蘇 往
蘇往:影評人
《環太平洋》的開場一戰,立于怒海中的機甲獵人和外星怪獸就像兩座移動中的山,填滿了觀眾的整個視野。那一刻,我坐在亞洲最大的巨幕影廳里,感官恍惚已經化入銀幕中的3D幻境,置身于一個半空中的觀景臺近身觀戰。然而,三個月后,除了些許影像奇觀沖擊力的殘跡和院線字幕將“獵人”譯為“賊鷗”的怨念,這部暑期大片留給我的印象已經寥寥無幾。故事和人物敷衍了事,僅憑特效很難成就佳作。因為連“樣板戲”一般的情節劇套路都完成不好的作者,是不會有靈性和膽略去開拓人類想像力的邊界。
好萊塢類型片有很多套路,最常見的一種是:主角總是以一副受挫蟄伏的“熊樣兒”開場。大難降臨,隨著事態發展,原先強過主角的好人紛紛倒下,惡人當道,他反倒圣斗士星矢附身,小宇宙爆發成為拯救眾人于危難的英雄,未婚的抱得美人歸,已婚的和家人重歸于好。這一套路不僅見于災難片、科幻片和動作片,其他劇情片也大多適用,甚至有人將其寫成了精確到分鐘的編劇教科書。
畢竟太陽底下無新事。在套路里,各類人物在情節起承轉合的節點上有什么表現,贏得怎樣的結局,都有范式。這些節點就像話劇舞臺上的站位一樣,甚至一個角色能不能活下來、倒數第幾個死,都可從他的種族、階級以及在人物構成中所處的位置來預期。
《環太平洋》中,機甲獵人的駕駛員羅利,從輕率行事失去哥哥后自我放逐,甘為建筑工人,到重新歸隊加入最后一戰;從被最強大的駕駛員赫克看不起,到在故事中段小試身手,再到拯救所有人,一板一眼地貼合了蟄伏英雄拯救世界的套路。回想一下,《教父》不也在這一套路里?
有人還據此大談該片是如何結構精妙。但是除了小時候資質平平,曾失去一個哥哥,關于羅利我們又知道些什么?他在建筑工地上消磨數年的時候,我們曾為他感到悲哀與麻木嗎?他和女主角真子第一次協同出戰的時候,我們一想他是男主角,而電影剛演到一半,會為他的性命擔憂嗎?他最后決意犧牲自己,我們又很感動嗎?
不是不想,而是電影沒有給我們機會。怠惰之作在運用套路時,只管讓角色跑到站位上,向觀眾匆匆揮手致意,表示他們跑到位置了,再急切地奔向下一個既定場景,就好像編劇在答完形填空。在這一重意義上,《2012》是教科書一般的災難“導游片”,《星際迷航:暗黑無界》勉強算是科幻“導游片”,《環太平洋》只能算是動作“導游片”。它們的共同點是空有骨架而血肉陳腐。童年陰影、父愛缺失等老“梗”,用可玩聽上句接下句游戲的白開水臺詞演繹一番,即使為每個重要角色都小心設計了前史,也不能挽救他們“泯然眾人矣”的命運。有人戲稱,開頭電影先讓羅利的哥哥戰死,是怕觀眾將兄弟倆給弄混了。
“所有人都聽好了。今天,在僅存的希望岌岌可危之時,在末日即將來臨之時,我們不僅選擇相信自己,也選擇相信彼此,沒有一個今天在場的男人或女人會孤身奮戰,今天直面打到家門口的怪獸,我們將給它們迎頭痛擊,今天我們將終結這場末日災難!” 機甲戰士的總指揮官潘特科斯特在最后一場大戰前作了這樣的演說。
這段臺詞兩次提到“末日”,直譯的話,一次是“時間的盡頭”,一次是“啟示錄”,這兩種表述都指向同一個意思:《新約》最后一章對時間終結與最終審判的暗示。所有蟄伏英雄奮起拯救眾人的故事,都可以視為一次彌賽亞再臨的模擬。換言之,《啟示錄》是這一套路的原型故事。
后世對《啟示錄》的化用可以是宏大、精深而隱晦的。《黑暗騎士崛起》與小說《雙城記》的關系可不僅僅是引了幾句獨白。以《啟示錄》為原型,這兩部作品與電影《大都會》(1927)之間存在千絲萬縷的同位關系:都有偽先知,彌賽亞都有替身,都有地下與地上兩個世界的對立和對抗,彌賽亞與替身一生一死。
更多的流水線商業片則抽空了《啟示錄》復雜的內涵,只留下一個“大家都得死”的簡單設定,成為各種“導游片”。看“導游片”就和跟團游一樣,明明有很多“景點”(故事的節點),走完一圈卻沒有什么觸動;更不幸的是遇到“強制購物團”,故事沒看到多少,海量的植入廣告一路看不停。
如此這般,災難片不再傳遞無助的情緒——《2012》主角一家跑到哪里,哪里的地面就在他們身后陷落,從來是“萬花叢中過,片葉不沾身”;科幻片也不再提供科學與哲學交相輝映的迷思——數十年以探索未知廣袤宇宙為主旨的“星際迷航”系列,在2013年的最新一部中徹底倒向動作片,最后以一場街頭肉搏戰來解決問題;票房最好的超級英雄片《復仇者聯盟》居然學起“小妞電影“(chick movie)憑耍嘴皮子討得觀眾歡心。幾種可以成為大片(blockbuster)的類型片,最終都成了在大場面砸錢的動作片。
《環太平洋》掃一眼設定,最接近科幻片,同時兼有恐怖片和動作片。但蟲洞也罷,神經元連接也罷,科幻元素只是電影的“殼”,影像奇觀才是賣點所在。可惜這樣的奇觀在設定上拾了一圈哥斯拉、高達、賽博朋克的牙慧,沒有“質”的突破。在科學幻想的維度上沒提供新的審美體驗——烘托末世氛圍的夜香港街景,小雨、老街、擁擠的人群、閃爍的霓虹,儼然是從《銀翼殺手》(1982)和《攻殼機動隊》(1995)里湊一湊就直接用了,只能在更大、更高、更精細上下功夫,呈現出來的只能是一部動作片了。
最好的科幻片有很多恐怖程度不遜于最可怕的恐怖片,比如《2001太空漫游》(1968)、《異形》(1979)、《攻殼機動隊》。人類知道得愈多,對未知就愈恐懼。而近年來科幻背景的動作大片,還有一個共同點,就是集體剝離了恐怖元素。
引來大批外星人、讓地球面臨滅頂之災的蟲洞,在《復仇者聯盟》和《環太平洋》里只是一個“道具”,前者是為了讓一干超級英雄磨嘴皮子兼耍帥,后者是為了讓觀眾看機甲獵人大戰怪獸的大場面。《環太平洋》的導演公開說過,他拍的是適合全家各年齡段觀看的暑期檔娛樂大片。而這個定位距離這些怪獸的起源實在太遙遠了。
什么是日本怪獸們的“神”?1954年3月,美國在南太平洋進行核試驗,使得放射性物質飄落到了遠離規定區域外的一條日本漁船上,23名船員受到輻射。受此啟發,本多豬四郎拍攝了電影《哥斯拉》,一只遠古時代活下來的恐龍受核試驗驚擾變得殘暴進而攻擊日本島。
在包括《環太平洋》在內的很多大片里,城市受到的摧殘,打個比方,是見斷臂而不見血涌。看得到奔逃四散的人群,但看不到他們在災難中真實的恐懼,否則就不能當合家歡電影了。連擺著一張嚴肅臉的《黑暗騎士崛起》,也沒有去拍大暴動后的城市各階層真實的生存狀態。而在第一部《哥斯拉》里,雖然哥斯拉像玩具一樣僵硬,但無論是在小漁村還是在東京,哥斯拉過境時人的反應盡量走寫實的路子,人群面對它掃蕩一切之勢的絕望感,時隔近60年仍透過粗糙的畫面傳遞出來。
哥斯拉有兩面性,它既是原子彈尚未消散的恐怖,最終被日本人發明的比原子彈還厲害的新武器消滅,又是從原子彈里存活下來變得更為強大的異種。除了日本,還有誰曾從原子彈的霧靄下存活呢?被原子彈所傷,就幻想自己可以發明比原子彈還厲害的武器,尚且可以理解,對哥斯拉的敬畏和欣賞,就比較奇怪了。
在《環太平洋》試映會后,一位日本影評人直言電影“有形無神”,“只能說這是一部好萊塢高度發達的電影工業堆砌出的華麗空洞之作”,用先進的技術在“形”上幾乎完美地呈現出日本經典之作的精髓,“神”卻毫無突破。
在《環太平洋》簡單粗暴的世界版圖上,聯軍的頭腦、智庫和大將都是自己人,服從的、可以起主要輔助作用的是日本女人,中國人和俄國人也有一定生產機甲的能力,他們的機器分別在側翼做掩護,但是故事開始沒多久就戰死,不能起主要作用。
兩次大戰和冷戰都已經走遠。時而能聽到有聲音在布道,“這是一個最好的時代”。在這樣一個安逸的時代里,大多數情況下科幻迷思都顯得那樣多余,災難和恐怖都是為了呈現奇觀而擺出的“道具”。還有誰是需要拯救的呢?英雄主義也就無從附著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