吳二持
(韓山師范學院學報編輯部,廣東 潮州 521041)
潮汕地區,自宋元以來,雖日趨繁盛,然而背山面海的地理環境,丘陵多而平原少的自然地貌,加上處于省尾國角的邊緣地理位置,決定了其經濟社會發展的緩慢。伴隨著社會發展、文明進步的歷程,盜匪民變也相當頻繁,明代尤甚。盡管明代可以說是潮汕經濟社會人文發展的黃金時期,但其社會局部的動亂和倭寇盜匪的大小不同的騷擾,可以說是從未間斷過。說到明末清初的潮汕社會,則更為復雜,清王朝系為異族入主中原,盡管在中心區域大體已控制局面,但具體到省尾國角的潮汕地區,由于南明小朝廷的繼續存在,一些地方軍事首領,并未甘心臣服新的異族王朝,加上本來不少地方已有的寇盜力量,更有當地反清復明的政治力量和政治心理,互相呼應,混亂的局面短時期不能得到控制,尤其蔓延于東南部海上,這使新王朝的統治者頗為頭痛,于是便有如禁海乃至遷界等犧牲地方經濟社會發展和人民生活安定等政治高壓措施來作為對策。由此而使潮汕社會經濟發展和人民安定生活遭受重挫。
潮汕地域,北部多為丘陵地帶,南部面海,海岸線長達三百多公里,還有大小一百多島嶼。境內有韓江、榕江、練江三大河流,多處河流出???,至清代已有較為廣闊的沖積平原,可以說兼有山海之利,又有較大量可耕的肥沃土地。清初著名學人顧炎武曾作概括描述:“府(指潮州府,即潮汕地區)介閩粵之間,為門戶之地。負山帶海,川原饒沃,亦東南之雄郡也?!保?]全區氣候溫和濕潤,日照充足,雨量充沛。春夏溫濕較重,幾乎沒有冬季(世界氣象組織定義,連續十天日平均氣溫小于十攝氏度為冬季氣候)。春末至夏季,時常在北方冷空氣與西南暖濕氣流交匯影響之下,出現連續降雨,導致內澇乃至洪水泛濫;夏秋季節,沿海地區多受南海和太平洋熱帶氣旋與熱帶低壓等的影響,常有強臺風乃至颶風連帶強降雨之災。潮汕地區又是地震多發區域,方志所載地震頗為密集頻發。境內流量最大河流韓江,發源汀贛、粵東北,流程長,落差大,一瀉千里,潮汕處于最下游的出??冢錾嫌螀^域連降暴雨,則江水暴漲,決堤等水災常有發生。
潮汕地區四季常綠,植物資源、海洋生物資源均相當豐富。植物品種繁多,幾乎南中國的所有植物品種,在潮汕地區都可找到或種植。平原地區土地肥沃,適合種植水稻疏菜及各種經濟作物;丘陵山地也能開墾種植旱地作物,尤其是甘蔗、苧麻、蠶桑等。海洋資源也相當豐富,有近海魚類四五百種,蝦類四五十種,貝類一百多種。[2]因而,在沿海地域,很多人除了農耕,也靠海吃海,兼從事水產捕撈和鹽業生產;也有不少是不事耕種,專門靠江海捕撈或魚鹽業的生產加工與經營為生的。應該說,在風調雨順的正常年景,潮汕大地是能夠提供較優越的物質資源以滋潤此一方水土的人民的,即使遇一般的災情,也多能于豐年的積蓄與平原、海洋、山地的互補中有所取資,以渡過難關。但是,遇到大的自然災害,如較大范圍的臺風、颶風、地震,較長時段的旱、澇災害,還有如大江河的決堤等,則大面積受災,田園顆粒無收,田廬屋舍淹沒或毀壞,地方政府則往往賑救不及時或賑救乏力,甚或連租賦都不減,則難免人民流離失所,致餓殍遍野。據民國《潮州志》綜錄以前各府縣志書所載,僅清初的順治、康熙二朝(1649-1722),潮汕各地發生的颶風就有37次之多,另外霪雨、大水、決堤也共有11 次之多。[3]
潮汕地區自宋元以來,一直是寇盜不斷,至整個有明一代尤甚??鼙I何來?為何有那么多的寇盜?其實寇盜亦民也,真正的“倭”是很少的,只是由于嚴重自然災害,政府賑救無方,與夫吏治不清,租賦繁重,社會政治環境惡化,人民靠正常渠道勞動經營難獲溫飽,才會鋌而走險,成為盜賊,靠劫掠來獲眼前的生存,正如魯迅所說的“想做奴隸而不得”的時代,不得已而成為寇盜??傊鄶凳枪倮舯泼駷楸I,故而才形成寇盜屢剿屢聚的嚴酷現實。正因為寇盜之禍不斷,民無寧日,故潮州自宋代府城建城之后,長期以來,凡政治軍事中心或據點,像縣、鎮、衛所等,均相繼營建城防,即所謂縣城、鎮城、所城,再就是營寨。普通百姓聚居之地,即歷史學者所說的聚落,也必須有防御寇盜劫掠的自我防守的功能。故而鄉村社會,基本上也都清一色建寨,建堡、圍之類,山區則建土樓、圍屋等。[4]整個潮汕社會,幾無例外。清同治年間先后署潮陽、普寧、澄海三縣和潮橋運同的冒澄,曾撰文認為潮州“民情強悍,好勇斗狠,嗜利輕生。鄉村聚族而居,煙戶繁密。明末??芸v橫,民多筑圍建堡以自衛,久而鄉無不寨,高墻厚柵,處處皆然。其弊也,莠民借以負固,敢于拒捕抗糧。官吏捕治為難,半由于此。”[5]冒澄這段文字是講潮州鄉村的難治,但也明確反映出各鄉村“筑圍建堡”的事實。寇盜的流竄劫掠,既從未間斷,且隨意性強,各處流竄,不僅僅劫掠鄉村,大型的有聚眾攻打鎮城、縣城乃至府城。正因為此,各鄉村建寨,多數也設有斥候,寨的四角或主要道口,設有瞭望哨,時時加以警策,以利防守。這些鄉寨或圍堡,對于保護鄉村社會各自的民生財產安全,無疑是起了很大的作用的。有些鄰近的村寨,還有互相聯絡,斥候相通,一旦有寇盜來犯,互相通報,配合聲援或共同抵御,鄉紳為首,組織鄉勇形成一定武裝,有互相配合,共同驅除賊寇乃至與賊周旋、血戰者,或協助地方官兵剿殺賊寇者??傊?,區域內人民的生存狀態就是在發展生產(耕種、捕撈、手工業等)、維持生存、抵御自然災害(多數只是祈求)、防寇防盜,以及時時可能有災變或寇盜之變的現實狀況中,維持社會生活的相對平衡。
潮汕既是臺風、颶風、旱澇、地震等自然災害頻發的地區,中小型的自然災害,一般情況下本區人民都能在恢復生產、重建家園中,或者在山、海與平原地區的生產性互補中,在勤勞儉樸和堅持忍耐中渡過。但是,大型的、大規模的、大面積的嚴重的自然災害,便不是能夠在忍耐堅持之中渡過。這種時候,自然便會造成一次次的人口流動和職業變更。由于大面積的嚴重受災,受災區域的人民根本無法渡過難關,除了一些老弱或各種原因死于災變外,活著的人在失去生活生產條件之時,作為主要勞動力的人口,甚至舉家的流動也就勢所必然。除了一部分又沒有其他本事,只有蠻力或者平時豪猾無賴、好勇斗狠之輩,可能上山下海成為寇盜一員,客觀上構成山??鼙I屢剿屢聚,從未間斷這一社會歷史現實。還有大部分諸如較為老實本分的,頭腦較為靈活的,或有一定小技藝的,便會就近流向諸如捕撈業、漁鹽業或城鎮手工業、工商業等等的領域去尋求生存與發展。這客觀上促進了潮汕地區從城鎮到鄉村的手工業、工商業的發展。況且,潮汕地區的水路交通相當發達,所謂商旅輻輳,舟舶云集,以廣濟橋、樟林港為代表的水路交通商業樞鈕幾乎遍布潮汕各地。還有一定數量的本分勞動力,在本地找不到生活的位置,又不愿上山下海為匪為盜,他們便本著求生存的愿望,以及一定的冒險精神和聽天由命的意識,借助紅頭船飄洋過海,到陌生的異國他鄉去謀求生存與發展。明清時期,潮汕這種飄洋過海謀生的人數,越來越多,這也是大災害造成的人口流動的一個去向。最后留下在本土的一部分人,他們的生存空間也就相對加大了。
人口和職業流動一般來說都是社會經濟發展的推動力量。就這方面來說,潮汕地域由于大的自然災害所造成的不得已的人口和職業流動,客觀上既有造成所謂寇盜不斷的涉及社會安定的負面因素,也有促進地方社會經濟發展的正面因素。
明清換代之際,潮汕地區的情況頗為復雜,王朝的易代并非一邊倒,而是呈現反復拉鋸的局面。政局變幻無常,地方軍事力量與一般人民的正統性政治認同失去客觀依據。當清兵入關(1644)之后,應該說很快在北方就形成了一邊倒的局勢,清王朝很快基本控制局面,全國大部分地方已被清王朝實施了統治,盡管其系異族入主中原,各地反清復明的力量總有或明或暗的涌動,但總成不了大氣候。而在南方,則情況有很大不同,閩、贛、兩廣的大部分地區,清王朝尚不能實施有效的統治。當崇禎帝為代表的明王朝覆滅之后,又有福王唐王于福建的局部小朝廷的續存,該小朝廷覆滅之后,又有粵西肇慶的桂王即永歷王朝的局部續存。這先后的兩個中心,曾經有力地牽動著南方各省反清復明的神經。而這個時候,潮汕大地則是寇盜之亂正熾,像姜世英、閻王老、黃海如、九軍賊等等,正相繼荼毒潮汕大地。雖然潮汕曾被佟養甲、李成棟率領的清兵攻下,但各地的勤王武裝并未被完全征服,尤其是鄭成功率領的閩軍等反清力量則仍轉戰于東南沿海,以廈門、南澳為主要據點。在這樣的情形之下,潮汕沿海的反清復明的勢力便頗為活躍,互相呼應。在潮汕各地的軍隊和政權也曾經于新舊王朝之間反復易幟。盡管基本上較多時候是由清軍占據潮汕各地,到后期則已基本穩固。但是對于以鄭成功的閩軍為代表的海上反清力量進行全面的剿滅則仍力有未逮。于是沿海的清廷大員建議禁海,企圖絕其糧器供給,迫使其無法生存而歸順或自滅。此舉雖然起了一定作用,但東南沿海海岸線長而復雜,加之有反清情緒驅使,接濟未能斷絕,且沿海商民也有因接濟而獲利者。因而禁海令并未能起到完全禁絕的實際效用。
清王朝對此頗感無計可施,于是在地方大員的建議之下,進一步的對策是,以犧牲沿海民生安定和大量田地荒蕪的巨大代價,實行遷界,堅壁清野,“令濱海民悉徙內地五十里”[6],“應遷之地,插標為限,拆墻毀屋,以繩直之。界內人夫,發開河溝,深廣各一丈。余筑墩臺,派兵守望。”[7]據志書所載,當時潮汕地區,“海陽遷去龍溪、上莆、東莆、南桂四都,秋溪、江東、水南三都之半;潮陽遷去直浦、竹山、招收、砂浦、隆井五都,付郭、峽山、舉練三都之半;揭陽遷去地美一都,桃山半都;饒平遷去隆眼、宣化、信寧三都;惠來遷去大坭、隆井二都,惠來、酉頭、龍溪三都之半;澄海遷去上外、中外、下外、蓬州、鱷浦、鮀江六都,僅存蘇灣一都。”[8]增筑墩臺,共有157 座,“各設柵欄,以嚴出入”。澄??h遷界之后,僅存蘇灣一都,結果于康熙五年(1666),干脆撤消該縣,蘇灣都并入海陽,直到康熙八年(1669)復界之后,才恢復設置澄海縣。盡管清廷曾嚴厲敕令地方政府對內遷居民,必須給以田地居屋的安置,如謂:“今若不速給田地居屋,小民何以資生?著該督撫詳察酌給,務須親身料理,安插得所,使小民盡沾實惠,不得但委屬員,草率了事。爾部即遵諭速行?!保?]《欽定大清會典》則載有官員不遵照遷界政策安置內遷居民的懲罰條例:“(康熙十二年)議準,官員奉遷沿海居民,將不應遷之民妄遷,應遷之民不遷者,革職。如未遷之先,不報上司,或安插遷民,稱地窄田稀,無可撥給者,各罰奉一年?!保?0]盡管作為朝廷來說,遷界有這樣具體的政策要求,但在實際操作上,潮汕沿海50 里的地域上,居住著潮汕地區近半的居民,并有著潮汕地域約占60%的平原肥沃土地。當時潮汕沿海六縣,因內遷而拋荒的耕地總數,約占潮汕全部耕地的1/3。具體數據有學者曾加以統計,見表1:

表1 康熙初年潮州因“遷海”拋荒田地統計[11]
沿海50 里外的界內地方,多為山區丘陵地帶,要給予內遷居民以田地居屋,談何容易,只能征用當地居民的田地屋舍,這樣當然是遠遠不夠。當時及以后的一些史料或記載,對內遷的描述大都是哀鴻遍野,民不聊生,或慘不忍睹。從順治十八年至康熙三年(1661-1664),三次劃界遷海,上引潮汕有六縣在內遷范圍。界外地方墮城毀寨,一片廢墟,史書曾有這樣的描述:“凡三遷而界始定。墮州縣城郭以數十計,居民限日遷入,違者輒軍法從事,盡燔民間廬舍,積聚雜物,重不能致者,悉縱火焚之,著為令。越界外出者,無論遠近,皆立斬。地方官知情容忍者,罪如之。其失于覺察者,減死罪一等……四省瀕海之民,老弱轉死溝壑,少壯者流離四方,蓋不知幾百萬人矣……濱海田往時皆膏腴,溝塍沮廢,一望污萊矣……八年之間,粵民因犯界冤死者,已不知數萬矣!”[12]《海陽縣志》載:“爾時與遷之民,流離瑣尾,少者轉徙他邦,老者死填溝壑,甚而摻摻女手執缽街衢,青青子矜混跡傭豎,一二壯悍者,白日袖刃奪食?!保?3]可見當時的遷界政策,無論是對潮汕地區的社會經濟,還是對潮汕人民的實際生活,都是造成巨大的傷害和重創的。
明清王朝更替長達十多年,潮汕大地兵匪寇盜活動禍變頻繁,地方上盜賊四起,攻殺劫掠此起彼伏,像姜世英、黃海如、劉公顯等,多至數十起,劫掠荼毒潮汕大地。清軍則時加剿撫。明末的一些軍事力量,尤其是鄭成功的閩兵,據廈門、南澳,高舉反清復明旗號,武裝向潮汕沿海城邑索餉,包括攻占城池,其軍隊足跡幾乎踏遍潮汕各地,饒平、揭陽、普寧、潮陽、澄海、海陽等地都曾有過其軍隊攻戰的足跡;其他的明王朝的軍隊,或所謂勤王的各種軍事力量,也都于潮汕大地轉戰。無論是盜匪之變,還是軍事爭奪,攻城掠地,此進彼退,“城頭變幻大王旗”,都必然是取食兼摧殘于潮汕,這是毫無疑義的。盜匪則搶、劫,兵則征、索、搶、掠。此種時期,潮汕人民真是處于水深火熱之中,除了各鄉寨能夠成功自我防守(可能性極?。?,受荼毒掠奪是勢所必然的。
大量的軍隊在潮汕大地互相攻殺,盜匪則伺機搶劫,潮汕已沒有凈土,人人自危,朝不保夕。生產有限,如何能填飽各路兵匪之欲壑。普通民眾生活艱難,老弱者只好聽天由命,死填溝壑;青壯者便有部分迫于無奈,只好為兵為匪,以求溫飽。這就不斷充填兵匪之數。這段時間曾經滯留于家鄉揭陽的永歷朝禮、兵二部尚書郭之奇,曾親歷揭陽九軍之亂,他稍后在上永歷的《為潮事可憂有四事疏》中有這樣的描述和感嘆:
丙戌之變(指福建隆武帝覆亡),封豕薦食,宵浮鱷水,旦抵羊城。是豈星流電激,敵騎疾于雨風。只緣魚爛獸奔,輿情比于土瓦。永念覆轍,豈忘衣袽。顧敵之所以長驅入潮,不煩一矢者,潮之寇賊為之導也。潮之士民所以望風而潰……冀緩須臾之死也。今反正八閱月矣,賊盜日增,民生日蹙。全潮十一邑,有一塊干凈土乎?……臣竊憂夫潮有盜而無民矣。潮豈無民,民將盡化而為盜也。屠城破邑之魁,皆腰犀蓋黃之貴。子女玉帛,惟其意也;睚眥生殺,惟其命也。富貴于是乎出,功名于是乎出,肆志快欲也于是乎出。民不為盜,而誰為乎?……臣竊憂夫潮有官而無民矣。文不出于銓衡,武不出于樞督。始猶冒監紀監軍也,今或稱樞撫矣,卿貳矣,詞林臺首矣。始猶冒副將參游也,今盡稱元戎矣,督府矣,掛印某處矣。狗尾羊頭,招搖閭里。印綬累若,皆出何人?……臣竊憂夫保障于潮者,有催科之名,而鮮惟正之實也。潮固沃土,樂歲狼戾兇年,不至大窘。頻歲以來,石米笏金,雖豐猶歉。彼黍離離,非窖于山,即運于海。素封之家,胥為溝渠之莩。皮肉既盡,鞭撲安施?……臣竊憂夫假道于潮者,多紙上之兵,而少師中之卒也。今之借潮恢閩,請纓受鉞者,不一而足矣?;蛟颇沉x旅若干;或云某自行裹糧;或云某才兼文武,可備干城之寄;或云某已恢某處,可免南顧之憂。聽其言,非不娓娓;課其實,歸于鬻札、招盜二者而已。臣竊廉其所札之官,非牧賈庸流,即紈袴豎子。取百取千,如蠻如髦。所集之兵,非望門而食,即擇地而噬。攘奪公行,矯虔不禁。未復之壤,則縮[月肉]而趑趄;既恢之土,則群分而并割。俾吾民之畏兵甚于敵……[14]
郭之奇所描述的現狀,是屬于復明時期,即潮汕恢復奉永歷帝年號的相對安定之時,尚且如此。于此略可窺見這段兵匪交攻搶掠時期,潮汕的社會與民生之艱辛。
等到順治末康熙初,清王朝比較穩定地征服了潮汕各地,但對徹底剿滅海上的明鄭軍隊和盜匪則仍力有未逮時,則實行了上節所述的遷界政策。有關遷界及其實行之后對潮汕社會經濟和民生造成的實際影響有多嚴重,因為史籍也沒有較為完整系統的記載,故學界也多只是零碎勾畫一些現象,這里試作一較系統的概括描述與推論。
其一是沿海六縣數十里地的州縣城鎮包括鄉村居民廬舍的毀棄,盡皆拆毀乃至縱火焚之,與所居之民內遷后重新建造居屋(盡管界內地方可能有少量居屋可安置),這一毀一建所耗費的巨大物質和人力資源,恐怕應該是個天文數字吧,這個損失本來就是非常巨大的。
其二是如上文所引,拋荒田地達86 萬多畝,這86 萬多畝的平原肥沃田地,每年所產出之糧物的價值,恐怕也是天文數字,這個損失也是驚人的。其結果是極大地破壞了沿海地區的農業生產力,導致大量流民失業,糧價上漲,如《海陽縣志》載:“康熙三年,米價踴貴,錢銀斗谷,至采野苗樹根為食。價日益貴,賣妻棄子,饑殍載道,甚至尋死者比比,而遷民十之八焉。”[15]其中地方政府自然也損失大量的租賦,據廣東巡撫奏請復界的奏疏稱,“每年拋棄地丁錢糧三十余萬”。
其三是這數十萬甚至上百萬人口因遷界而涌向潮汕北部相對貧脊的山區,其食糧用物從何而來?所謂地方政府的安置恐怕也只能擠壓原來并不寬松的內地人民,這應該是遠遠不夠的,那么,最好的辦法是向山區荒地要糧食,而促成大面積的墾荒。這從急功近利的好的方面來看是增加耕地面積,有利勉強維持大量人口內遷的基本生活來源;而從長遠看則是驟然大規模墾荒給本地水土資源的嚴重破壞,其所造成的后果也是嚴重的。如果再往深一層推論,這么大量的人口涌入內地,與本地原有人口之間的生活空間變得相當逼仄,勢必引發諸多矛盾乃至一定的沖突。
其四是沿海內遷的居民,有相當一部分不是從事農業生產的,而是靠海吃海從事捕撈、從事鹽業、從事水路商貿乃至從事手工業的,這一部分人內遷之后,他們原所從事的專長失去地域支撐,將靠什么生活?能從事什么活計?這都是大問題。潮汕沿海的江海捕撈這一行業完全失去,每年的損失也必然是個巨大的數字。最突出的一點是志書和學界都曾有提到或論及的,潮汕沿海一向發達的鹽業生產,不僅供給潮汕各地,也供給梅汀贛等地區,在遷界之后,鹽場廢棄,形成生產性斷層,從而使本區乃至鄰近地區的食鹽供應奇缺,這也是天大的問題。這中間,地方政府會失去原有沿海地區的大量榷稅收入,光鹽榷一項便數額巨大,還有如《海陽縣志》載:“廣濟橋魚蝦果品小稅額銀一千三百三十兩,上莆都彩塘湖絲小稅額銀二百四十兩,龍溪都鋪店額銀六十一兩八錢六分零五毫,渡頭庵谷餉額銀四十二兩二錢二分六厘三毫……”皆因“遷移無征”。因遷移界外無征的雜稅額銀約占73%。[16]
其五是遷界之后,界外的50 里原來可說是魚米之鄉,其發達的水利設施、堤防建設等各種設施,便會因人跡不到伴隨著拋荒田地而自然荒廢,而這種荒廢造成的災害是會波及界內地區的,如《海陽縣志》載:“康熙三年奉旨遷民,此堤(指橫砂堤)已斥界外,遇洪水沖崩尤甚,上莆、龍溪、水南、南桂數都田地淹沒殆盡……數都田漂沒年久,崩陷沙塞,無堪開墾者甚多?!保?7]康熙三年,“六月颶雨,東津、江東、南桂堤俱潰,遷民流遇淹亡難計?!保?8]
其六是遷界之時,除了界外的“插標為限,拆墻毀屋”,“界內人夫發開河溝,深廣各一丈,余筑墩臺,派兵守望”。潮汕涉及遷界共有六縣,海岸線之長也就是遷界界線之長達三百多公里,在這么長的界線上,發開“深廣各一丈”的河溝,沿界還筑有墩臺157 座,需要“派兵守望”。這一巨大工程所耗費的人力和物質資源,必定是一筆巨大的支出。
不必再多舉,光上述六項所造成的各種損失,對于潮汕這塊地域來說,這樣人為的巨大損失是怎樣的一個嚴重程度,是怎樣的一個龐大數目。而這所有的損失,都是需要潮汕人民來承受的??梢姡髂┣宄踹@段王朝更替的混亂時期,包括后來遷界的這些后果,對當時潮汕社會經濟,尤其是民生的損害是極為嚴重的。對潮汕明代以來較好的社會經濟發展,毫無疑問是一次較為致命的重創。
綜上,在明清王朝更替的歷史階段,清王朝方面是極力想擴張,以完成其對邊緣地區的完全統治,其間攻占城池,委派官員,還是一定程度地實施了治理的政治功能的,包括對地方的農業、水利、文教、祭祀等相關設施的建設。南明小朝廷盡管存在,但朝中內哄不斷,正直才能之士總是受到排擠,導致有好的政治軍事態勢也沒能很好利用,錯過不少恢復良機。吏治的腐敗衰朽,卻是愈來愈嚴重,包括所謂各路勤王之兵,實際上也兵匪難分,多有公開搶掠者。就上文所引述的恢復時期郭之奇所描述,便可見一斑。而鄭成功之攻占潮汕各地,更多的只是打著反清復明的旗號,目的只是公開征糧,武裝索餉,而不予地方建設,況且同來者多為寇盜。因而潮汕各地僅是敷衍應付,基本上是不大情愿的。鄭成功對不滿足其征糧要求的,便加之以兵,其所攻破的各縣邑鄉寨,強征搶掠形同寇盜,對于有力防守造成其征糧索餉甚至運糧屢屢受挫的,則有挾恨屠殺寨民殆盡者,如澄海鷗汀、潮陽和平等。[19]總之,潮汕人民對于這段不明不清的混亂局面,是不堪其苦的,對明鄭集團,尤其不勝其煩甚而是惶懼的,倒是降清的總兵吳六奇在保土捍民乃至打擊瓦解明鄭集團,還有海防文化教育設施方面,做了不少的實事。[2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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