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唐詩人
當研究者思考底層寫作者的作家身份問題時,普遍遺忘了那些底層作家在他們自己的作品中如何處理自己身份的問題,而在研究者分析八零后作家作品的時候,也好像多少有點忽略八零后青年作家可能擁有的復雜經驗,以及他們如何處理經驗的問題。那么這兩種情況加在一起呢?這就是我閱讀完陳再見小說后想到的首要問題。陳再見是打工作家群里新興的八零后青年作家,兼具底層和八零后兩重身份的他能夠寫出什么頗具分析價值的作品嗎?或者說,他的作品對我們探討前面兩個問題有什么啟發和幫助?
陳再見很多短篇都涉及了這兩個層面。他所設置的敘事者基本是類似于自己真實身份的人,即作家(或者記者) 兼打工者,青年,來自農村。比如《微塵》 《雙眼微睜》和《瓜果》等,這種身份很容易讓我們把他所虛構的敘事者與真實的作者聯系在一起。當然,這是不可能一致的,可能存在一些真實的經驗記憶,但更多的應該是虛構以及陳再見使用的這種敘事修辭。不管真實和虛構成分比是多少,這般的設置給人親切感之外,還有一個更加清晰的疑惑是:作者虛構這樣的敘事者時到底投射了多少焦慮?這些焦慮又是怎么一回事呢?
另外,作者還寫了一些閱讀起來感覺比較平淡且類似于社會問題小說的短篇,比如《張小年的江湖》寫了生活在城市邊緣的孩子教育問題。陳勁松評價《張小年的江湖》說:“《張小年的江湖》屬于成長小說,篇幅雖然不長,卻頗見作者功力。語言平實,敘事縝密,故事很有張力,情節推動很有說服力,尤其是心理描寫很傳神,也很到位。”①《妹妹》寫到棄嬰問題。《一日》寫到鄉下的教育和風氣問題。看得出來這些短篇都有哀悼時風的旨意,這些小說在思想張力上可能會有所欠缺,但故事敘述得很清晰,敘事結構上看得到作者的精雕細琢。另外一個問題是,這些作品讀起來好像在記敘記憶,又好像是在寫當下社會上存在的一些問題,作者把經驗記憶和當下的社會問題結合起來,既避免了自敘傳的嫌疑,也敞開了批判現實的鋒芒,這種處理可能是八零后作家習慣使用的方法。但是在陳再見的這些短篇中,我們看到的是一種更加貼近現實貼近底層的青年作家如何處理他們那些比較寂寞的經驗記憶的方式,那么這里又有什么獨特嗎?
陳再見近作《拜訪鄭老師》和《少蓮》可能是在以上兩個方面都頗有思考的短篇。不管它們的內容有多少屬于虛構,作者獨特的經驗記憶成分卻很清晰,而且很容易捕捉,但在處理記憶的過程中都呈現了作者比較成熟的敘事技巧。《拜訪鄭老師》寫農村知識青年的出路問題,有一種對文化人身份的哀悼感,我們看到的不僅僅是種身份的焦慮,而且是對知識的焦慮;而《少蓮》內容雖然有點單薄,但是作者在敘事技巧上作了補充,通過藏和露的方式把一種記憶的病癥暗示出來了,透過這篇小說,我們可以看到作者獨特的記憶處理方式。
身份問題好像一直是陳再見的小說的一個敘事原點,不管是寫底層苦難,還是寫底層世界的日常生活,或者寫知識人在這一時代的淪落,都有一個身份考察,這估計與作者本身的情況相關。從農村到城市,從傳統的農民到現代的文化人,又遭遇了時代的新型狀況,即文化人角色在城市和農村的不同期許,城市里的文化人不一定是農村想象的那般美好。在城市,也許人人都可以是知識分子;而在農村,對知識人的想象卻還遺留著許多傳統的色彩。因此,在這樣一個轉型的中國社會里,文化人身份的轉型也要經歷從城市到農村的擴展,在這個擴展過程中,還有多少空間留給那些還有傳統知識分子形象幻想的人呢?
《拜訪鄭老師》中,敘事者“我”是作為弟弟的身份出現的,是農村新一代的小孩,“我”不僅看不慣“哥哥”那一代還具有文化夢,或者說還存有夢想。“我”很多時候是無所事事,與年輕時候的“哥哥”完全不同。這個“我”是小于“哥哥”的一代,也是新于哥哥的一代,這樣一個身份去看“哥哥”的成長非常有意思。“我”不僅看到了哥哥那一代人如何追求夢想,以及最后夢想如何破滅,而且看到了他們如何在破滅中保持風度。這些“看到”又是一個身份轉型問題,“我”看到了這個時代里農村的青年如何幻想著作為文化人到城市立足,而最后又是如何收場的,那些簡單的遭遇描寫隱藏著深層的思考。
這篇小說名叫《拜訪鄭老師》,開始就從談論“拜訪”開始,“我”作為新一代,對哥哥使用“拜訪”這樣文縐縐的詞語很瞧不慣,這是第一個情況,即詞語使用方面,傳統認為有教養有知識的詞語被輕視,文雅成了文縐縐。第二個情況是哥哥在鎮中心小學當老師時撕了鎮長兒子的作文本,結果被趕出了學校,校長拿出哥哥發表的好多文章也不抵用。這是文化抵不過權力,又是對文化的一種諷刺。第三種情況是寫哥哥出遠門時要和認識的人一一道別,而且非常鄭重,這種非常鄉土又特別文氣的方式看起來特別溫馨,可在“我”這一代看來是非常滑稽的。這和“我”跟著哥哥其實是跟著他去玩一樣,鄭重其事的告別還不如“我”玩接石子這一無聊游戲呢!接下來還寫到很多細微層面的類似情況,比如“我”和哥哥走路去鄭老師家里時的較勁,在面子問題上的那種較量也似乎有種暗暗的嘲諷;另外在到達中心小學門口處求門衛讓他們進去時哥哥“還沒求到鄭老師,倒先求起了門衛”,這又似乎是一種類似于文化抵不過權力的暗示,有知識也不行,連門衛也搞不定,最后還是要用哈密瓜賄賂;還有后面哥哥在跟鄭老師介紹自己時說自己已經記了十多年日記,有創作的沖動等,而接著是寫“我”的看法:“這話在我聽來等于是廢話,甚至還會暗自發笑……”這種態度無疑是隱藏在敘事人“我”背后真實的“我”的一種自嘲式抒寫;最后哥哥學醫回來變得愛衛生,后來開診所也把一切布置得很像鄭老師的房間,一副文化人的派頭,買報紙架,訂閱報紙,愛看副刊。
哥哥做文化人的夢最后以在鄉下開診所實現了,繼承的是一種非常傳統的文化人身份,起碼有鄉下大多數人心目中的那種儀式。哥哥的這種繼承方式很具分析價值,因為他是做老師不成之后去學醫的,然后在城市里待不成回家做赤腳醫生,再后來才開了自己的小診所,這種經歷肯定不理想,在今天的時代里,它顯然是無奈。哥哥的夢在不斷地破滅,最后以最無奈的方式實現,算是一種維護自己理想角色的補償。但是這樣一種選擇又有多少人能夠理解呢?新的一代似乎對這些文縐縐的儀式非常反感,鄉下對文化人的看法也在轉變,但在接近城市的這一轉型期間,它其實是變得亂七八糟。傳統的觀念被沖散,新型的又尚未形成,這個過程中,知識和文化如何得到尊重呢?儀式,只有儀式才是維系傳統的方式,因為在鄉下,拋棄儀式就變得和鄉下人無甚差別,只有依靠儀式的搭建,才能表現出身份的不同。但是這些儀式在像“我”這樣的新一代人看來又是怎么個情況呢?無疑,這是一個極具意味的短篇。
《少蓮》這篇小說讀起來其實很平實,但讀完有一種清晰的回味,比如這樣一個問題必然呈現:這兩個少蓮到底是一個人還是兩個人?其實,仔細一想,樸可和他妻子所講述的少蓮應該是同一個人。小說中很多地方都暗示了這點,比如小時候的性格特點,以及地域上的接近,還有離開家和家也搬走等情況,這些都是一致的,還有手指問題,甚至連有一個兒子和丈夫“不在”也是非常強烈的暗示。
可是,既然是同一個少蓮,那么她初中時候的風光活潑與現在在QQ群里面的活潑是不是一致的?這種一致可以是哪般的呢?初中時候少蓮的那種活躍和成熟氣,那些時光可以是她美好的記憶,這種記憶很可能印象深刻。少蓮遭遇了不幸,現在日子過得也不如意,腦子有問題,是什么問題呢?腦子有問題可能就在于她在不斷地維護她的過去,不認可或者不能接受現狀。這一腦子問題不是一般的疾病,而是一種自戀癥,這屬于心理問題。自戀癥可以導致抑郁癥,抑郁可能表現為喋喋不休地自我暴露,暴露的是其現實生活中所缺乏的一面,這是弗洛伊德談及的憂郁癥患者情況,即拒不承認失去,也拒不談論失去,并且拒不接受對象已逝的現實。朱迪斯·巴特勒分析弗洛伊德這一觀念時補充說:“憂郁者無法承認的事實束縛了憂郁癥的話語,此類‘不可說’的事物也規定了‘可說’事物的界限。”②少蓮不斷說著自己有多幸福,帶有非常明顯的自戀傾向,作者也寫了:“都有些神經質了,沒完沒了,煩不勝煩。”可說的事物變成了唯幸福不可,界限就在于此,在她而言,不存在不幸的可能。“憂郁癥的部份特征源自于自戀,另有部份特征來自于哀悼。”③哀悼過去的自己,自戀心理使得“現在”變得難以啟齒,唯有在虛擬世界喋喋不休地炫耀虛構的一切,這是哀悼,也是病癥。
“疾病是生命的陰面,是一重更麻煩的公民身份。每個降臨世間的人都擁有雙重公民身份,其一屬于健康王國,另一則屬于疾病王國。盡管我們都只樂于使用健康王國的護照,但或遲或早,至少會有那么一段時間,我們每個人都被迫承認我們也是另一王國的公民。”④桑塔格在她的《作為隱喻的疾病》的引言里以這樣一段話開頭,我們這里借用這一段話和她的標題的字面意義。少蓮的現狀無疑是陰面時刻,這種麻煩的身份和她以前的那種快活而健康的身份對照起來,它們因為時間的緣故變得特別令人感傷。少蓮不能活在過去,她必須跳出來,看到這兩個王國并存的空間,認識到這個情況才有可能逃離抑郁。這是一個方面,另一方面是:樸可和妻子的世界。樸可的初中時光是寂寞的,單戀著少蓮,生活在自己的世界里,這其實也帶一點憂郁,但是如今呢?是健康的身份了嗎?也許在面對自己的過去和現在時是健康的,但樸可和妻子談論少蓮時都是什么心理呢?在小說中敘事者樸可有一句自言自語的話,或者是背后的作者的講解:“但人是可以從不幸慢慢幸福起來的,只是少蓮不知道,此刻,她炫耀幸福的對象其實掌握著她曾經的不幸。這點很重要,要是少蓮知道他知道,她可能就會知趣,不敢炫耀了。”這句話透露的是樸可的情況,樸可現在希望看到的其實不是少蓮炫耀幸福,而是少蓮真實的生活情況,或者說他希望看到正常。桑塔格在分析癌癥等情況時,希望的不是從疾病看到隱喻,而是把這些隱喻驅逐,還原疾病本身,也就是看到疾病本身的痛苦,而不是把疾病當做禁忌或者不可言說、必須掩蓋的“物”,她要讓詞與物的關系親近,而不是用隱喻去隔離,形成隔膜只會把情感驅逐。
那么,在《少蓮》里面呢?作者需要的可能也是這樣的效果,不是讓過去和現在的對比隱喻出什么,而是讓敘事者去處理一個有疾病的人,說是處理,其實是如何看待以及在態度中顯出意味。比如,小說最后樸可和妻子都只能相互撫慰地說著自己都不相信的話,樸可含糊地說她們不是同一個人,而妻子也只說“同名不同命”。這種遮蔽真實其實也是自我掩蓋,都不愿意去相信,不愿意去揭開那層很容易就可以揭開的真實面目,他們也在掩蓋。這些掩蓋其實也可以是揭露,它們透露了疾病,他們又何嘗不是在疾病中呢?虛構的敘事者成為了真實的作者圈套里的綿羊,與虛構的敘事者看到的疾病沒有多大區別,但真實的讀者卻可以明白:每一個人都可以同時是疾病和健康兩個王國的公民!桑塔格成功地撲捉住了現代人那些秘而不宣的真實內心,作者很可能也是在無意間觸及了這點。
我們可能熟悉了韓寒等人的倔強式批判,可能也熟悉了郭敬明們拋棄批判的玄幻處理,但我們熟悉奮斗在最底層的青年們如何處理他們的記憶嗎?好像不夠熟悉,陳再見小說在一定程度上幫助我們打開了這扇窗子。在他那里,記憶不是值得炫耀的東西,經驗不是可以販賣的資本,更多的是社會轉型過程中遺留給八零后農村孩子成長過程中的“疾病”,它們從始至終地縈繞在作者的心頭。這樣的經驗容不得他們可以倔強,更不能玄幻,而是一種類似對疾病的審視一樣的經驗記憶處理,這種審視肯定帶著現在的“醫救”視角,而現在也不能療救,那么,也就只能是焦慮地審視著過去與現在,這樣的焦慮是個人的,也是社會的,但角度肯定是底層的。
其實,除開《拜訪鄭老師》和《少蓮》,可以讓我們思考到身份焦慮和記憶病癥的短篇還有很多,陳再見以底層和八零后的身份把這些東西都貫穿在了幾乎每一篇小說中,區別就在于明顯不明顯而已。
比如身份問題的《微塵》,它的敘事者“我”是個作家,而和關系最親的是收廢品的羅一槍,這可以是講底層勞動者羅一槍的故事,但其實更是關于“我”的身份的故事。“我”是作家,但“我”也是底層,那“我”該怎么看待“我”這個底層呢?“我”與羅一槍不同,但“我”的不同是種什么樣的不同?從這篇小說可以看到,不管是在城市還是在農村,一個擁有作家身份的底層是個多么尷尬的存在。還比如《瓜果》和《雙眼微睜》,《雙眼微睜》中的“我”也在不斷地檢討自己,失去了金錢資本支撐起來的作家頭銜在當今時代就是一個虛幻的象征物,已經談不上資本了,但在農村卻還保留著這份光環,如此,生活在城市的“我”需要做的就是拿空洞的象征物去支付實在的資本。總之,兼具農村、城市、作家和打工者的“我”就是一個焦慮的存在:作家的象征資本因為缺乏物質資本被架空在城市,而帶著作家身份回到農村時又失去了支撐起仍然流行于農村的那些文化人想象。如此,兩重情況的被架空,“我”無處安身又無家可歸,這是多么焦慮的底層存在!
在記憶作為病癥的經驗處理方面, 《藏刀人》《妹妹》也是非常好的文本,這些故事的具體內容可能不是作者親歷的,但在處理記憶的技巧上有類似。《少蓮》里面少蓮無法接受現狀沉浸于過去的美好記憶中,而《藏刀人》里,“父親”無法忘記因為他要拉屎的緣故導致一個戰友失去一條腿的戰爭陰影,最后也成了“病”,而且“病”也在“我”的身上呈現;《妹妹》也是如此,父親棄嬰的罪惡成為全家的陰影,我也無法抵御,最后“我”也棄嬰了……這些又是多么清晰的病癥?
最后似乎還可以綜合起來思考這樣一個問題:這些經驗的處理方式與底層的身份有關系嗎?這其實是一種非常深刻的拷問,也就是底層的希望在哪里?父輩或者說兒時的那些記憶僅僅是記憶嗎?經驗對于兼具底層和八零后的青年來說,它們不是可以倔強的資本,更不是經得起玄幻的舞蹈,那是一種實實在在的問題鞭打。
注釋:
①陳勁松:《拿什么拯救你,我的孩子——讀陳再見短篇小說<張小年的江湖>》,中國作家網:http://www.chinawriter.com.cn/yc/2012/2012-09-04/72643.shtml.
②③朱迪斯·巴特勒:《心靈的誕生:憂郁、矛盾、憤怒》,見汪民安主編《生產》(第八輯),江蘇人民出版社2012年出版,第72頁、第73頁。
④蘇珊·桑塔格著,程巍譯:《疾病的隱喻》,上海譯文出版社2003年出版,第5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