趙佶與趙構的詞

□文/房向莉，西北大學文學院圖書館館員

趙佶繪畫作品《臘梅山禽圖》

趙佶書法作品《千字文》

宋徽宗趙佶與宋高宗趙構，是北宋與南宋之交的兩位皇帝。他們又都是卓有成就的藝術家，其繪畫、書法、詞作，在中國藝術史上，都有一定的地位。作為詞人，他們存詞不多而藝術性都較高，徽宗的《燕山亭》詞廣為流傳，這都值得作一番研究。

一

宋徽宗趙佶，是一位天才的藝術家。他因為生在皇家，哥哥哲宗趙煦過早的離世而又無子，就錯位作了皇帝。他既沒有統御全國臣民的政治才能，又缺乏一種對事業負責任的精神。因此，他做了皇帝以后，就將大權放心地交給佞臣蔡京，然后一頭鉆進藝術之宮，專心研習繪畫、書法。同時，他也沒有忘記貪圖生活的享受，而“六賊”則瞅準他對奇花異石的偏愛，投其所好，大搞“花石綱”，一時朝中烏煙瘴氣，弄得民怨沸騰，他卻不聞不問。后被金人俘去，封為“昏德公”，在五國城過了長達八年之久的囚徒生活，經受了亡國之君最慘痛的遭遇。

在靖康之難時，徽宗、欽宗、皇家宮室、達官貴人被金人擄掠一空。在這危難之際，徽宗的第九子趙構被軍民擁立為帝，是為高宗。他的性格畏懦有余而剛果不足，登上皇帝寶座以后，先后重用黃潛善、王伯彥、秦檜一類的賣國投敵人物，只知講議和稱臣奉貢，用大量的民脂民膏，換得暫時的茍安。稱他為中興之主，無疑是將其作用夸大了。但他雖則未能力挽狂瀾于既倒，恢復故土，使大宋王朝復興，然畢竟保住了半壁江山，使宋脈延續了一百五十三年之久。他對南宋政局的穩定，對中國南方經濟文化的發展，都起了重要作用。這些歷史功績，不容低估。

二

趙佶存詞12首，斷句2。詞雖不多，但都具有較高的藝術水準。譬如《聲聲慢·春》:

宮梅粉淡，岸柳金勻，皇州乍慶春回。鳳闕端門，棚山彩建蓬萊。沉沉洞天向晚，寶輿還、花滿鈞臺。輕煙里，算誰將金蓮，陸地齊開。觸處笙歌鼎沸，香韉趁，雕輪隱隱輕雷。萬家簾幕，千步錦繡相挨。銀蟾皓月如晝，共乘歡、爭忍歸來。疏鐘斷，聽行歌、猶在禁街。

雍容華貴，鶯歌燕舞，一片升平景象。這無疑是對現實的粉飾，然站在帝王立場，他看到的就是這表面的繁榮，哪里會知道萬家生民的疾苦呢?

再如《醉落魄·預賞景龍門追悼明節皇后》:

這是一首悼亡詞，是詞人在預賞景龍門彩燈時，觸景生情，引起了對明節皇后的強烈思念。由去年的“愿月常圓”的希冀，到目前的“不忍抬頭，羞見舊時月。”寫得很自然，很含蓄，很有感情，語言本色，的確是一首好詞。

如果說他前期的詞，寫的是北宋表面的繁華，不足以深刻地反映現實，那么當他被俘以后，由皇帝到囚犯，生活的落差是非常巨大的，這對他是致命的一擊，這時的感情自然是十分真切的。《燕山亭》、《眼兒媚》是他作囚徒時寫的詞，都是傳誦千古的名作。先看他的《燕山亭》:

裁剪冰綃，打疊數重，冷淡燕脂勻注。新樣靚妝，艷溢香融，羞殺蕊珠宮女。易得凋零，更多少、無情風雨。愁苦。閑院落凄涼，幾番春暮。憑寄離恨重重，這雙燕，何曾會人言語。天遙地遠，萬水千山，知他故宮何處。怎不思量，除夢里、有時曾去。無據。和夢也、有時不做。

這首詞上闋由杏花的漸次凋零，聯想到自己凄苦悲涼的晚境;下闋由燕子的不解人意到對故宮的深切思念;由過去夢見故宮到近來連夢不做，一層深似一層地寫出了他由希望到失望、由盼望到絕望的心理變化。“無據。和夢也、有時不做。”真是絕望之至了。這首詞寫得凄婉、哀傷，將其亡國之后的情感，一股腦兒的傾瀉而出，感人至深，使人看到他囚徒生活中感情真實的一面。

再看《眼兒媚》:

玉京曾憶昔繁華。萬里帝王家。瓊林玉殿、朝喧弦管，暮到笙笆。花城人去今蕭索，春夢繞胡沙。家山何處，忍聽羌笛，吹徹梅花。

這首詞上闋寫玉京當年的繁華，萬里帝王家之朝弦暮歌;下闋寫今日處境之窘迫、蕭索，連做夢也是遍地胡沙。“家山何處?”是憶念也是追問，表現了對故國強烈地思念。怎能忍受羌笛奏徹《梅花落》?不堪忍受，也得忍受，詞人感情是何等凄苦!今昔生活形成強烈的對比，思念故國的情緒，寫得哀婉而強烈!假若他再能復辟，一反積習，當會有一番振作了。假設畢竟是假設，嚴酷的現實只能讓他恓恓惶惶地渡過他十分悲涼的晚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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總之，趙佶是一位不合格的政壇中心人物，但卻是一位藝術素養相當高的詞人。職務的錯位，不但使當時亂糟糟的政壇火上加油，更不堪收拾，終于導致了北宋的滅亡;也因為他做了皇帝，其藝術才能也未能盡力發揮。只有當他被俘后做了囚徒，有了真實的生活感受，才寫了這兩首有著感人的藝術力量、有強烈的藝術生命力的詞。在詞史上，也足以永垂千古了。

趙構有《漁父詞》十五首，其序云:“紹興元年七月十日，余至會稽，因覽黃庭堅所書張志和《漁父詞》十五首，戲同其韻，賜辛永宗。”張志和的《漁父詞》，今存五首，都是寫漁隱生活的。從這首詞序來看，張詞原來是十五首，且有黃庭堅的寫本，可惜都佚失了，這是詞史與書法史上的重大損失。

歷來的《漁父詞》，都是歌贊隱居生活、表達隱居之思的，趙構的《漁父詞》也無例外。例如:

薄晚煙林澹翠微。江池秋月已明暉。縱遠柂，適天機。水底閑云片段飛。

其二

青草開時已過船。錦鱗躍處浪痕圓。竹葉酒，柳花氈。有意沙鷗伴我眠。

其四

扁舟小纜荻花風。四合青山暮靄中。明細火，倚孤松。但愿尊中酒不空。

其五

暮暮朝朝冬復春。高車駟馬趁朝身。金拄屋，粟盈囷。那知江漢獨醒人。

其九

誰云漁父是愚翁。一葉浮家萬慮空。輕破浪，細迎風。睡起棚窗日正中。

這些詞，表現了他對江湖詩酒生活、隱退天涯的向往與迷戀:他看到的是“水底閑云片段飛”(其二)、“睡起棚窗日正中”(其十一)，他追慕的是“有意沙鷗伴我眠”(其四)、“但愿尊中酒不空”(其五)，他完全看破了紅塵，以“江漢獨醒人”(其九)自居。

你看他心底是那么悠閑，行為是那么瀟灑，對功名是那么淡薄，對富貴是那么漠視。真是清心寡欲，沒有絲毫的塵慮，儼然是一位修養有素的世外高人，豈知他是執掌大宋十萬里江山的皇帝，而且被金人大兵追得整日逃竄，正處于吾身難保吾身的惡劣處境之中呢?我真佩服他怎么還會有閑情逸致地步韻填詞，而且一氣揮灑，竟寫出十五首詞來，真是令人不可理喻。

三

趙佶、趙構存詞不多，但其藝術性都較高。在中國詞史上，都應有一定的地位。

趙佶對詞藝相當熟悉，可以說非常老練。一個存留僅有12首詞的詞人，竟用了11個詞調。就體制言，有長調、中調、小令，足見他對詞的藝術修養很高、很全面，而且語言本色，質樸無華，詞中表現的感情到位、深至，這一切都不能不令人佩服。尤其是《燕山亭》、《眼兒媚》兩首詞，感情很真實、很深厚。他和李煜有同樣的遭遇而生活得更慘。因此，其詞和李后主可以媲美。“說到故宮無夢去，三生端是李重光。”徐釚、賀裳、王國維、梁啟超都將其詞與李后主比較，十分推重。今之論者，也給予較高的評價。薛勵若《宋詞通論》，陶爾夫、劉敬圻《南宋詞史》，都給了他一定的篇幅，加以介紹和論述。宋詞選家，幾無例外地將《燕山亭》入選。就是在毛澤東發出“千萬不能忘記階級斗爭”指令的嚴寒日子里，胡云翼《宋詞選》仍將其收錄。這是因為這首詞思想感情深入地反映了他被俘后的囚徒生活，有著較高的藝術性的緣故。

趙構的《漁父詞》，在歷史上也是好評如潮。宋代的廖瑩中以為“雖古之詞人騷客，老于江湖，擅名一時者，不能企及。”近代的況周頤則謂:“唐張志和制《漁父詞》清超絕俗，和者甚多，皆遜原唱……唯高宗所和同工異曲，幾架原唱而上之。信乎宸章不同凡響，……若高宗《漁父詞》則調高韻遠，是誠中興氣象也。”(《蕙風詞話廣蕙風詞話》，況周頤著，中州古籍出版社2003年版，221頁)《東皋雜錄》云:“水涵微雨湛虛明，小笠輕簑未要晴。一深于情景，一善于意態，即操觚專家不過如是。”(沈雄:《古今詞話》，轉引自《詞話叢編》，唐圭璋編，中華書局1986年版，759頁)如是等等，評價不可謂不高;贊賞之情，不可謂不真，但和乃父相較，則有較大的差距。今之文學史家，沒有一人提到他;眾多的宋詞選本，從沒有人選過他的詞。可見，今之詞評家，認為他的詞遠不如乃父的詞好，這是顯而易見的。然他在戎馬倥傯之際，竟有閑情逸致填詞，一時洋洋灑灑，寫出十五首可讀的詞來，如果沒有文學深厚的底蘊和天才，是不會有如此表現的。但他的詞反映的是對現實的逃避，這些隱者之歌，反映了他逃避現實的心態。他不重視甚至想舍棄皇位，欲過隱居生活，這是對嚴峻現實的逃避，是他懦弱性格的表現。作為帝王，他既缺乏撥亂之才，又無恢復中原的恢宏之志，卻一味地堅持和議，一求茍安。雖有李綱、張浚為相，張韓劉岳為將而不能用，忘不共戴天之仇，對家仇國恥于不顧，稱臣奉貢，一求茍安，性格何其懦弱也。《漁父詞》十五首，是他不敢面對血與火的現實而想隱忍茍安情緒的傾瀉，從中表現出他懦弱的性格與議和的政治立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