火 [外二章]

李星濤

火喜歡沉默，喜歡積聚在巖石中，等待著鏨子。隔著巖石，我們很難撫摸到火柔軟而又堅硬的身體。太多的語言因為找不到嘴唇，便積累成豐富的礦脈。聾子如此，啞巴如此，歷史如此。

你肯定有無處可去的時候，特別是在寒冷的冬夜，這個時候，火就會伸出溫暖的手掌，輕輕撫摸你凍傷的往事。善良的火，純凈的火，常常會從你的內部葳蕤出不大不小的火苗，恰好讓你冰凝的身體有融化的沖動。但沖動終究是沖動，它還不能讓你抽出溪流的藤蔓，奔跳著流出皺紋，它只能讓你渾身濕潤，淚水盈盈。

在汗水中洗浴過，我們懂得了珍惜；在淚水中洗浴過，我們懂得了疼痛；在火中洗浴過，我們懂得了堅硬。和天下所有的水流一樣，一生赤著腳，卻照樣走遍天涯。

一邊刺痛了我們的靈魂，一邊又溫柔地撫摸我們的傷口。我們就是從生活的火爐中取出了弧形的刀刃，我們要主動親近水源，讓水火同時擁抱著我們，亦如蛋青抱住蛋黃，然后孕出冷月的翅膀。

液化的火，經常在人體奔騰，踩痛沉默的骨頭，一遍又一遍地呼喚遠離了正義和善良的人類……

阿 炳

一彎冷月，將瓦楞上黃昏的擦痕剃落殆盡。坐在松樹內的人，你可聽見清瘦的松葉已落滿你孤寂的道觀。

兩根琴弦，一根是陽光，一根是月光。孿生的悲苦，輪番觸碰著黑暗的命運。兩條凄冷的河流互相擁抱著從弦上奔瀉而下。

清澈透明的河水，只有眼睛才可以把它運走。純潔冰冷的音流，只有深夜的銀河里才可以伸出頭來，把它當酒啜飲。

眼前黑暗，內心光明。一座埋藏著白銀礦脈的青山，死在一只陶碗之上。一根動脈，一根靜脈，整個身軀碎裂成萬畝地的松濤，凋落成無錫城遍地的寒霜。

江南！江南！淚水盈盈的江南，日子排列不成黑白的琴鍵，只能抽繹出這苦命的琴弦。

琴弦！琴弦！苦命的琴弦，那是一只蠶吃盡黑夜才吐出的絲線，寒夜的風一吹，它就飄曳成一條沾滿寒霜和月光的深巷。

秋風 跑斷骨頭的白馬

秋風，你這跑斷骨頭的白馬，踏痛目光還不算，今晨又要踩疼裸露的骨頭。山的那邊，你舉起樹叢，反過來將昨天采摘果實的人擊打，而他們落下的卻只有花白的頭發和悔恨的淚水。

找遍整個山頭，我也沒有找到你從哪兒起身，包括我經常裸露的部位和生活。跑遍我廣闊無邊的宇宙，穿過我狹隘自私的針眼。我走不過去的地方，你輕松而過；我能走過去的地方，你早已獨霸時空，呼嘯稱王。

那么輕易地吹走我的枝葉和朝陽。在我輕視你的時候，你面帶寒霜以不容置疑的力量告訴我，你在這個世界上的真實存在。我曾經詢問奔流不息的大河，這世界上到底是誰抽掉了你的骨頭，難道是你為了可以走過世界上的所有縫隙，才有如此的變形？而大河低頭不語，只是不停地用白色的長矛刺擊著礁石，這大河從遠古就丟下的骨頭。

我不再去追問我的樹木、身體和往事，只是看著你得意地穿過這個世界上的每一道縫隙，包括臉上蕩漾的皺紋。我只能仰天長嘆，而在這嘆息的瞬間，我分明看見你帶著一往無前的水流穿越靈魂、肉體和生活，然后停泊在一叢樹枝上，看著我——帶著骨頭的人，像飛蛾撲火一樣撞擊著冷漠的人墻，讓骨頭斷裂的聲音滿世界回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