劉志剛
在馬爾薩斯所稱的“現實性人口抑制”的作用下,明清之際的人口數遭受了一次人所共知的巨大損失,但其具體數額卻人言言殊。事實上,它不可能有一個確切的數值,不論所據史料多么宏富與邏輯構想如何周密,所得出的都只是一種推論,但是這樣的研究工作卻有著不可否認的學術價值。雖然無法達到絕對的精確,即使是今天的人口普查也不可能百分之百的準確,但我們可以做到大致符合歷史事實,并由此展開對明清時期相關政治、經濟與社會問題的深入探討。
然而,迄今為止,學術界對明清之際的人口損失遠未達成共識,各方的數據相差甚大,有多達1億之巨。早在上世紀50年代何炳棣先生就曾認為,“17世紀的第二個25年間……農民戰爭中直接死亡的人口以及因饑荒、瘟疫以及經濟混亂而間接死亡的人口難以做出哪怕是很粗略的估計”,同時也指出,“這些戰爭的生命損失肯定與歐洲的30年戰爭和中國19世紀的太平天國戰爭不相上下”。〔1〕此后,不少國內學者對這一問題做了大量的研究工作,但專門探討明清易代人口損失的并不多見。筆者所及共有十家對此給出了較為確切的數值,現根據它們發表的時間列舉如下:
1.倪江林先生認為:明代天啟元年 (1621)年人口為 56,655,459人,清代順治八年(1651)“測算人口”為49,137,849人,時隔三十年人口減少 7,517,610,人口下降率為13.26%?!?〕這是以乾隆六年的人口數為基準用年平均遞減率回測出來的。在上世紀八十年代初,回測法是國內人口史研究相當新的方法。但其所得結論與方法運用有諸多不妥之處,下引吳慧的文章有很詳細的批駁,在此不予贅述。
2.高王凌先生認為:康熙二十年前后人口有0.7-0.8億左右,而明末人口按照何炳棣、珀金斯與王業鍵等人的估計約有1.5-2億,并指出明清之際人口減耗十分嚴重,大約損失了二分之一或五分之三左右,而前者的可能性更大。〔3〕這一觀點最早發表在1983年在南京召開的全國歷史人口會議上,其關鍵問題是康熙二十年的人口數。研究方法也是利用數據回測法,但是以年均增長率進行推算的。人口數據的采用較之上引倪氏文章謹慎得多,不僅詳細考辯了清初人口數的真實性,而且以相對準確的乾隆朝人口數為基準確定年均增長率。
高氏的論述從計算方法到史料辨析都相當有說服力,但遺憾的是未考證康熙二十年前的清初人口數。雖然清代自這一年開始休養生息,但以它作為明清之際的人口谷點似乎不太合適。我們知道,此前南明與清軍長期對峙,而后又爆發了“三藩之亂”,戰爭延綿數年之久,至康熙二十年方歸一統,但是這些戰爭都僅局限一隅,廣大的華北地區在順治初年就已基本穩定下來。因此,順治十年左右人口數應開始轉入企穩回升的狀態,況且康熙朝前十年是沒有大規模戰爭的??芍?,清初的人口基數應當更少,明清之際的人口損失數應當更大。
3.吳慧先生認為:順治八年人口數為8,299.8萬人,并指出與明全盛時期比,人口損失慘重,隱匿流散眾多,減少了近一半。〔4〕吳氏借用高王凌先生提出的年均增長率逆推的方法,在計算過程中又用“丁數”重估了康熙二十一年至康熙五十年的年均增長率,并加上康熙二十一年前的人口隱漏值。
但有兩個令人疑惑之處:一是人口隱漏乃長期性的歷史問題,絕不可能在康熙二十一年后立即消失,僅推算此前的似乎有欠妥當;二是康熙五十一年的“滋生人丁永不加賦”能否提升4.5‰ (康熙五十年后人口年增長率為13‰,此前為8.5‰)的人口增長率。筆者以為,高王凌先生在前引文中對這一問題的論述相當有力,不僅因為以丁數增長率來推定人口增長率本身存有問題,更在于一個依靠人口數量推動經濟發展的社會,不會因為區區丁銀而阻止人口的高速增長。因此,吳氏推算的清初人口數偏高的可能性較大。
4.葛劍雄先生認為:崇禎元年以后……人口急劇下降,到順治十二年 (1655年)的27年間減少了8,000萬左右,從約2億減少到約1.2億。〔5〕這一結論是以何炳棣先生給出的康熙三十九年(1700年)1.5億為基數,分康熙二十一年至康熙三十九年、康熙十三年至康熙二十年、順治十二年至康熙十二年三個時段以不同的年均增長率回推出來的。這種分段的做法是相當謹慎與合理的,但其采用的基數1.5億有過高的嫌疑,而年均增長率7‰的估計又顯得偏低。因此,得出的順治十二年人口數很有可能偏高。①何炳棣先生認為康熙三十九年 (1700年)的人口數為1.5億,但其估計的康熙三十九年至乾隆四十四年的年平均增長率7.7‰這一數值明顯過低。此時,清朝國泰民安,待墾荒地極為廣闊,人口增長率絕不會低于乾隆四十四年至乾隆五十九年的增長率,且不論其給出的8.7‰是否準確。
易富賢先生即對此提出了質疑,并根據葛氏提供的人口數1655年 (1.19億)、1700年 (1.5億)、1759年 (2億)、1850年 (4.3億),分別算出三個時段的年均增長率1655-1700年(5.16‰)、1700-1759年 (4.89‰)、1759-1850年 (8.45‰),指出這一結論明顯違背了基本的歷史事實,同時認為應當以“乾隆時期的平均年增長率14.85‰往回推算清朝初年的人口數量”,并得出結論1652年 (3,861萬)、1655年 (4,036萬)、1700 年 (7,836 萬)?!?〕
筆者以為易氏的質疑是有道理的,但以乾隆年間的年均增長率回推雍正、康熙、順治三朝的人口數,對這八十余年間政治、經濟與社會環境的變動情況視而不見,顯然也不符合實際。利用乾隆六年的人口數據算出的14.85‰的年均增長率也欠妥當,前引高王凌先生的文章對此已做過辨析,退一步講,用它來推算康熙五十一年至乾隆六年的人口數或許可行,但用于動亂未已的順治八年至康熙二十年肯定不行,康熙五十年的“攤丁入畝”對人口增長率的影響不大,但也不容忽視。因此,易氏得出的清初人口數無疑偏低,尤其是康熙二十年以前的更甚。
5.姜濤先生認為:1620年明代人口達到峰值約1.6億,而明清之際的人口谷底應在1650年,約為前者的50-60%,即0.8-1.0億左右,也就是說人口損失了 6,000-8,000 萬左右。〔7〕這是以何炳棣、珀金斯的研究為基礎,并根據雍正皇帝對明末清初人口損失的評價得出來的估值,并未見詳細的數據推導與足夠的史料支撐,且與用來印證的胡煥庸的0.85億、珀金斯的1.0-1.5億都相差甚遠,且不論其結論是否準確,其估算過程也不能不說有失草率。
6.吳承明先生認為:1600年中國的人口高峰約為1.2億,而清初人口低谷 (1652年)當在1億以上,即減少不足20%,也就是2,000萬左右?!?〕前值是他在《中國資本主義發展史》一書中利用嘉萬年間的糧食總產值與人均占有量推算出來的。對此,李德甫先生指出“將待證明的問題作為論證的依據,可能進入循環論證的死角”?!?〕后值則是以清代有相對確切人口統計的前五年(1730-1734年)的丁數與后五年的口數 (1741-1745年)比進行折算,并與尚未統一的兩廣、云貴等地的人口估數相加而得。吳先生是經濟史學界公認的大家,但此處這種丁口比的人口計算方法則略顯不足,已有相當多的學者對此提出過疑問。
7.田培棟先生認為:明代人口在嘉隆之際達到1.2億左右的峰值,至明清之際仍能保持1億左右?!?0〕也就是說,萬歷之后的人口損失為2,000萬左右。田氏認為,《萬歷會典》所載洪武二十六年各省人口數較為準確,但萬歷六年僅有北方五省的仍然可用,故以這兩個時期的數據先求出北方五省的年均增長率,并用它推算出萬歷六年南方九省的可能值。又據南方地區一些地方志有人口翻倍的記載,將洪武二十六年南方九省人口數乘以二得出另一可能值,然后兩者平均得出萬歷六年南方九省人口數。同時,加上貴州布政司、軍衛戶口與隱漏人口,即為萬歷六年全國人口數,也就是明代人口峰值。而明清之際的人口損失問題,田氏認為,“明末饑荒,全國餓死人很多,但無法計算其數”,指出這一時期的戰爭“使全國人口遭受了一次嚴重傷亡”,并根據一些相關史料勉強得出上述估值。
8.曹樹基先生認為:1600年左右,中國人口不包括少數民族在內約達1.8億,歷經長時期的災荒、瘟疫與戰亂,至1676年跌入谷底為1.23億,近80年間人口損失了30%。〔11〕也就是說,明清之際損失人口約6,000萬。
而后不久,曹氏重估了相關數據,認為崇禎末年明代人口約15,250萬,與崇禎三年 (人口峰值19,251萬)相比,減少了4,000萬左右?!?2〕就清初人口問題則指出:順治中期北方地區增減有限,基本保持著明末的人口數,至康熙十七年增長了約800萬,而南方人口在順治初年至康熙十七年間可能損失了2,000萬,其中包括順治元年至康熙三年的征討南明之役與康熙十三年至康熙二十年的“三藩之亂”兩個時段,分別是700萬與1,300萬,但康熙三年至十三年則屬于相對安定期,有近2,000萬的人口增殖,因此南方人口增減大體持平,至康熙十七年,合計南北人口約為1.6億。〔13〕
在曹氏看來,至順治中期北方地區的人口已能維持不減的局面,而南方地區的人口損失仍然較重,雖然未見他給出具體的數據,但不難知道順治十年前是南方饑荒與戰事最為慘烈的時候,人口損失應占其估測的700萬的絕大部分,姑且取500萬??芍?,曹氏沒有指明的明清之際人口谷值應在順治十年前后,總計明末與清初兩時段的損失數約為4,500萬。毋庸置疑,曹先生是當前明清人口史研究用力最深的學者之一,從其史料搜集與運用上來看可謂無人能及。但其前后估算的明清之際人口損失數相差1,500萬,真有些令人無所適從。
在第一套數據的推算過程中,他不僅考辨了洪武二十六年的人口數約7,000萬,也估算了是年至萬歷八年 (1580年)的人口年均增長率為5‰,最后才得出上述人口峰值?!?4〕而其1676年的人口谷值,則是在何炳棣、葛劍雄研究的基礎上,以乾隆四十四年人口數為基數,按7‰的年均增長率回推出來的。前文已經論述過其他學者對葛氏這一做法的質疑。因此,以此推算的結果必定大大高于實際人口數,以至明清之際人口損失的估計值偏小。
第二套數據曹氏用力極深,不僅利用地方志分府重建了洪武二十四年的全國人口數,而且根據部分省區的地方志推算出明代的人口增長率,又因加上邊衛與少數民族的人口,最后得出的人口峰值較之前的多出1,200余萬,實際上是其此前觀點的延續與深化。就明末死亡人口而言,曹氏詳細的考察也是在以往人口史研究中難得見到的,但其數據的推算則顯得有些茫然,基本是在列舉大量時人有關死亡率的記載后提出自己的一個大概估算,而與所列史料顯示的比例相差甚遠。
對此,曹氏似乎陷入了兩難的境地,一方面想利用史料來說明當時人口死亡的狀況,另一方面卻極不信任史籍所載的人口死亡率,最后只能完全按照自己的需要給出相關比率。因此,與其如此費力不討好地研究人口損失數,不如采用前引學者的做法從兩頭入手,利用人口增長的基本規律按一定比率推算出高低值,再算出兩者之間的差值,即可視為這一時期的人口損失數,而時人的印象性記錄則可以給予一定程度的印證。
9.李德甫先生認為:崇禎后期至清順治前四五年……農民起義、自然災害,與清軍戰爭,人口損失約在600萬左右。這一說法未見任何根據,完全是為了實現明清兩朝官方人口數據銜接的需要而制造出來的。在其推算中萬歷六年的人口數為6,527萬,較之歷經數十年饑荒、戰亂之后的順治九年的6,807萬尚少300萬?!?5〕這樣的人口數字無異于睜眼瞎話,不足為據。
10.朱明義先生認為:就明末人口峰值而言,珀金斯的1.2億至2億、何柄棣的1.5億左右是可信的。就清初人口低谷而言,順治八年有9,500萬人口,應屬于可以接受的合理數據?!?6〕可知,其所認可的明清之際人口損失數約為5,000萬。這篇文章中,朱氏論述的核心問題是重估清初的人口數量及其增長率。他提出的復原隱漏人口的公式過于繁瑣,又僅以乾隆中前期是整個清代經濟最為繁盛階段,來論斷康熙二十三年至乾隆八年的人口增長率必定不可與之相比,以及用丁數變化來推測順治八年至康熙二十三年的人口增長率,都有失嚴謹與科學。除以上論述外,還有一些學者對明清之際的人口損失直接或間接地表達過看法。然而,筆者身處湖湘一隅,見識有限,未能廣泛查閱,但從相關論著中獲得的只言片語可知它們的觀點與方法并無特出之處,故在此不一一論及。
縱觀明清人口史研究,我們不難知道具體的方法主要有幾種:其一,推算法??煞譃檎婆c反推,以較為可信的年度人口數為基點,并根據史料確定一定的年均增長率,借助算術公式進行推算。其二,丁口折算法,利用明清兩朝的官方人口數據,按一定的丁口比進行折算。其三,平均數法。選取相鄰年度或相鄰地區的史載數據進行簡單的平均,以此求取某年或某地的人口數。其四,人糧比推法。對一定時期內土地總產出的計算與人均口糧的估計,來推算人口數。其五,史料比堪法。根據史料具體記載的人口變化比率來推定人口增減的多少。
這些方法從準確度來講首推第一種,它是基于人口增長的基本規律來進行估算的,整個過程中不確定的因素最少,也最好排除。其他的方法,不可否認各有一定的合理之處,但若作為主要或單一方法來使用,它們的局限性都非常突出,得出的結論也往往偏差極大。究其原因,就在于史載人口數絕大部分是不準確的,在一堆錯誤的數據中不論怎么折算、平均、比堪,得出的結論離準確的只可能更遠,不可能更近。至于從外圍的人糧比來推定人口數,那不確定因素更多,準確性更難把握。下面,我們就以當前學界已有研究成果為基礎,主要利用第一種方法來重估明清之際人口的損失狀況,同時也可進一步檢視上述各家的觀點。
明代現存150余年的官方人口數字,但為后世認可的僅有洪武十四年、二十四年與二十六年的,且后兩套數據的準確性也有較大爭議。當前學界對明代人口數的推算大多是以洪武二十四年人口數的修正值為基數展開的,辨析過程極為繁瑣,筆者不解為何舍棄公信度最高的洪武十四年的人口數,而費時費力地去討論問題多多的洪武二十四年的,即使要對它予以修正,也應著眼于探討明初人口增長率,不必將它作為明代人口增長的基數。
《明太祖實錄》所載洪武十四年的人口數為59,783,305名口,其中不包括這一年云南的人口數,以及衛所軍戶及其管帶民戶人口數。當然,各省人口數字的質量不可能一致。高壽仙先生即根據戶口比推算出浙江、福建、廣東人口數少統計了2,608,334人,同時他又修正了曹樹基提出的洪武二十四年衛所軍戶及其管帶民戶的人口數,認為它們應分別是218萬與30萬?!?7〕這套數據筆者以為可信度比較高,可以作為推算明代人口峰值的起點。至于云南人口數,不妨用《明太祖實錄》記載的洪武二十四年的354,797名口來計算。為了將誤差降至最低限度,前二者與后二者分別以洪武十四年與二十四年為起點估算。
人口增長率是推算明末人口峰值的另一關鍵問題,學術界爭論也較為激烈。當前主要有幾種不同比率,如何炳棣的4.19‰、趙岡的6‰、王育民的3.5‰、葛劍雄的5‰、李伯重的3.8‰等。因推算的時間長達200余年,增長率的微小差異得出的最終數據可能相差數千萬之巨。由于明代官方人口數字存在“北增南減”的奇怪現象,因而各家基本上都是采用南北分區估計年均增長率的做法。何炳棣曾發現北方地區洪武二十六年至嘉靖二十一年的年均增長率為3.4‰,將其作為估算明代人口增長率的基礎,并認為南方地區經濟、生態環境都優于北方,在人口增長上無疑也當高于這一數值。而曹樹基則借助大量地方志的人口記載,指出明代南方地區的人口增長率較北方的低,并認為北方地區人口增長率應遠遠高于何氏的上述估計。李伯重等學者則從溺嬰、節育等方面指出不應高估明代南方地區的人口增長率。高壽仙則認為丁口是明代北方賦稅的主要來源,丁口數常有偏高的現象,因此利用方志來統計北方人口增長率有偏高的可能,而從現有族譜研究來看不可低估慢放南方地區的人口增長率?!?8〕
筆者以為,與其用不太準確的明代人口數字去推算增長率,不妨借用清代可信度較高的人口增長率。明清兩代社會生活與生產方式都沒有發生太大的變化,人口增長的速度也應相當。何炳棣指出乾隆四十四年 (1779年)到道光三十年 (1851年)的人口數共增長了56.3%,年均增長率為6.3‰。〔19〕這無疑是傳統時代最為可信的人口增長率。這八十余年是清朝由盛而衰的轉折期,人口增長率較之此前一百年的已大為下降。因此,它不能作為清前期的年均人口增長率,但可用作明洪武十四年 (1381年)至萬歷二十八年 (1600年)人口增長速度的參照值。理由如下:
首先,清代上述時段的政治控制能力整體上強于明代中前期的。從即位年齡、在位時間與學識修養來看,乾隆、嘉慶、道光三帝在中國歷代帝王中都可以位列前座,明代除洪武、永樂二帝外其他無人能及。政府官員的廉貪程度與行政能力不便比較,但明代的絕無理由強于清代的。此外,終清一代都無宦官干政的現象,而明代則不然。
其次,清代上述時段的國勢興衰與明代中前期的基本相當。據主流觀點,有明一代的上升期至正統年間 (1440年代)就已結束,從洪武1368年建國開始算,僅80年的時間,約占210年的1/3。而清代上述時段若以乾隆五十九年為興盛轉折年的話,上升期也約占1/3。
其三,清代上述時段的氣候環境較之明代中前期的更為良好。據竺可楨的研究,明代前中期210余年共有16個寒冬年,而清代上述時段僅有4個寒冬年?!?0〕
其四,清代上述時段的戰亂對人口規模的影響較明代中前期的小。明代中前期發生的重大戰亂有靖難之役、正德年間農民起義等,而清代上述時段則僅有白蓮教大起義。從戰亂時間上看,靖難之役前后將近三年,戰亂區域是當時人口最為密集的運河沿線,而此時尚屬明初,損傷的是明代二百余年的人口基數。而正德年間各地的農民起義則時有爆發,前后持續了十余年,所造成的人口損失雖無數據可考,但應不會太少。與之相比,清代的白蓮教起義前后持續時間約有八年,戰亂集中發生在川陜鄂三省的交界帶。這一區域地處中西部的山區,雖然歷經百余年開發人煙已經相當稠密,但與華東、華北、華南等地相比仍屬于人口密度較小的地區。因此,它所造成的人口損失相對值不會太高。
因此,我們可以得出結論:明代中前期年均人口增長率不會超過6.3‰。但據有關研究看,它也不會太低。駱毅指出:清中后期 (1740-1911年)的年均人口增長率為5.14‰。〔21〕我們知道,清代中后期歷經白蓮教起義、太平天國起義、捻軍起義、回民起義,以及光緒初年的大旱災,等等,每次戰亂與災荒的人口損失都極為慘重。明代前中期雖然有戰亂與災荒,但規模與次數都不可與清代中后期的相比,因此其人口增長速度不應低于這一比率。以兩者的平均值5.72‰作為明代前中期的人口增長率應是較為合理的。
至此,我們根據前文洪武十四年的人口數與洪武二十四年的衛所軍戶、隱漏人口及云南人口數,可推算出萬歷二十八年 (1600年)明代人口數為226,912,247人,約2.27億。從是年到崇禎元年二十八年間,雖然天災人禍時有發生,但是并未見大規模的戰爭與重大的災荒,因此人口應當仍有一定的增長。這一時段的社會狀況與清代的道光年間不無相似之處,我們不妨借用它的增長率來進行估算。據有關記載可知道光元年至道光三十年(1822-1851年)的人口增長率為3.75‰。清代中期以后紅薯、玉米大量種植,人口數量雖然遠超明末,但人口壓力未必較明末的嚴重。因此,我們不妨取這一增長率的一半即1.88‰作為崇禎元年前二十八年的人口增長率??芍绲澰?1628年)明代的人口數為239,165,061人,約2.4億。這應是明代的人口峰值。
清初人口基數即是明清之際人口谷值。清廷有全面的人口統計始于乾隆六年,已經為學界所公認,但與乾隆七年的人口數差距相差過大,年增長率高達110‰,顯然有違基本的人口規律,有學者就此指出乾隆朝人口增長率的計算應以乾隆七年為起點?!?2〕但實際上這一年與乾隆八年的仍相差29‰。而乾隆四十年的時候,清廷進一步強化了人口登記制度,人口數量又一次暴增,此年的增長率高達197‰。
可見,我們以往認為最為可信的乾隆朝人口數也應分階段對待,不能以乾隆八年與乾隆五十九前后兩個數據來計算年均增長率,至少要分成兩段,即乾隆八年至乾隆三十九年與乾隆四十年至乾隆五十九年。前者的人口數偏小,不可用作推算此前人口的基數,但因它們有較強的連貫性,可用于計算本階段的人口增長率。而后者則是質量最高的一組人口數據,既可求出該階段準確的人口增長率,也可用之為基數推算其他年份的人口數。我們即能算出兩者的人口增長率分別為9.6‰與8.9‰。不妨再以10年為時段計算年均人口增長率,可知乾隆八年至十八年的為11.2‰,乾隆十八年至二十八年的為10.3‰,乾隆二十八年至三十八年的為6.9‰,乾隆四十年至五十年的為8.8‰,乾隆四十九年至五十九年的為9‰。
我們以乾隆二十八年為分界點,可知乾隆前期的人口增長率約為10.8‰,乾隆后期約為8.2‰。有學者指出嘉慶朝 (1794-1822年)的增長率為6.2‰,道光朝 (1822-1851 年)為 3.8‰?!?3〕可見,乾隆、嘉慶、道光三朝近120年間形成了一個每三十年人口增長率遞減約2.3‰的等差數列,呈現出明顯的規律性。我們藉此推算出康熙五十二年至乾隆八年 (1713-1743年)的年均人增長率為13.1‰,以及康熙二十二年至康熙五十二年(1683-1713年)的為15.4‰。
康熙五十一年 (1712年),清廷頒布了“滋生人丁永不加賦”的政策。雖然它對人口增長的影響不可高估,正如前引高王凌先生的文章所指出的,在“人口的增加有利于經濟發展”的時代背景下,它“只能起到有限的、而決非決定性的作用”,但謹慎起見我們將增長率下調為13.4‰。這樣高速的增長率是可能的,主要有兩點理由。一方面,自康熙中期起至乾隆前期,是有清一代氣候環境最好的階段。地方志的豐年記載可謂連篇累牘,前引《總集》即收錄了大量相關史料。另一方面,這一時期政治清明、社會安定、土地富余的社會環境足以保證人口的高速增長。
下面,我們就以上述結論以乾隆四十年的人口數 (264,561,355)為基點,分段修正乾隆二十八年、十八年與八年的人口數,然后再以乾隆八年人口修正值分兩個階段估算康熙二十二年 (1683)與乾隆八年 (1743)的人口數,列表如下:

康熙二十二年至乾隆八年人口數值修正表
事實上,康熙二十二年的人口數并非明清之際的人口谷值。我們知道,康熙十二年 (1673年)至康熙二十年 (1681年)的“三藩之亂”戰火波及長江以南廣大人口較為密集的區域,從全國范圍來看這八年的人口數應略有下降,但經兩年的休養生息足以恢復到戰前水平。也就是說,康熙十二年(1673年)的人口數即是康熙二十二年 (1683年)的,這十年的人口數處于增減相抵的狀態。
再往前看,康熙二年 (1663年),清軍基本平定了除臺灣以外的所有南明殘余武裝與地方山寨武裝,此后十年各地都處于較為安定的時期,人口必定有一個大幅度的增長??紤]到局部地區仍有一些抗清力量,以及數十年的荒亂局面也會影響經濟恢復與人口增長的速度,我們不妨將康熙二十二年至康熙五十二年 (1683-1713年)的增長率下調3個千分點,以10.4‰來推算康熙二年至康熙十二年 (1663-1673年)的人口增長狀況。可知,康熙二年 (1663年)的人口數為80,150,669人。但是,這一數值仍不是清初的人口起點。
繼續往前看,順治元年 (1644年),清軍入關后迅速南下,至順治十年 (1653年)前后已將南明主要力量壓縮在滇、黔、桂及川、粵兩省部分地區,這一區域原是人煙稀少的山區,因此,其后的戰爭對人口增長的影響不宜太高估計。鑒于清軍的后勤補給仍有礙其他地方的經濟發展,順治十年至康熙二年 (1653-1663年)的人口增長率僅取康熙二年至康熙十二年 (1663-1673年)的五分之一即2.1‰,這應是相當保守的做法。由此可得出,順治十年 (1653年)的人口數為78,486,783人,約7,800萬。這一數值就是清代的人口起點,也是明清之際的人口谷值。
由上可知,明清之際的人口損失極為驚人,數量高達160,678,278人,約1.6億人,高達明末人口總數的67.2%。也就是說,有明一代二百余年的人口積累實際上在短短三十年里損失殆盡。因此,明清兩朝的人口發展并非一個只是經歷過波折的過程,而是兩個完全不同的歷史階段??梢哉f,當今中國的人口規模完全是在清代的基礎之上增長起來的,與明朝沒有關系。許多學者低估這一時期的人口損失,不僅是因采用數據存在問題,更多的是對人性仍有寄望之心,不愿看到如此眾多的人口在無情的戰爭、饑荒與瘟疫中喪生。然而,歷史就是歷史,其殘酷的程度往往比人們的想象要嚴重得多。
〔1〕〔19〕何炳棣.明初以降人口及其相關問題——1368-1953〔M〕.葛劍雄譯.生活·讀書·新知三聯書店,2000.311,75.
〔2〕倪江林.清代前期人口統計問題研究——人口回測〔J〕.人口與經濟,1983,(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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