倪靜雯(南京博物院,江蘇南京,210016)
清末山東廣饒杜氏地契研究
倪靜雯(南京博物院,江蘇南京,210016)

在古代農業社會,土地于國家,乃立國之本,民族繁衍之所依;土地于百姓,乃立家之本,家族繁衍之所依。土地權也就是生存權,人們的生存依賴土地,國家的財政也是建立在土地與人口之上。中國封建社會歷朝歷代的賦役制度也都以土地為核心展開。做為重要的稅收來源,土地買賣往往為國家所重視。不同的歷史時期的土地所有權制度、土地權屬變更及對土地的管理制度,反映某一歷史時期的社會、經濟、政治、文化的發展狀況。
地契是土地權的表現形式,是典押、買賣土地時雙方訂立的法律文書,是轉讓土地所有權的證明文件。地契的類型分紅契與白契。白契是民間私人土地買賣的契約文書,由出賣人立契,內容有出賣人姓名、出賣原因、土地數量(畝、分)、坐落、四至八到、賣價、買家姓名,買賣雙方以及中人、牙人等簽字畫押,立契日期。紅契也稱為官契、赤契,為經政府登記入冊認可的契約文書,是將白契內容抄在由政府統一印制的官契紙上,也有的只抄在一般契紙上,在收取契稅之后加蓋政府官印(縣印或縣稅課印),并在政府備案。
2007年在山東省廣饒縣稻莊鎮東杜村,發現一批保存完好、有史料價值的契約文書,其年代自乾隆六十年(1795年)至宣統三年(1911年)。經過初步整理,其中的田宅交易契約文書27件,從契約文書的法律視角進行分類,有白契20件,紅契7件。這批契約文書中有三種類型:第一種用大幅單張紙書寫,此種多為白契;第二種是民寫官驗,民寫的契紙上在畝數或價錢處加蓋某縣某鄉“驗訖”印章,有的為單張,有的加契尾為兩聯;第三種是民寫契粘貼契尾再粘貼民國買契,為三聯。這批契約文書,是杜氏家族106年間田宅買賣交易的詳實記錄,具有家族性、連貫性、完整性。
宋人董煟曰:“安土重遷,誰肯遷徙?所以背離鄉井,去親戚,棄墳墓,皆非其所得已也!”從歷史上看,造成農民賣地的原因有以下幾種:自然災害、戰亂、重稅、疾病、家族內部原因等。就自然災害而言,官方記載往往會存在地方官員欺報瞞報的情況,而老百姓賣田宅度日的現象更能反映真實的一面。田宅買賣契約能很好地補充史料記載之不足,這也是近年來契約文書的研究越來越受到重視的主要原因。現根據此批契約文書簽約的時間,將自乾隆六十年(1795年)至宣統三年(1911年)共106年間在山東廣饒縣境內的自然災害情況列表,資料來自《廣饒縣志》。此表僅摘錄了其中一部分與這批契約相關年份的記錄。

山東廣饒縣自然災害情況表(1795~1911)

年代 災害情況11光緒八年(1882年) 四月大雨雹,五月又降冰雹。12光緒九年(1883年) 五月,雨雹傷麥。13光緒十二年(1886年) 七月,蝗災嚴重。14光緒十四年(1888年) 六月十三日,渤海灣發生大地震,波及300余里。15光緒十五年(1889年) 春大饑。16光緒十六年(1890年) 春,大海潮,侵入內地80里,四五天后始退。17光緒二十二年(1896年) 夏,黃河從西韓家決口,泛濫于小清河南北60余里。黃河水災,此次尤為嚴重。18光緒二十五年(1899年) 六月,飛蝗遍野。19光緒二十八年(1902年) 六月,疫病流行,死人甚多。20光緒三十四年(1908年) 正月初一,陰雨。夏大旱。七月大雨如注,淄、陽、女三河同時泛濫,縣境南部秋禾盡被淹死,大饑年。21宣統元年(1909年) 春旱,秋粘蟲(俗稱子蝗)遍野,莊稼歉收。

從表中可以看出廣饒境內自然災害以旱、澇為主。當地百姓流傳這樣一句話:“旱了螞蚱,澇了疫。”也就是說旱災往往引起蝗災,澇災引起大疫。自清代乾隆以后,隨著國力的下降,清政府對治理黃河的投入已沒有清前期投入多,至使黃河泛濫成為常事。隔年或是連年的自然災害使得百姓生活極其艱難。這些都可以從這批契約文書上反映出來。
據《清代黃河流域洪澇檔案史料》記載:1835年 [九月二十九日山東巡撫鐘祥奏]“……并被水、被蟲較重之博興縣……樂安縣桑科莊等一百七村莊,應征本年錢糧,漕米及……出借倉谷等項,均緩至道光十六年秋后啟征。”而及道光十六年(1836年),據廣饒縣(樂安縣)志記載:“大饑,人相食。”連年的災害,百姓生活疾苦之甚以至人相食,而賣地恐怕也是最后的選擇了。
立文契人杜三省因無錢使用將自己家東北南北地一段大分五分其地各有四至南至大道北至大道東西二至業主四至分明為界今憑仲人說妥情愿賣于杜煥文永遠為業地歸業主錢梁無過梁歸業主名下言定價錢四十四千五百整當日交定無欠立賣契為證
仲人 杜松林
親筆自立
道光十六年二月十八日立
這是一份賣地人親筆自立的文書,為民寫官驗,在土地面積上加蓋有某縣某鄉的“驗訖”印章。該契約為道光十六年(1836年)二月十八日立(見圖一)。
立文契人杜希周因糊口無資愿將自己家東東西地一段大分六分五厘南至高淅源北至杜郢東至嶺子西至道中四至分明為界憑仲人說妥情愿賣于杜曉春永遠為業言明價錢十五千五百文當日錢契兩交恐后無評立文契為證
此地系地歸業主糧在業主名下杜希周并未過割
仲人 杜希春 代字 杜殿三
光緒三年三月初七日立
光緒二年(1876年)年為特大旱災年,這場旱災一直持續到光緒三年(1877年),山東全省境內大面積都有不同程度的受災,其中,青州、臨朐、壽光、濰縣、沂水、安丘一帶最為嚴重。據《廣饒縣志》記載:“光緒二年(1876年)春大旱,夏無雨,淄、陽、女、澠等河皆涸,全年歉收。”光緒三年春大饑,農民餓死者甚多。這次連年的特大旱災,使得糧食減產,糧價上漲,人們變賣家產,質妻鬻子,換錢買糧,或以草根、樹皮、禾稈等物充饑。據《申報》1877年4月28日報道:至1877年4月底,逃出山東投奔它鄉者已有300萬人。這份田契定立時間正是春天,處于饑荒之時,立賣契人杜希周迫于無資糊口不得以而出賣土地度日。

由于這批契約文書具有家族性和連貫性,我們從這批契約中發現了一塊地經過了買進、典出、賣出的過程,前后歷經33年。
契約一(見圖二):
立賣契人杜汝曾因無錢使用愿將自己家北南北地一段大畝壹畝陸分東至杜芳圃西至秦學朱南至杜長和北至陵子四至分明憑仲說妥情愿賣與杜三良永遠為業言定價錢貳拾玖千整當日交足恐后無憑立絕賣文契為證地內有李氏墳六尊此地糧在杜士玉家名下向杜士玉家名下過糧
仲人 陳道太
借字 杜蓮峰
咸豐九年三月初四立
契約二:
立典契人杜三良因無錢使用將自家北南北一段大地一畝六分其地東至杜芳圃西至秦鳳圖北至孫姓南至領子四至分明憑仲人說妥情愿典與杜曉春三年為滿許種許收言明價錢四拾八千整當日交足恐后無評立典契為證
仲人 杜成書
親筆自立
光緒十五年二月廿一日立
契約三(見圖三):
立文契人杜三良因無錢使用愿將自己家北南北地壹段大地壹畝六分其地東至杜芳圃西至秦壯圖北至孫性南至領子四至分明為界今憑仲人說妥情愿賣與杜曉春永遠為業言定價錢二拾千整當日錢契兩交恐后無評立文契為證
南橫四步整 北橫八步二尺半
中橫六步二尺七寸中長卅五步九尺七寸
仲人 杜三松 杜成書
親筆自立
光緒拾柒年二月初六日立
這塊地杜三良在咸豐九年(1859年)三月買入,光緒十五年(1889年)二月典出,其間相隔30年。從典出至光緒十七年(1891年)二月賣出,相隔兩年。在第二張典契上寫明的是為期三年,但僅僅過了兩年就被賣出。咸豐九年到光緒十五年,廣饒縣境內也多有旱、澇、蟲、冰雹等災害。據《廣饒縣志》記載:“光緒十四年(1888年)六月十三日,渤海灣發生大地震,波及300余里”。“光緒十五年(1889年) 春大饑。”“光緒十六年(1890年),春,大海潮,侵入內地80里,四五天后始退。”
1855年黃河于河南蘭陽銅瓦廂決口,從此改道東北,從山東奪大清河入海,從此黃河泛濫變為經常性。據當時地方官員的奏折所描述也可以看出當時百姓生活的狀況:
1889年[八月初三日張曜奏]“查伏汛之時,章丘大寨等處黃河,堤埝先后漫溢……所有漫出之水,灌入小清、徒孩等河,加以雨水、山水、泉流匯注,兩岸村莊多被漫淹……如齊東、高苑、博興、樂安、齊河、惠民、濟陽、禹城為最重……各該州縣境內,皆歷年被水之區,民情困苦異常。”
1890年[八月初九日張曜奏]“……又高苑、博興、樂安、章丘等四縣,居小清河下游,因秀江、孝婦等河山水暴注,諸泉并發,河湖交漲,低洼村莊被淹及……”
1890年[十二月十四日張曜奏]“臣復加查核,本年各州縣被災地方,并沿河坍塌沙壓、堤埝占挖地畝,民情均極困苦,來年青黃不接,為日甚長,自應量予緩征……被水之……樂安縣崇四等保袁家等一百三十九村莊。”
1891年[十二月十九日山東巡撫福潤奏]“奴才履加詳核,本年各州縣被災地方,并沿河坍塌、沙壓、堤埝占挖地畝,民情均極困苦。”
由上述可見依賴于土地生存的農民生存之艱難。農民失去土地生活又將何以為繼?中國社會自古以來是以農業為立國之本,農民附著在土地上是維系社會穩定的基本條件。天災人禍造成了農民流離失所,加劇了社會的動亂。土地的兼并、集中往往會直接影響到民生和國家治亂,失去土地往往會造成大批流民。中國歷史上多次的流民暴動、農民起義無不涉及土地問題。
[1]水利電力部水管司.科技司.水利水電科學研究院:《清代黃河流域洪澇檔案史料》,中華書局,1993年10月。
[2]山東省廣饒縣地方史志編纂委員會:《廣饒縣志》,中華書局,1995年。
[3]《申報》,1877年4月28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