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春發,戴利朝
(1.浙江師范大學文化創意與傳播學院,浙江金華321004;2.江西師范大學傳播學院,江西 南昌330022)
旅游地的空間競爭是由于多個旅游地在同一個地域內出現引起的。當多個旅游地在同一個地域出現時,它們各自的吸引力往往會出現此長彼縮或同步增長的動態變化和地域旅游市場結構的再組織。[1]張凌云率先就旅游地空間競爭問題進行了交叉彈性分析。[2]肖與威廉姆斯對旅游地的競爭與合作關系進行了專門研究。[3]在個案研究方面,一些學者先后分析了濱海沙灘[4]、名山[1]以及喀斯特石林[5]等不同類型旅游地的空間競爭問題。一些學者還探討了區域旅游空間競爭的基本規律[6],構建了旅游地的空間競爭合作的若干模型[7-9]。綜上所述,旅游地的空間競爭研究成果豐富,并且漸趨深入、精致。但是它也存在以下問題:(1)學科視角較為單一,基本上屬于地理學的范疇。(2)只見空間不見人,缺乏對旅游地及其民眾的主體分析。本文嘗試引入社會學場域行動者的理論和民族志研究方法,以徽村①的田野調查資料為基礎,對旅游目的地空間的競爭關系進一步探討。
所謂場域(field),它是“在各種位置之間存在的客觀關系的一個網絡,或一個構型?!保?0]133-134同時,“每一個場域都構成一個潛在開放的游戲空間,其疆界是一些動態的界限,它們本身就是場域內斗爭的關鍵?!保?0]142行動者是被賦予了一整套性情傾向的社會化了的有機體。場域是行動者生活實踐的運作空間,更是一個資源(資本)爭奪的空間。行動者依照各自的慣習在場域中展開斗爭,獲取對自己有利的資源(資本),從而保證或改善他們在場域中的位置,進而維持或改變場域的結構。在此,筆者將徽村景區視為一個旅游場域,將上徽村與下徽村視為不同利益的行動者,從而深層次揭示它們在同一場域中對資源與利益的爭奪過程。
本文屬于以田野調查為主的個案研究,研究方法主要包括參與觀察法、深度訪談法。筆者通過朋友關系進入徽村,吃住在村民江志遠家里,參與他們的旅游經營、社交娛樂活動,與當地村民交朋友,在日常生活中進行了長期觀察。實地調查時間共有三次。第一次,2007年10月8日至12月5日,筆者對徽村的村干部與村民(100人以上)進行了深度訪談,了解他們在徽村旅游開發前后的經歷、變化、感受及要求。第二次,2008年10月8至10月15日,筆者針對徽村的游客進行了訪談與問卷調查。第三次,2009年7月初,筆者再訪徽村,對本研究進行了補充調查,向相關當事人核實了若干細節問題。同時,筆者利用互聯網的便利條件,收集了大量關于徽村的報道等網絡資料。
筆者進行田野考察的地點是某中部省區東北部獨具特色的徽州文化古村落:徽村。它包括上徽村和下徽村兩個自然村。下徽村始建于唐朝末期。據《桃源縣地名志》及《徽村王氏宗譜》所載,唐乾符年間(公元874—879年)歙縣篁墩王萬武,因逃亂至此地,其時天剛拂曉,見此地景色秀美,于是在此定居,繁衍生息。村落由此起源。后洪姓亦在溪流上游約1公里處建村,也稱徽村。故徽村又有上、下徽村之分。由于當地村委會駐地在下徽村,也稱徽村,但它屬于行政村的含義,如不特別說明,本文所指的徽村皆為上徽村、下徽村的合稱。為了更清楚地闡明上徽村、下徽村的區位關系,筆者繪制了一張示意圖如下(圖1)。
如圖1所示,徽村位于一條呈西北東南向狹長山谷的進口處。清澈見底的溪流穿村而過,粉墻黛瓦的村落宅居,掩映在群山環抱的茂林深處。因其世外桃源般的生態環境與保存完好的徽州文化遺存,徽村先后于2001年被評為“國家級古文化生態示范村”、2002年被評為“中國民俗文化村”、2004年被評為首批“省級歷史文化名村”。20世紀90年代以來,隨著鄉村旅游的興起,一批批攝影愛好者、建筑專業師生、媒體記者慕名而來,他們充當了徽村旅游的先遣隊與義務宣傳員。受到同屬徽文化圈的西遞、宏村古村落旅游熱的影響,徽村村委會于2000年9月21日成立徽村旅游公司,正式開發旅游業。

圖1 上徽村、下徽村區位關系圖
從圖1可以看出,下徽村處于徽村景區的入口處,長樂鄉通往縣城的公路邊,地理位置非常優越。同時,它又是徽村村委會所在地。因其占據地理優勢、政治優勢等原因,下徽村的旅游發展水平比上徽村高出許多。村委會投資建設的樟樹園、游客中心、停車場、牌樓等旅游景點與基礎設施集中在下徽村。下徽村的旅游接待設施如家庭旅館、餐館等相對齊全。參加一日游、半日游的客人通常到此游覽后即離開徽村。而多日游的客人出于方便的緣故,也大多選擇投宿于下徽村。相對而言,上徽村的區位條件則差些,需要從下徽村沿徽饒古道步行大約1公里方可到達。上徽村的村落環境比下徽村顯得幽靜許多,村落風貌保持得更為完整、古樸(見圖2)。

圖2 上徽村與下徽村村貌對比②
上、下徽村旅游發展程度不同,經濟狀況自然存 在明顯差別。據徽村村支書王友生介紹,下徽村98%以上的家庭都吃旅游飯,只有少數幾家因自身原因(人力、年紀等)沒有參與到旅游中來。據徽村村委會統計,上、下徽村家庭旅館共有38家。但據筆者調查,掛有家庭旅館招牌的村民家庭不少于80家。事實上,在旅游旺季,一晚住宿費高達100元都一房難求的情況下,下徽村村民幾乎家家戶戶接待游客。上徽村正好相反,旅游發展程度較低,村民從旅游中獲得的綜合收益很少,大多數家庭還是靠外出打工為生,開設家庭旅館的村民不超過10家。③村委會(村旅游公司)集中設置的攤位全部位于下徽村。據筆者調查,主要有以下4處:下徽村原入口居安亭至養生河段;禮耕堂至旅游廁所、老停車場段;后龍山游步道至公路口段;樟樹園仿古長廊(2007年新建)。村民只要其房子位于參觀線路邊上,幾乎家家破墻開店,或者自己經營,或者出租攤位。筆者初步調查得知,下徽村共有95個攤位。在上徽村,村委會沒有設置公共攤位。上徽村村民自發在家門口或參觀線路上擺放的攤位只有5-6家。調查發現,只有在春節、五一節、國慶節與3月份油菜花開期間,上徽村旅游生意才相對紅火些。在冬天等旅游淡季時期,僅有少量游客到上徽村來。參觀上徽村景區并在此進行購物、吃飯、住宿等旅游消費的游客比例就更少了。
2000年旅游開發5年來,徽村一直沒有實施旅游分紅。2004年5月徽村村民攔車事件④爆發以后,在上徽村與下徽村,每人每年可獲得旅游分紅100元。2011年分紅金額增加至660元??梢?,徽村村民從村集體經濟獲得的收益是比較少的。在上徽村,村民意見最大的倒不是旅游分紅問題,而是不通公路的問題。目前,上徽村與下徽村由近一千米的徽饒古驛道相連,并經下徽村通往外面的世界。自古以來,鄉民在此驛道上運輸貨物時,除依賴于獨輪車之外,還有肩挑背馱等原始交通工具。在上、下徽村之間的古驛道上,獨輪車已經基本消失,化為歷史遺跡,現在只能通行自行車與摩托車。從上徽村往山里走還有崗下、大商等自然村,交通更加不便,唯一的交通工具就是步行。筆者曾從下徽村出發,沿著徽饒古道往山里獨自進行了一次3個小時的旅行,深深體會了鄉民出行的艱辛。由于沒有開通公路,上徽村村民家庭徒增了許多生活負擔。據村民介紹,目前上徽村建房,只能使用板車運輸建筑材料。以磚塊為例,從下徽村公路邊算起,每一碼(200塊)磚塊的運費需要增加18-20元。鋼筋、水泥等建材的轉運費用也會因此增加不少。如果建造面積約200平方米的三層樓房,上徽村村民比下徽村村民需要額外支出2萬多元。除了經濟支出的增加外,上徽村村民還要付出更多的辛勞。
為什么兩個相隔僅一公里的兄弟村落,旅游發展水平會發生如此巨大的差異?據筆者初步分析,主要有以下幾點原因:
為了保持完整的田園風光,徽村古村落的歷次規劃文本都明確規定,上下徽村之間禁止修建公路,只可修建游覽道路。比如,2006年某省級城鄉規劃設計研究院編制的《桃源縣徽村歷史文化名村規劃》⑤提出,在沿養生河邊開辟一條青石鋪成的游覽步道,可以開通電瓶車。這樣形成游覽回路,以保護徽饒古道這一歷史遺跡,并減輕旅游旺季時游客與村民搶道造成的擁堵狀況。但是,至今沿河游覽步道仍沒有開工。
徽村村兩委⑥將絕大多數的開發資金用于下徽村的建設,而在上徽村幾乎沒有大的建設項目。原因何在?透過徽村村兩委的權力結構可見端倪。據筆者調查,徽村村兩委干部村籍分布情況分別是:1994年以前,村支書為王興社,下徽村人,其時徽村旅游還沒搞起來,無須贅言。1994年葛春林上臺,葛春林為下徽村人。他的家庭旅館建在下徽村村頭公路邊,即徽村飯店。葛春林任村支書期間,徽村景區的主要建設項目如大牌樓、樟樹園、后山游覽步道等等先后完成。2004年葛下臺,繼任者江慶明,上徽村人。因任期較短,只有一年多時間,他對徽村旅游沒有大的作為。2006年至今徽村村兩委的權力結構是:村支書王友生,洪村人,其家庭旅館建在洪村橋頭;村主任王青山,下徽村人,其弟在下徽村村頭開設餐館;村副主任兼會計胡啟山,大商村人,他建房在下徽村村頭,即橋樓飯店;村委會委員王文斌,下徽村人;計生、婦女委員兼出納,江喜艷(女),上徽村人。另外,上徽村村小組長王永康早在旅游開發之初(2001年)就將房子建在下徽村村頭水口公園邊,即木樓飯店。調查表明,多年來下徽村人在徽村村兩委中把持著主要權力與占據優勢地位。多位村干部(包括非下徽村人)搶得先機,將自家新房建在下徽村的公路邊,并開設家庭旅館。因而,徽村村集體的重要決策偏向于下徽村成了順理成章的事。
由于徽村的游客以觀光客人為主,旅行社在行程計劃中安排在徽村景區的停留時間非常短(半小時至半天不等),多數客人游玩到下徽村西頭樟樹王景點后,就沿原路返回。如果旅游團隊需要用餐的話也基本選擇在下徽村的幾個大飯店。導游自然要執行旅行社的行程安排。據做過多年導游的下徽村人王導介紹說,由于上徽村沒有指定的購物點,導游很少有拿回扣的機會。一些導游帶團到上徽村購物、用餐的積極性不高。另外,還有部分游客存在害怕吃苦受累的心理的原因。他們從千里之遙的城市來到徽村景區訪古探幽,卻不愿冒著烈日多走一公里的山路。
曹錦清認為,中國鄉村中,農戶之間一直存在著競爭。[11]競爭存在于宗族之間、家庭之間、分家析產的兄弟之間。自然,競爭也同樣存在于村落之間。雖然上、下徽村相隔咫尺,同屬徽文化圈,但是兩者的村落文化還是有些細微的差別。當地流傳著一句俗語,即舊時徽村“商半村、官半村。”其意是說,在歷史時期,下徽村商宅較多,村民經商為多,重商之風較強;上徽村官宅較多,村民仕宦者多,信義之氣較盛。旅游開發之前,上、下徽村一直相安無事。受到旅游大潮的沖擊,徽村村民沉睡多年的經商意識得以喚醒。如果在上、下徽村之間修通公路的話,上徽村村民定會效法下徽村,紛紛開設家庭旅館與旅游餐館,并與下徽村形成激烈競爭的態勢。就區位而言,下徽村處于上徽村的必經之路,下徽村占據優越位置。就景觀而言,下徽村商業化氛圍較濃,上徽村的村落風貌依舊保持完好。上徽村在景觀上要勝出一籌。因此,出于經濟利益的驅使,下徽村村民一直竭力阻撓上徽村修通公路的想法變成現實。
本文采用場域行動者的分析視角,以徽村田野考察資料為基礎,將上徽村、下徽村視為不同利益的行動者,詳細刻畫了上徽村與下徽村在徽村旅游場域中的競爭與沖突關系及其生成機制。研究表明,上徽村與下徽旅游發展不均衡的影響因素有以下四點:古村落規劃的約束、權力結構的不平衡、旅行社及導游的理性選擇、村落文化的差異。本文的理論價值在于,它在一定程度上克服了地理學領域相關研究中偏重于靜態分析與數理模型的局限,通過類似民族志的研究方法,突顯了行動者在旅游地空間競爭中的主體性、能動性,豐富了本領域的研究。研究不足在于,它屬于案例研究,其分析結論的普適性需要相關研究的檢驗。同時,它僅限于分析旅游目的地空間關系的競爭與沖突方面,對其空間關系的合作與協調方面還有待進一步探討。
注釋:
①徽村是筆者對本文田野調查地點起的學名。為遵從學術倫理,本文所涉及的地名與人名經過化名處理。
②說明:左圖為上徽村風貌。古樹、碧水、老屋渾然天成,構成天人合一的圖畫。右圖為下徽村風貌。從圖中看,已有多處新房,其中村民在房頂搭建的水箱顯得格外刺眼。圖片皆為徽村村民王天福提供,原始出處不詳。
③筆者第二次調查時(2008年10月),上徽村村民在建新房有5家。他們都有開設家庭旅館的打算。
④由于多年來徽村村委會沒有進行旅游分紅,村民的不滿情緒在不斷積聚。2004年五一節過后,下徽村人王道秋帶領村民在村口設置路障,攔截旅游車,阻止游客進入景區參觀。攔車事件之后,徽村村支書葛春林下臺。
⑤此規劃文本為桃源縣文化研究所畢興民先生提供。
⑥即村黨支部委員會和村民委員會的簡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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