曹多勇

數年間,兄妹幾人就是這一年清明節前上墳到齊了。
妻子今年四十八歲。說來她三十三歲那一年,岳母生病、住院、病危、病故,屈指算來已有十四五個年頭了。這些年來,在春節過后與清明節前的這么一段時間里,妻子都要一邊忍受著失眠的痛苦,一邊不斷地操心著清明節去岳母墳上上墳這件事。按照道理說,去岳母墳上上墳不該妻子去操心。一來妻子的二哥家離岳母的墓地最近,兄妹幾人一起去上墳,中午一頓飯就在妻子的二哥家里吃。早一天去上墳,晚一天去上墳,晌午一頓飯用不著妻子去操心。二來妻子在兄妹幾人中排行老小,上有四個哥哥姐姐,橫著排豎著排,都輪不上妻子操心上墳這件事。一件根本不需要妻子去操心的事,她還要去操心,只能說妻子想去操心,找著去操心。除此還有其他什么原因呢?
每年正月十六一過,一個完整的春節就算過去了。日子再往前緊趕慢趕半個月就出正月進二月。二月二龍抬頭,清明節就在前面不遠處。農歷二月就是陽歷三月,清明節一般都趕在陽歷四月份的四五六這三天。俗話說,清明上前不上后。也就是說,清明節上墳都是趕在清明節前面的,沒有人家推遲到清明節后面的。這樣一來,日子出正月進二月,實際上離清明節只有個把月時間了。一個月時間說長就長,說短就短。兄妹幾人都生活在城市里,都有各自的一份工作,要想聚齊上墳只能趕在周末雙休日。緊挨清明節前的這個雙休日最適合,城市百分之八九十的人家,都是趕在這兩天去上墳。這里說的是一般,往往事物都有其特殊性。要是兄妹幾人清明節前的這個雙休日有其他非做不可的事情呢?要是老天爺趕在清明節前的這個雙休日下雨呢?清明節上墳跟其他時候不一樣,不光要燒黃表紙,放炮仗,最主要的需要取土棚墳,把風吹雨淋一年的墳墓修整一番。岳母死后埋在附近八公山的山坡上,那里的雜草雜樹生長得旺盛,那里的山石砂礓生長得旺盛,就是缺少棚墳的泥土。站在山坡下,站在墳墓前,一眼望過去,山上山下到處都有泥土的樣子,像是一座泥土壘出來的土山,就是取不出來泥土。一鐵锨挖下去,不是遇見山石,就是遇見砂礓,手握鐵锨就是挖不出泥土來。這樣一來,清明節去岳母墳上上墳,人手少不好棚墳,要是遇見天陰下雨,沿著一條泥濘的山間小路更是不好上山。這就不得不考慮清明節前的第二個雙休日。兄妹幾人能不能聚齊在這個雙休日早早地就把岳母的墳上掉呢?
思路就是這么一條思路,思路一經想出,就要有人當家去決定,就要有人打電話去落實。誰個去決定呢?誰個去落實呢?當然最適合的人選是妻子的二哥,或是妻子的大哥。妻子的二哥在地方公安分局工作,平常工作忙是一個方面,性格里不喜歡啰嗦事是另一個方面,骨子里手足親情冷淡是更主要的一個方面。妻子的二哥家住著的房屋當年就是按照岳母的名分分配的。岳母活著,兄妹幾人回家是回那里,岳母死后,兄妹幾人回家還是回那里。在妻子大哥的想法里,妻子二哥的家是大家的家,何時去上墳就應該由他來決定。岳母活著,大家的家由岳母當;岳母死后,妻子的大哥縮頭縮腦不撐勁,大家的家就由妻子的二哥當。妻子的大哥這么做的根本原因,就是他跟前是兩個閨女,妻子的二哥跟前是一個男孩子。家族的血脈由男孩子一代一代往下傳播,這是沒有一點更改辦法的。妻子的四哥家也是一個閨女,大家的大事小事就更不愿往前靠。早年他工作在供銷社,單位垮臺后開幾年電話亭,后來幫著一個零售報刊的老板往各個報刊攤點送報刊,起早貪黑沒有休息天,一連幾年都抽不出時間去岳母的墳上上墳。他干的是一份養家糊口的臨時苦差事,其他兄妹誰都不好讓他停下手上的工作去上墳,一連幾年不去上墳,其他兄妹都習慣了,誰也不會說出半句難聽話。妻子的四哥在兄妹中,這些年來一直扮演著一個弱者的形象。在情感上、在道義上,別人都不好要求一個弱者去做什么、或不去做什么的。
妻子的大姐排行老二,年齡自然比妻子的大哥小,比妻子的二哥大。按照道理說,她要說娘家的家務事就應該打電話直接跟妻子的大哥說,或跟妻子的二哥說。妻子的大姐不這樣,喜歡繞一繞彎子,先打電話跟我妻子說一聲,再由我妻子去傳達、去協商、去落實。妻子的大姐一家住在另外一座城市里,二百多里路遠,回一趟娘家大約需要兩個半小時的車程。這一年,春節過后剛出正月門,妻子的大姐就在電話里問,今年上墳是放在哪一個雙休日?妻子一聽,頭腦一炸,知道年復一年的清明上墳這件煩心事,又該拉開序幕了。電話來電話往,前后折騰半個月,嘴巴磨掉一層皮,能夠順利地落實下來就算不錯了。妻子說,這不還有月把時間嗎?妻子的大姐說,過些天我想跟別人一起出去旅游一趟,差不多要十來天。妻子說,那你就先去旅游,回家趕上哪一個雙休日就在哪一個雙休日上墳。妻子的大姐說,我這一邊旅游的時間暫時還不能確定下來,還是先定家里上墳的時間吧。妻子的大姐早年有一個女同事,她的男人在部隊一步一步升遷上去,管著不少地方部隊,那里有不少好看好玩的風景區,每一年都出面安排一干人免費去旅游一番。下屬部隊負責安排接待,旅游時間只能下屬部隊當家定。妻子的大姐外出旅游時間定不下來,妻子只能打電話跟大哥、二哥定上墳的時間。大哥說話干脆利落,跟我妻子說,那就放在清明前的第二個雙休日,早一天上墳就省得候你大姐了。接下來,妻子就把電話往她的二哥家打。妻子的二哥一聽,說現在定是能早早地定,要是到那一天下雨呢?要是到那一天我跟你二嫂有事不在家里呢?妻子的二哥一連問出這么兩個問題,妻子一個回答不上來。前一個問題是老天爺管著,妻子當不得家。后一個問題是她的二哥、二嫂管著,妻子依舊當不得家。不過、不過,不過什么呢?妻子在她的二哥問話里,隱隱約約地聽出一點弦外之音來。妻子想,二哥這樣說話是嫌大姐早早地就要定清明節上墳這件事,還是嫌自己打電話早早地插手啰嗦這件事,抑或是兩者兼而有之呢?妻子左右為難,不知道在電話里跟二哥還能說些什么話。妻子跟她的二哥說,那就這樣吧,我放電話了。妻子的二哥不放電話,有話傳過來,果真說出弦外之音來。妻子的二哥說,大姐出門去玩她的,能回家上墳就上墳,不能回家上墳就不上墳,哪一家這么早就定清明節上墳的事呀?妻子遲遲疑疑地說,那我就跟大姐說等一等再定吧。
妻子不會原原本本地把二哥說出來的話都轉往大姐那一邊,更不會說大姐“能回家上墳就上墳,不能回家上墳就不上墳”這種話。妻子就在電話里回大姐說,二哥說現在定還早,不好定在哪一天。妻子的大姐說,早什么早,我家住在這一邊,家里家外不得提前安排一下,哪能說一聲回去上墳就回去上墳?妻子的大姐撇開外出旅游這件事,單說家遠與家近。是呀,兄妹幾人數她的家遠,數她回家上墳需要的時間最多。可上墳需要的時間再多,也不會超過外出游玩的零頭吧。說來說去,還不是為了外出去游玩。這一次,妻子堅決地想擺脫啰嗦上墳這件事。妻子明確地跟她的大姐說,到底定在哪一天上墳,我看還是你打電話直接跟我二哥去說吧!妻子一向順從聽話慣了,妻子的大姐猛然間聽見妻子這么一說話,有些不習慣。妻子的大姐說,電話我不是不能打,不是長途電話打來打去不方便嗎?妻子的大姐說出一句實話,舍不得花錢,舍不得打長途電話。相對來說,兄妹幾家數大姐一家生活寬裕。俗話說,越有越會過。說的就是妻子的大姐這種人。妻子只好把想推脫的上墳這件事再一次攬回來。妻子跟大姐說,那我過一過再打電話去問二哥吧?妻子知道,就算她把上墳這件事推給大姐,大姐也不會輕易地打電話跟她的大哥、二哥說這件事。妻子在心里反復自己問自己,大姐是不是真就舍不得長途電話費呢?往我家打電話難道就不算長途電話,就不要錢嗎?妻子問這話,其實心里是明白的。說來說去,大姐這個人太精明了。兄妹間說事從來不愿直接去說,這樣就不會產生歧義,就不會產生誤解,更不會產生矛盾。妻子的大姐想說一件什么事,打電話讓我妻子先去說,說好了就好,是她原本就想說的,功勞貼在她身上,說不好也沒有關系,由我妻子直接面對著,中間隔著一層,她不會有什么損傷。樣樣事事,進有進的章法,退有退的理由。這就是大姐處人為事的妙招。無數的生活經驗告訴我們,一個精明的人必定是一個自私的人,一個自私的人必定只從自己的角度考慮問題,不會從別人的角度考慮問題,只要符合自己的利益,就不管不顧別人的利益了。
上墳這件事不了了之擱在那里,一天定不下來,妻子一天就吃飯不香,睡覺不安。春節后原本就復發的失眠癥,一天比一天厲害起來,一夜比一夜難熬起來。日子一天接連一天往前挪,妻子想打電話去她的二哥家那一邊問一問,卻不知道說什么好。妻子不清楚,一件簡單的事,怎么會越來越復雜。妻子不清楚,在別人家不算事的一件事,在她們家就這么難以落實。妻子不清楚,這件事的復雜根源在哪里,兄妹幾人到底應該怪怨誰。怪怨大哥不撐勁?怪怨二哥不決斷?怪怨四哥不靠邊?怪怨大姐太自私?怪怨自己放不下?這么多不清楚雜亂無章地堆積在妻子的心里,像一團亂麻一般,越纏繞越理不出頭緒,越理不出頭緒越心煩意亂,越吃飯吃不香,睡覺睡不安。
與此同時,在妻子的大姐那一邊,趕緊落實旅游時間。待那一邊旅游時間確定下來,正好錯開清明節前的第二個雙休日,也就是說清明節前的那一個雙休日她趕不回來。這一次,妻子的大姐直接打電話給妻子的二哥。妻子的大姐知道,只要他倆把上墳的時間定下來,老大那一邊不會不同意。一家子兄妹五人,老大同意了,老三同意了,老四跟小妹就不會不同意了。老四原本上墳不上墳就是兩幌子的。小妹那一邊你說哪一天上墳就哪一天上墳,從來沒說過一次“不”字。另一方面,按照年齡排,大姐算老二,父母不在,老大不愿伸頭,她也由不得老三在這個家事事做主,處處擺出一副家長的派頭,最起碼今年這個上墳的家她就要當一當。妻子的大姐跟妻子的二哥打電話是這么說的。妻子的大姐說,我的旅游時間定下來,回家上墳的時間就得跟著定下來,我清明節前的第二個雙日回去,你們要是那一天上墳我就跟著你們一起上墳,你們那一天要是不上墳,我就一個人去上墳,我一個人棚墳挖土挖不動,就燒一燒紙,放一放炮。妻子的大姐柔中帶剛,一錘子定音,由不得妻子的二哥不同意,由不得妻子的二哥去協商。妻子的二哥說,我什么時候也沒說這一天上墳不照(行),只是說時間早怕是定下來不適合。妻子的大姐說,現在還早嗎?就是下下個雙休日。妻子打電話跟她的二哥說這件事,與妻子的大姐打電話跟妻子的二哥說這件事,前后已經相差半個月,剩下來的時間當然就不多了。
這一次,妻子的大姐做事高調,給妻子的二哥打過電話,就往妻子的大哥家打電話。說今年上墳的時間我跟老三定下了。妻子的大哥疑惑地問,小妹上次打電話不是定下上墳這件事了嗎?妻子的大姐說,他倆能定下來還要我打電話嗎?我這長途電話打來打去容易的嗎?妻子的大哥臉生愧疚的顏色,一件該由自己出面張羅的事,讓別人去張羅,說話就心虛氣短。妻子的大哥說,我心里就想著這兩天打電話去老三家最后落實上墳的事情呢。
妻子的大姐接著往老四那一邊打電話。這種時候老四肯定騎車在送報刊的半路上,妻子的大姐就打老四的手機。她開門見山地問老四,今年清明節上墳回去不回去?妻子的四哥吞吞吐吐地說,報刊每天都要按時送,就怕抽不出時間去上墳。妻子的大姐說,一年到頭連一次墳都不上,兄妹之間我不說閑話,不能保證別人不說閑話吧。妻子的四哥聽不慣大姐說這種含沙射影的話。妻子的四哥說,誰想說閑話誰說去,我總不能不掙錢養活老婆孩子吧?妻子的大姐聽出四弟的話音,是針對自己的,識破自己就是那個說他閑話的人。妻子的大姐說,我是嫁出去的閨女,潑出去的水,按理說上墳是你們兄弟三人操心的事,現在要我打電話去落實哪一天,還要我打電話一家一家去通知,兄妹幾個都像你一樣年年不去上墳,那墳誰去上?妻子的大姐直接去說,不再含沙射影,拐彎抹角。妻子的四哥不愿擔著一個不孝順的名聲,在電話里聲音軟下來說,那我跟老板說一說,爭取那一天請假去上墳。妻子的大姐說,不是爭取,是一定。妻子的四哥聲音提上去說,我去。妻子的大姐在上墳這件事上有意譴責四弟,其目的就是為了顯示自己的存在。
妻子的大姐最后把電話打進我家。她跟我妻子倒是沒說什么難聽話,只是輕描淡寫地說一說,上墳的時間我跟老三定了下來,老大、老四我打電話已經通知過,到時候我提前一天去你家,上午十點半鐘你去火車站接我一下子。往常都這樣,妻子的大姐提前一天來我家,隔天一大早她倆一起去上墳。每一次妻子的大姐回娘家都喜歡大包小包帶東西。在電話里,她跟我妻子說,這一次我準備給你帶一件羊毛衫。妻子的心里“咯噔”一揪一緊,連忙說,你不要帶,我有羊毛衫,上星期我新買一件。妻子這是說謊話,上星期她根本沒上街買過什么羊毛衫。妻子說謊話是為了攔著大姐,不讓她帶羊毛衫。妻子不是不喜歡穿羊毛衫,而是大姐帶回頭的肯定是一件舊羊毛襯衫。一件舊羊毛衫穿身上,她心里疙里疙瘩地不舒服,我心里也會疙里疙瘩地不舒服。妻子的大姐果然說,這是一件大紅色的羊毛衫,春節前我跟你哥一起上街買回來,一洗一縮水,穿不上身子了,你哥讓我帶回去給你穿。大姐嘴上的“你哥”,就是大姐夫。一件舊羊毛衫還沒見著面,妻子連大姐夫的人情都擔上了。妻子說,你放在家里莫帶了,今天上街遇見雞心領羊毛衫說不定我還要買一件子呢。妻子的大姐說,你那是瞎花錢,我買這件羊毛衫花六百多塊錢呢。想一想又說,你該不是嫌我穿過一水吧?妻子的大姐這么一說話,妻子就沒有什么話可說了,就等著接受一件破舊的羊毛衫吧。妻子的大姐喜歡翻箱倒柜收拾家,自家人不能穿的,自家人不能吃的,自家人不能用的,大包小包往娘家帶,兄妹幾家分一分,像送禮,像扶貧。有一次,妻子的大姐帶回來兩袋干棗,順手丟在我家的廚房里,幾天一過,生出蟲子,一條一條順著墻壁四處爬,像上架的桑蠶一樣,在墻角處結出一團一團白繭。春節打掃衛生,我站在桌子上面,手拿抹布一團一團挨著擦都擦不掉。
就這么,這一年就定在清明節前的第二個雙休日去上墳。哪知道天公不作美,擔心下雨,還是趕上下雨天。雨是前兩天開始下的,一大片烏云籠罩在江淮地區上空,中央電視臺的天氣預報說還要下幾天。妻子望著時疏時密的大雨小雨,只能祈禱老天下小雨,不要下大雨。那兩夜,妻子聽著窗戶外面的風聲雨聲,徹夜失眠,一時一刻睡不著覺。妻子的大哥在家里也是不安心,跑出家門,跑上街,買回兩捆黃表紙,買回兩盤炮仗,生怕老天就這么一直下雨,把所有的黃表紙都淋濕,把所有的炮仗都淋濕。往年上墳買紙買炮,都是臨時在山坡下面的商店里買。兄妹幾人去上墳,路經這里停下來買紙買炮帶著一起上山。俗話說,誰上誰得。買紙錢,買炮錢,兄妹幾人平均攤,每個人都掏錢。這一年,妻子的大哥破規矩,要說原因還是老天下雨不安心干的事。妻子的二哥趕在前一天雨小的時候,提著一把鐵鍬去岳母那里的山坡下面,早早地挖出墳頭放在那里。每一年上墳最難心的就是挖墳頭,山坡上根本不可能挖出墳頭,就在山坡下面的田埂上挖,一塊一塊地捧上山。岳母死后與岳父合葬在一塊,去岳母墳上上墳,就是去岳父墳上上墳。挖墳頭,是挖出一塊一塊圓錐形的泥土。兩塊圓錐形的泥土合在一起,算是一個完整的墳頭。岳母岳父兩座墳,要得四塊圓錐形的泥土。妻子的二哥,一塊一塊地在山坡下面挖出來,再一塊一塊地捧上山,實際上來來回回上四趟山、下四趟山。小雨不小,妻子的二哥一身衣服濕透,在一條泥濘的山道上摔出好幾跤,不用說手上腳上都是泥,不用說褲子上褂子上都是泥。妻子的二哥一副泥頭泥臉的樣子,像是一下掉進一口泥塘里。就這樣,沒有誰想著把上墳的日期往后推一推,退后一個雙休日,說不定雨過天晴,就是一個好日子。誰愿去說這種事呢?就算誰真的想更改上墳日期,電話來電話往地費那么多事,還不如干脆冒雨上山把墳上掉算了。
上墳這一天,妻子的大姐行程是一改再改。原本計劃提前一天來我家,先說坐火車過來,讓我妻子上午十點半鐘去火車站接她,后說臨時遇見一件什么要緊事,改乘下午的長途汽車來我家,長途汽車從我家小區大門前經過,妻子去小區大門口接她,比去火車站省事多了。眼見到了上墳前一天的晌午過后,正是我們吃過晌午飯的午休時間,妻子的大姐又打電話過來,說這件要緊事上午沒辦好下午還得接著辦,看來她上墳只好明天一大早趕回來直接去山上了。妻子說,那我下午就不在家等著你了,正好抽空去街上看一看。妻子話是這么說,她哪里有心思上街去玩呀!大姐更改行程看似困難很多,其實卻是一種最輕松的選擇。妻子的心里早生出疑惑,大姐不是有要緊事回不來,而是找托辭不愿提前回來罷了。上墳的日期是她強硬定下來的,遇見這么一個連陰雨天,大姐怎么面對其他幾個兄妹?就算其他幾個兄妹不說一句難聽話,一個艱難的泥濘的上墳現實擺在那里,大姐自己看不見嗎?妻子心里有數,大姐上墳還是要回來上墳的,只是什么時間能回來就很難去說了。回家上墳越遲越好,面對其他兄妹的時間越少越好,這就是大姐不宜明說的想法與原則。妻子猜透大姐的行為舉止,心里輕松不起來,更加凝重了。
妻子記起大姐春節前回來上墳的一件事。那一次,妻子的大姐在我家過一天一夜。夜里我睡在書房里,妻子跟她的大姐睡在我們的臥室里。這么一件事就是那一夜她倆靠在床頭上敘家常說出來的。妻子的大姐問我妻子,你可知道老大一家和老四一家對老三一家有什么意見嗎?妻子搖頭說,這個我不知道。妻子說不知道,那是真不知道。從表面上來看,他們兄弟三家不比人家兄弟好在哪里,也不比人家兄弟差在哪里。反正父母故亡不在,各家過各家的日子,一年間春節清明兩次上墳兄妹幾人能坐在一塊吃一頓飯,大面場上能講的過去就算不錯了。妻子的大姐說,老三家的房屋是按照老奶奶的名分分下來的,憑什么老三一家住在里邊,老大一家和老四一家就不能住在里邊,按說你我兩個閨女都是有份的。我妻子想都不敢想的一件事,妻子的大姐說出來。妻子的大姐說出這件事,我妻子想一想不能說沒有道理。一件有道理的事,妻子的大姐能想能說,我妻子不能想不能說、或者說只能想不能說。理由很簡單,妻子的大姐是岳母親生的,妻子不是岳母親生的,妻子是岳母從小抱養的。岳母親生的大姐,敢想兄妹間的是是非非,敢說兄妹間的是是非非。不是岳母親生的妻子,不敢想兄妹間的是是非非,更是不敢說兄妹間的是是非非。現在的問題是,一件有道理的事情,妻子的大姐說出來,我妻子還不知道她說出來的目的。
妻子的大姐說,要說兄弟三人之間的關系不錯,那是老大老四兄弟倆不錯,要說老大老四兄弟倆不錯,那是老大家里的和老四家里的不錯,你想一想呀要是她們妯娌倆有一個人為這件事鬧起來,老三一家人能住安泰?妻子想一想,大姐說的更有道理了。兄弟間、妯娌間,不說去鬧一件有道理的家務事,就算去鬧一件沒有道理的家務事,一旦鬧起來,是是非非的,誰能說清楚。妻子的大姐接著說,不說大哥和大嫂去說這件事,不說老四和老四家里的去說這件事,就算我們兩個閨女提出這件事,老三一家也得多少拿出一點錢來,兄妹幾家分一分吧?妻子的兩眼一下睜多大,覺得眼前的大姐越來越陌生,甚至不相信眼前這個說話的女人就是大姐。妻子驚恐的兩眼像是看見一包炸藥,這包炸藥就含在大姐的嘴里,“嗤嗤”地燃著導火索。弄不好就會在兄妹間爆炸開,不說出人命,最起碼也會造成兄弟不和,妯娌反目吧。
大姐看出我妻子的吃驚與惶恐,她暗自笑一笑說,這種話我只跟你一個人說一說,別的人想聽我還難得去說呢!
妻子慌亂地說,這種話你千萬不能跟大哥和大嫂去說,千萬不能跟四哥和四嫂去說!
妻子的大姐說,我倆睡覺吧,明天還要起早回家去上墳呢!
妻子的大姐說完這件事,困倦一浪一浪席卷上身子,倒頭睡著了。我妻子大睜兩眼一刻睡不著,一秒睡不著……

上清明墳這一天,妻子的大哥早早地坐上公交車往老三家里趕去。他兩手提著兩只黑色的塑料袋,塑料袋里裝著炮仗黃表紙。天依舊下著雨,妻子的大哥騰不出手打雨傘,就空頭淋雨。下公交車,差不多要走四五百米遠的一段路。雨越下越疾,雨越下越大,妻子的大哥說,我看你老天今天能把天下的塌下來?這一天,妻子的四哥破天荒地回家去上墳,到老三家比老大還要早。妻子的二哥吃驚地問,今天你怎么不送報紙啦?妻子的四哥說,我再不回家上墳,不孝順的名聲就傳開了。大姐在電話里跟他說些什么話,他不會跟二哥說出來。不過二哥還是猜得出,他回家上墳肯定與大姐有關。除去大姐能打電話啰嗦上墳這件事,誰會去說老四呢?妻子的四哥覺得說話沖二哥不對頭,緩一緩語氣說,我上過墳就回去送報紙。一個蘿卜頂一個坑,他一份活停下來,沒有人去頂替。上墳耽誤送報刊,老板不高興,早上說過不少難聽話。妻子的四哥,一邊受大姐說話,一邊受老板說話,積滿一肚子苦水與委屈。
妻子算第三個趕回家。妻子的四哥急等著回去送報刊,就催促兄妹幾人趕緊上山去上墳。妻子的二哥說,不急!等大姐回來一塊去上墳。妻子的大哥說,等她回來要到什么時候,少說沒有半晌午不能到。妻子的二哥說,等到晌午西都要等,她把上墳的日子定在今天,她不到我們上什么墳?妻子的大哥,妻子的四哥,還有我妻子,都知道老三生氣了,是生妻子大姐的氣。妻子的四哥說,那就稍微再等一等吧。
我妻子走出家門,避開三個哥哥的三雙眼睛、三雙耳朵,掏出手機,打大姐的手機。妻子問大姐現在到了哪里,還得多長時間能到家?大姐在手機里含糊地說,快到了。問:你們在山上棚墳棚的怎么樣?妻子說,我們家等你,還沒有上山呢?大姐大聲地問,等我干什么?你們上你們的山,你們棚你們的墳,我不是說過我不回家直接去山上嗎?妻子不得不實話說,二哥說等著你一塊上山。大姐聽明白話,語氣不高興地說,那你們就在家里等吧,汽車壞在半路上慢慢地修著呢。
“啪”一聲,大姐那一邊的手機掛掉了。妻子這一邊的手機依舊捂在耳朵上,許久、許久沒有放下來。雨水淋在妻子的臉上,淚水流在妻子的臉上,兩者合在一起往下流淌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