空間魔鏡 (組詩)

王冬冬

養老院

進入養老院，我必須放棄原有的立場。

從一間房走到另一間房，每一張面孔

都變得相像。 我的態度開始謙卑起來，

年齡的資本不堪一擊，絕對與歷史感無關。

我發現自己無可救藥地失重，一副副老人

漠然的表情。我沒法抬起頭，長長的走廊

在縮短，不遠處就是盡頭的墻，前和后

一樣。身旁長椅上的老人看著我，頭上

生出花朵，綻放又凋落。 我看見了

時間的黑洞，打破牙齒的排列與咬合，敞開

吞噬一切的嘴。我無法自抑地被吸引過去

伸出手，那膩滑的扶欄竟是水做的，我一圈圈

被纏繞，捆綁著墮入無底的洞里失掉了來也

不見有去。 從每一個房間的窗戶向外看

樹葉的顏色在隱退，無論一年四季的

任何時候。老人們靜坐在那里

聽任時光將他們漂到什么地方，沒有痛感

而我卻充滿了惶恐，對這里的每一個老人，

對歲月，其實是對我自己。

我在水中掙扎，那些向不同方向生長的水草

都是幻象。 我在四處亂撞，沒沉下去

也沒浮上來。 我從養老院的窗戶里看到

我自己，一個沒有迷路卻找不到方向的

孩子， 天天盼著時間就此靜止不聚不散。

鏡 子

老人在養老院的長椅上長出了眼睛，

我看到了自己。我赤裸裸地在陽光里

陽光消瘦，空氣稀薄，法器與俗物

乏力，眾神傾倒。四周的目光

越來越黏稠，一顆透明而沒有特殊意義的琥珀。一萬顆相同的琥珀

我是第一萬零一個。靜置在正午的

空地上，長椅、窗口以及福彩健身器械

目光從各個方向投過來，擊中了我

我驚惶于這種平靜和流逝，開始

喘不過氣來。老人們仍舊沒反應

就像對時間的習以為常。某一分鐘過去了

某一個人走了。野草萋萋，落英

漫天，在養老院的注視中我看到了自己

未曾有來也不曾找到去。

桃 姐

老人院的屋子一間連著一間

一個人走了另一個人就會來

白天的時候可以坐在大堂上

今天你表演明天你看，這與

如草芥的曾經無關。須晴日

打開隨身的箱子，把多或少

的東西揀出來曬曬，俱往矣

煙囪里飄出意義的牛奶與愛

何必沉重，何必掙扎著現在

桃姐簡單而平靜地離開恰似

她沒來由的來，桃姐沒在意

自己看還是被看，有或者無

街邊的咖啡吧臺上的煙滅了

槍失去了子彈口水澆灌平安

野 兔

幾個回合之后

我捉住了

垂涎多時的野兔

它豎立的毛倒伏下來

顯得很溫順

卻沒有任我擺布

它眼望著我

又像望著我身后的

某個地方

在緩慢傾瀉的

彩虹中

它的平靜和

不卑不亢讓我

絕望

后來，我只能決定

放掉它

松 鼠

秋天乘著樹葉降落

我那不太漂亮的

小情人跳在

我的心尖上

在身體里東躲西藏

等我疲倦了

就擺擺它的長尾巴

我端坐在秋天里

坐在落葉上

一顆顆剝開堅果

吃掉了它。

現在，我感到了

我熱愛的小松鼠的

滿足， 它卻

不見得洞悉我的這點

小陰謀

但我還是被自己的

這個小得意

而滋養

楊浦的春夜

我忽然發現

自己被尷尬地夾在復旦和同濟

兩所大學之間

窗下的河心不在焉

隱晦的燈光點點

隆隆的春雷劃過四野

高架橋上被顛覆的汽車

抱著寡婦哭泣

楊浦的春夜

淚水黏稠

青蛙藏在水中偷笑

復旦穿上了五角場的長袍

同濟戴著安全帽

沒有誰敢在河邊散步

大家都怕被水中的倒影嚇到

這個通亮的夜晚

面試雙方在假面后推手

草地上的情侶窺視

樹叢后的偵探

楊浦的春夜

春風輕輕地吐下舌頭

驚起東歸的候鳥

紫風箏

平行的一幢幢高樓

指向天空

一層層拾級而上

二十四樓的窗口

張開翅膀的紫風箏

插在晾衣桿上

馭著風

風箏在春天里上下飄蕩

做出飛的形狀

就在幾天前的冬天

它還伏在女主人的身上

紫風箏昂著頭，看著

前方，在陽光里舞蹈

在幻想中逍遙

身邊飛過了兩只鳥

它忽然有些惆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