陳志音
陳志音:《音樂周報》原副總編輯
歷經十余載風雨春秋創意謀略,四年多寒來暑往創作磨合,《大漢蘇武》步《張騫》、《司馬遷》之后塵踏歌而行,2013年農歷立秋節令十日之后,8月18日移步舞臺盡展風采,最終成就西部歌劇大系“漢三杰”。再也等不及“他”一桿旄節從西京拄到北京,便聞風而動趕赴“中郎將”出生地迎接那一聲響亮的初啼。該劇首輪首演9場,全部帶觀眾。其中7場公開售票全線飄紅,平均上座率超過85%,開創了陜西省演藝集團挺進演出市場的全新紀錄。
該劇由中央音樂學院作曲系教授郝維亞作曲,陜西省戲曲研究院藝研中心藝術指導黨小黃編??;中國音樂學院表演教研室主任陳蔚為總導演,舞美設計劉科棟和燈光設計邢辛來自國家話劇院,新疆歌劇院伊斯拉木江·瓦力斯任執行導演;蘇武(男高音):米東風、薛皓垠,李陵(男中音):張海慶,單于(男低音):彭康亮,索仁娜(女高音):周曉琳、郝萌。馮學忠、張少執棒陜西省歌舞劇院樂隊與合唱隊。
黨小黃的文本,有一個情節堪稱“驚世駭俗”的一筆。這一筆,在第三幕第二場濃墨重彩赫然出現。漢昭帝始元五年,歷經劫難身陷胡地十九年的蘇武,滿頭霜雪白袍銀須即將踏上回鄉之路。面對舊友壯懷如初的高潔操守,李陵倍感自慚形穢,無地自容仰天長嘆:“背叛的恥辱讓我瘋狂,讓我無顏上蒼!”此處,那首著名的《別歌》被劇作家巧妙地鑲嵌其間,用于訣別蘇武的悲嗟哀號:“徑萬里兮度沙漠,為君將兮奮匈奴。”黨小黃在此大筆一揮鋒芒畢露,李陵,竟然拔劍引頸自戕!“悲哉,悲哉!胡尸漢家心,孤魂何處容!”這個寫法,這種死法,既在意料之外又于情理之中。毫無疑問,一個瘋狂的、絕望的李陵,做得出這樣的事。何必定要依照史料記載,再讓這個痛失家國的男兒,如行尸走肉般茍活余生二十年?最后,孤寂難耐痛悔不堪地碌碌無為默默病死他鄉?毫無疑問,曾經同朝為官的文臣武將,蘇武和李陵,最后成為道德天平的兩極異端,互為反襯映照,更具震撼張力??梢哉f,面對“守節者”,李陵絕決自裁,用生命維護了“失節者”的尊嚴。全劇因此而平添一抹莎士比亞經典悲劇式的人文色彩與人性輝光。
舞臺上的自刎死者,通常以仰躺、側臥、匍匐、蜷縮姿勢倒地。歌劇《大漢蘇武》導演陳蔚,她讓李陵正面向蘇武、側身對觀眾,跪地垂首氣絕而亡。這種定格造型,這個跪式側影,可謂別開生面觸目驚心。從上世紀90年代中期的歌劇《舍楞將軍》開始,陳蔚駕馭大型史詩歌劇的才能越發彰顯。在該劇中,這位女導演實現了新的自我突破與超越,并保持了藝術個性與審美規格上的自覺操守。
全劇風格鮮明,古典而不古板,雄渾而不鈍滯,凝重而不拘謹?!洞鬂h蘇武》的大氣勢、大氣魄、大氣度,既一脈相承又標新立異,可謂其歌劇導演藝術道路上又一座里程碑。
從序幕開始,那具懸掛半空的漢像石面,已經給人強烈的視覺沖擊力,兩旁側幕守陵武士卻做了寫意處理,模糊了面目、混沌了身姿,而幻化成一尊尊變形石像……第二幕場景為單于囚禁蘇武的冰窖。蘇武,正在冰天雪地饑寒交迫的地獄中,經受生死榮辱之間掙扎煎熬……黑暗肅殺中,數根散射紅色幽光的細長條狀物,好似傳統戲曲里常見的公堂差役手持的刑杖,從幕邊兩側斜刺里慢慢伸向舞臺中心。這是導演希望傳遞的一種深層意象化的符號:靈魂大拷問。
第三幕第一場“春”的生機、綠意,第二場“夏”的繁茂、絢麗,舞臺上多媒體變換出如詩如畫的場景意境,使之成為音樂間奏的填充與補白。這些形式手段的運用與調集,絲毫不影響音樂貫穿前行。在群戲的處理上,如,第三幕第一場開始的女聲合唱與第二場開始的男聲合唱,可以適度增添一些動態感與造型美,視聽雙重效果可能更為理想。也許是陳蔚特別著意于合唱隊的整體感,聲部之間的和諧平衡,希望此處觀眾更專注于“聽”而非“看”。但,再二再三就會給人單一重復缺乏變化之感。第三幕第一場“貝加爾湖畔”場景非常寫意,好似一張白色臺布覆蓋的大餐桌,終于辨識出來,原為第一幕第一場懸空的漢像石面人臉,現在物盡其用伏地化作蘇武借以棲身的寮棚。
全劇首尾照應的秦腔武士與啞劇兵卒“雙簧”表演,絕對堪稱導演奇思妙想靈光閃現,最為成功的神來之筆。“蘇武留胡節不辱!” 古曲文辭盡人皆知,經秦腔花臉頭牌名角李志翔一聲吼,震天動地撕心裂肺“掙破頭”,真正將觀眾帶到了“入耳痛心酸”的藝術境界。一個橫跨傳統戲曲與現代戲劇疆界,尊重音樂的全能型導演,正在走向又一座藝術高峰。

《大漢蘇武》劇照
在西方作曲家玩熟玩轉玩順手的歌劇音樂上,郝維亞真正在想方設法,說些自己的話,做些自己的事。
郝維亞的探索與實踐,更多體現在歌劇創作上全新的概念、觀念,技術手段、表述方式、個性語言、審美觀念,等等。
蘇武的主題,從早已深入人心耳熟能詳的五聲徵調式原作古曲《蘇武牧羊》演化而成,郝維亞將開始兩音的下行五度變為上行四度,有效地轉換了音樂的性格與情緒,從沉重、壓抑到升騰、向往,充滿積極開放的正能量。新的主題,在主屬關系上運用調式交替、調性轉換的手法,突破了原曲的單一重復。在李陵的角色塑造上,作曲家大量采用琵琶左手絞弦、推拉,右手掃弦、輪指等演奏手法,既外化地描述一代戰將馳騁疆場殊死搏殺的戎馬生涯,更內化地表現一個降將叛逃異邦悔恨交集的復雜心理。銅管樂奏出粗獷豪放長短音型,一個游牧民族首領威嚴冷峻、狂傲不羈的音樂形象呼之欲出,這就是匈奴單于的主題。索仁娜,惟一的女高音角色,郝維亞賦予其清新柔美、溫暖親切的主題,所謂音樂的“美”,基本集于美女一身。
序曲,漸進式展開。陶塤聲聲,胡笳陣陣,幽幽復悠悠,仿佛從時光隧道盡頭深處飄來的遠古回音……總體上,《大漢蘇武》音樂布局十分講究。雖然,要受文本一定程度的束縛限制,但,無論戲劇的推進還是情節的發展,無論人物的塑造還是性格的刻畫,無論情緒的抑揚還是意境的營造,音樂本體表現仍自始至終發揮出應有的主導功能。全劇三幕,筆者個人最喜歡第三幕,喜歡音樂的層次感、對比度、變化性,相當清晰而豐實,精彩而飽滿。第一場的女聲合唱與第二場的男聲合唱,寫得真好,唱得也好,兩首合唱給人留下了美佳的印象??墒牵荒粌蓤龅暮铣獏s顯得有些松散凌亂而缺乏表現性。是寫的太倉促匆忙?還是唱的太生疏繁難?總之,歌劇合唱的威力和魅力均未充分發揮。
必須強調,西方歌劇中的宣敘調,在中國歌劇中遭遇漢語發音四聲五呼即成為“雷區”與“陷阱”。《大漢蘇武》中大量的宣敘調,尤其第一幕全部由宣敘調結構組成,郝維亞寫得極順,毫不感覺生硬別扭拗口,演唱自然流利入耳。這項優勢,還貫穿于所有重唱段落,從頭至尾各個聲部清晰可辨,旋律走向文辭疏密各行其道,互不牽絆攪擾,重疊交織和諧,這是一個很大的成功突破。
蘇武的四段詠嘆調,第一首離筆者預期似乎最遠。露天冰窖七天七夜摧殘煎熬,渴飲雪、饑吞氈,怎么可能張口就沖到高音區?而且,一片高音帶重復循環,感覺特別難受。抑或,郝維亞在刻意追求這種效果?你就要讓人不舒服?這么重要的詠嘆調,在音區、音量、節奏、擺字上缺乏相應的變化和對比,聽上去累得慌,唱起來更不易。從作曲家的專業水準與創作實力出發,這段詠嘆調完全可以寫得更為精彩感人。所以,筆者不揣冒昧諫言:第二幕蘇武“干渴”詠嘆調,應該再修改完善。重寫前面四句,保留中段數句,精雕最后六句。第三幕蘇武“老了”詠嘆調,應該再補充擴展。在中間或結尾,添加四至六句,使之具備主人公最后一首詠嘆調應有的篇幅和分量。
兩組蘇武,一大一小。這不單指年齡、閱歷、經驗,米東風和薛皓垠,身量個頭與聲音造型,高矮、大小,寬窄、厚薄,濃淡、明暗,等等,差異明顯。重點還是嗓音,兩位男高音SIZE顯然不同。
筆者從“小”蘇武聽起。這部史詩歌劇,這個歷史人物,青春風華的薛皓垠,非常投入賣力。無論宣敘調、詠嘆調,他都完成得比較好。但是,一旦加入重唱,尤其混入男中低聲部,小高音便感覺穿不出來。如,第一幕第一場,蘇武同李陵,在漢武帝面前關于“藏刀鑄劍”主和,還是“惟有刀劍”主戰的爭論,李陵的氣勢與聲音明顯占據上風。第二幕四重唱“美麗的家鄉”,男高音的“陽光”般的熱力與魅力也略顯不足。況且,美妙圓潤的男高音,在“渴飲雪,饑吞氈”的煎熬中,在“我老了,我老了”的滄桑中,是否有必要永遠保持一樣音色、一種質感?
“大”蘇武大約要比“小”蘇武年長二十歲?米東風的嗓音,肯定不及薛皓垠那般年輕,那般華麗漂亮、靈活輕盈。但是,他一出場就好大氣場,舉手投足一招一式眉宇眼鋒牽人耳目,自然成為了舞臺的焦點。“忠臣”,“英雄”,“李陵是大漢英雄”,開始這幾句零散的宣敘調,聽不出所以然?!疤熳影。秳χ共蛔×餮膫凇睆牡谝欢蜗鄬Κ毩⑼暾男麛⒄{,米東風便顯示出自身的優勢,有經驗、有實力、有造詣的演員,永遠是角色化、戲劇性的演唱,永遠從心里、在戲中,“宣敘”與“詠嘆”。
看來作曲家似乎更偏愛男低聲部,單于的所有唱段,寫得張弛有度相當熨帖,彭康亮唱起來也非常舒服盡興。這位匈奴首領的威嚴與陰狠,古板與擰巴,男低音并未虛張聲勢,他規避了外化的形體語言,通過演唱中聲音的豐富表情,實現人物性格與心理的刻畫,非常令人信服。張海慶和薛皓垠,從十二年前的小劇場歌劇《再別康橋》開始搭檔同臺合作,“梁思成”變身大將軍,全劇最復雜、最悲劇的人物,年輕的男中音歌唱家以自己的理解與詮釋,獲得了普通觀眾與業界專家的肯定。第三場“訣別”的戲,他唱得動聽、演得感人,用李陵的生命悲歌絕唱,為全劇點染出濃墨重彩的一筆。
兩位女高音的聲音造型,更是大相徑庭。周曉琳純正美聲歌唱技巧,已達到很高層次,大段詠嘆調聽起來相當過癮。從《止不住奪眶而出的淚水》開始就顯示出超強的表現力與感染力。在數段重唱中,女高音的色彩也是擋不住的美麗。但,周曉琳需要在保持聲音圓潤氣息貫通的基礎上,注意提高密集文辭的清晰度,如果中文漢語含混不清,總會影響聽眾解讀文意。郝萌的嗓音與運腔,似乎比較偏“民聲”,高音區也用到一些混合“美聲”的技巧。第一幕二場的宣敘調“云兒白,草兒長,羊兒圍在我身旁……”她的演唱純樸自然悅耳動聽。索仁娜更富于牧羊女的單純平實親切可愛。如果那些戲劇性強的段落得到妥善解決,以達到角色應有高度和深度,這個索仁娜就能獨立撐起一片天。
《大漢蘇武》,突破與超越了歷史題材歌劇的一般模式,既有“世界性語言”,又有“中國化色彩”。從現場觀眾反應看,平時并無歌劇欣賞習慣的陜西、西安普通市民,全然接受了“他”,而且,喜歡他、尊敬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