劉葉枝



明代是我國青花瓷發展歷程的重要階段,這一時期的瓷畫裝飾藝術受當時文人畫風的影響,瓷繪以寫意為多,風格豪放、瀟灑,筆意酣暢純熟,體現了文人的審美趣味。
而呈色既淡雅又濃重的青花鈷料為實現這種文人趣味和筆墨韻味創造了極佳的物質條件。這種文人審美趣味在明代瓷繪中的人物紋飾上表現得尤為突出,人物紋飾亦特別豐富多樣。
廣東省博物館收藏了不少青花人物紋瓷器,
在此精選幾件以供鑒賞。
明早期永樂、宣德年間的人物紋飾比較少見,到了天順朝,人物紋飾開始流行,多以文人雅士為主題,如攜琴訪友、行旅圖等,館藏兩件天順青花人物瓶便是以此為紋飾。
天順青花梅瓶之一(圖1) 直口,短頸,豐肩,圓鼓腹,脛微束,近底外撇,平底。青花色澤淺淡泛灰藍色。頸部繪花瓣祥云紋,肩繪倒垂如意云頭紋,腹部主題紋飾為攜琴訪友圖,圖中高士迎風而行,冠帶、衣帶隨風飄起,體現出高士清逸悠閑的心境。紋飾筆法洗練,雖沒有刻畫人物五官,但人物的整體行跡突出其風神,體現了文人畫“得意而忘形”的特點。
天順梅瓶之二(圖2) 圓唇小口,豐肩,腹下減收,近底處微外撇,淺圈足,砂底,附寶珠鈕蓋,蓋呈倒扣盅式。造型敦厚古樸,胎骨厚重,釉色白中泛青,青花呈色藍中閃灰。蓋壁繪青花朵云紋,肩部錦地紋內繪4個海棠花形開光。腹部主題紋飾為采藥圖,人物冠帶和衣衫迎風飄揚,足下石坡花草相依,身后峻嶺突兀,祥云環繞。山石畫法高古,但高士和童子的形象卻明顯帶有文人畫的趣味。五官未加精描細畫,但神態飄逸,能感知到高士的精神氣質,畫面透露出“言師采藥去,云深不知處”的詩境。
明天順青花人物的釋道題材也不少,明天順青花八仙祝壽圖大罐(圖3)正是以此為題材。該罐唇口,短頸,斜肩,鼓腹,腹下漸收,足微外撇,平底稍內凹,底無釉。頸部繪錦地紋,頸、肩之間繪如意云紋一周,肩繪倒垂如意云紋。腹部下端繪波濤洶涌的海水山石紋,海水山石間書“壽山福海”四字。腹部主題紋飾繪八仙祝壽圖,背景為靈芝形云紋。此罐的紋飾可以理解為八仙向太白金星祝壽,太白金星執杖坐于奇石之上。從總體上看,該罐的紋飾更多地具有裝飾意味,但畫中人物的畫法依然采用了文人畫畫法,瀟灑隨意。該罐釉白微泛青,平滑厚潤,青花呈色淡雅泛灰,為天順時期的精品。
成化、弘治朝瓷器的人物紋飾題材逐漸豐富起來,除了原有的高士和八仙外,三國人物和仕女也款款走上了青花瓷面。這個時期的青花繪畫技法多用雙線勾勒平涂法,線條纖細柔和。諸葛碗(圖4),又俗稱“孔明碗”,源于三國傳說,又一說為供器。此類碗造型獨特,底與碗心呈雙層夾空,底中心鏤孔與空腹相通。該碗內壁繪兩仕女迎風而舞,點綴以花草、蝴蝶等;碗外壁飾雜寶紋。整個碗的釉面泛青,因這個時期的青花顏料使用了“平等青”料,青花發色淺淡,反而使紋飾線條顯得更加纖細柔和,輕盈秀逸。此碗雖是雙線勾勒,裝飾性強,但也不失文人畫的趣味。
青花人物紋飾發展到正德時期,題材比成化、弘治時更為廣泛,文人畫的影響也更為深刻和成熟,繪畫技法除了雙線勾勒、填色平涂外還使用一筆勾勒點畫法。廣東省博物館收藏的這件正德青花人物蓋罐(圖5),直口,豐肩,鼓腹,腹下漸收,足微外撇,平底,寶珠鈕蓋。蓋繪朵云紋,肩繪花瓣紋,腹下端繪豎線條紋,頸、肩、底紋飾瀟灑隨意。釉色閃灰,青花色調灰暗。畫面構圖簡潔,筆墨隨意瀟灑。腹部繪高士曳杖訪幽圖,人物動作應有前后關聯。此罐的人物繪畫符合文人畫“逸筆草草”“雖略于形色,頗得神氣”的審美趣味,畫中點綴的浮云、花草等,加深了這種趣味。
嘉靖官窯青花開光山水人物罐(圖6),唇口,短頸,豐肩,圓鼓腹,腹下斂收,平底稍內凹。底青花書“大明嘉靖年制”。肩部繪纏枝花卉紋,近底處繪變體蓮瓣紋,腹部主題紋飾是由三單線勾勒而成的4個如意形開光,內分別繪“畫梅品茶”“流連觀賞”“捉柳花圖”與“及第歸府”圖,皆為反映文人雅士生活及閑情逸趣的紋飾,如“捉柳花圖”,便根據明代畫家仇英的《捉柳花圖》而來,有白居易《別柳枝》“誰能更學孩童戲,尋逐春風捉柳花”的詩意。青花顏料使用回青料,色澤濃艷泛紫,成為嘉靖朝鮮明的時代特征。該罐繪畫技法使用雙線勾勒填色,筆鋒硬挺,風格剛勁雄健,青花呈色艷麗,藍中泛紫,是明嘉靖時期的精品。
時代精神影響著藝術精神風貌,隆慶朝雖然社會穩定,經濟繁榮,但隆慶皇帝沉湎于聲色,所以我們不難理解這個時期的青花人物紋飾為何以仕女、嬰戲為多。這個時期的青花顏料也是使用了回青料,青花發色藍中泛紫,色調濃重,純正穩定,在嘉靖、隆慶、萬歷三朝中青花呈色最佳。隆慶青花嫦娥玉兔圖八角盤(圖7),口、腹、底均作八角形,口沿稍外折。底書“隆慶年造” 青花方框楷書款。外壁繪相間的折枝花和如意頭紋8組,內沿邊繪一周雙弦紋和如意頭邊飾,內底繪嫦娥與玉兔圖,嫦娥迎風而立,姿態飄逸,面帶憂傷。正是“嫦娥應悔偷靈藥,碧海青天夜夜心”的寫照。該盤使用雙線勾勒平涂技法,構圖簡潔自然,采用了“減筆”畫法,筆勢遒勁。對于只有6年歷史的隆慶朝來說,這件青花人物瓷器是不可多得的官窯佳品。
青花人物紋發展到萬歷朝,戲曲故事題材減少,神話故事、道教色彩人物題材增多,如老子講道、老子出關、八仙祝壽、張天師斬五毒等。這個時期的青花繪畫技法多使用淡描、鐵線描及平涂手法等。技法上最大的突破是,這個時期開始掌握了分水技法,畫面層次更加豐富、深淺有致,這就使得青花人物更有水墨畫“墨分五色”的韻味了。這件萬歷款老子講道圖盤(圖8)敞口、弧腹、圈足,底青花書“大明萬歷年制”款。邊飾龍鳳戲珠紋,外壁繪青花折枝花紋8組,盤內繪老子講道圖。圖中老子坐于石臺上,形象高逸,旁邊站立一書童,對面坐著一位聽道者,聽道者旁站兩位持長柄骨朵的扈從,人物神態虛靜,人物典故或許為老子向函谷關令尹喜講授道德經的故事;以山石、松樹、花草及蝴蝶等襯托畫面。整個紋飾繪畫瀟灑流暢,布局合理。青花呈色藍中閃灰,濃淡有致。
“逸”的藝術追求無疑合于文人士大夫的審美觀念,這件青花八仙祝壽圖瓷板(圖9)可以印證這種觀念。畫面青花釉面白里泛青,青花發色灰藍,實現了“墨分五色”的中國文人畫的筆墨趣味。瓷板上繪“八仙祝壽”圖,圖中的太白金星高額凸聳,長眉瀑須,手執如意,衣衫飄逸地坐于磐石上。壽星身后滿月的背光,云霧環繞的松樹,臥旁的仙鹿,側立的仙鶴,及香爐里裊裊飄升的青煙,這些都營造出仙境圣地,分水技法更是從技法層面使得營造這種仙景成為了可能。八仙齊聚一堂,飄逸自得,氣韻生動傳神,符合中國文人畫的傳統。
嘉靖朝之后,道教社會地位開始逐漸下降,影響式微,到了明末天啟朝,更是日薄西山,所以這個時期道教色彩的人物繪畫比萬歷時少,人物以傳統題材為主。在技法上采用單線平涂法,畫面疏朗,生動傳神。天啟青花人物罐(圖10),唇口,短頸,斜肩,鼓腹圓潤,圈足。底飾玉兔畫押款。肩部繪錦地紋內4個圓形開光,開光內繪折枝花卉紋,腹部主題紋飾為文人雅士出游圖,是文人畫常見的題材,在技法上也完全符合文人畫的筆墨趣味,充分反映出“簡”“淡”“雅”“拙”的特點。
崇禎朝文人畫的明顯傾向是詩畫結合。對于詩歌意境的借鑒以及詩書畫印的結合是文人畫的終極形式,這件崇禎青花人物山水罐(圖11)的瓷畫正體現了這種美學特征。該罐題詩字體古拙,描繪人物與山水都采用分水法,與水墨畫“墨分五色”的筆墨趣味相契合,而“借問浣紗西子舍,隔江深處是他家”的題畫詩更使瓷畫有著深遠的詩境。這句詩應該是化解了梁辰魚的明代傳奇《浣紗記》里西施自報家門時的唱詞與道白:“苧蘿山下,村舍多瀟灑。問鶯花肯嫌孤寡,一段嬌羞,春風無那。趁晴明溪邊浣紗,溪路沿流向若耶,春風處處放桃花。山深路僻無人問。誰道村西是妾家。”
崇禎朝的人物紋飾襲用了傳統的釋道人物、高人隱士、仕女嬰戲等題材,刀馬人物也見諸青花瓷器之上。這個時期的繪畫方法既有傳統的單線勾勒法,也有創新的皴染法,青花呈色既有灰暗暈散的色調,也有鮮麗明快的色澤。崇禎青花羅漢紋爐(圖12),直口,平沿,鼓腹,圈足,器底以青花書寫“大明崇禎年制”。口沿下暗刻折枝花卉紋一周,近足處暗刻帶狀水波紋一周。腹部主題紋飾描繪一位羅漢席地而坐,面前置一瓶花,身后擺放著筆筒和經卷,圖中還以山石、太陽、花草等陪襯,筆法簡括,人物五官簡略得有如梁楷的《潑墨仙人圖》,深合文人畫“逸格”品質。白釉稍泛青,青花呈色明麗淡雅。羅漢是文人畫常見的題材,羅漢圖之所以為文人喜愛,乃是因為羅漢系自了漢,度己不度人,這也正符合文人意緒。瓷器上以羅漢為飾,即取其成萬事、破煩惱之吉祥涵義。
崇禎青花侍女嬰戲圖筒式瓶(圖13),撇口,頸短微束,直筒形腹,平底。肩部和近底處各繪暗刻纏枝花卉及海水波濤紋,瓶頸部繪青花倒蕉葉紋,腹部描繪一仕女與數名孩童在庭院中玩耍的情景,兒童形象顯示了崇禎朝描繪的孩童的特點:比例失調,后腦勺大,腿短。畫中的孩童玩著對陣游戲,淘氣可愛,一個孩童緊緊依偎母親的衣裙,露出膽小文靜的神情,母親則露出呵護慈愛的神態,衣服上的梅花狀斑點,是崇禎時期的典型畫法。白釉閃青,青花青翠。瓶畫面還以太陽、山石、蕉樹、魚鱗草等配襯,構圖層次清晰,筆法優雅謹嚴,人物繪畫細膩,衣紋線條流暢,同樣也深合文人畫的自然真趣。
綜觀以上青花人物瓷器,可以看到明代青花人物的文人畫趣味。雖然這些畫工在學識上無法與文人士大夫比肩,但他們長年累月孜孜矻(kū)矻于同樣題材的紋飾,無論是官窯還是民窯的畫工,最終在技法上都臻于爐火純青、出神入化的境界。正可謂:“形與心手相湊而相忘”(董其昌《畫旨》),“不求形似求生韻,根拔皆吾五指栽”(徐渭)。這也正是中國文人畫的核心精神。再加之文人畫家介入青花紋飾的指導與創作,雅助俗,俗化雅,更使明代青花瓷器呈現出文氣飛揚的生活美學意味。
責編 耕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