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王夏薇
“公眾人物”的概念肇始于美國,是指一些人因為自身的特殊身份而在新聞報道中可以對其人格權的保護有一定限制的制度。最初在1964年的沙利文訴《紐約時報》案中,美國聯邦最高法院的布倫南大法官提出了“公共官員”的概念,他認為公共官員的隱私、名譽等人格權利與社會的公眾利益有關而要受到部分限制。之后,美國最高法院在“柯蒂斯出版公司訴巴茨”和“聯合出版社訴沃爾克”案中明確提出了“公眾人物”的概念。事實上,“公眾人物”是“公共官員”的擴大——出于對公共利益的保護,即使不屬于“政府官員”的“公眾人物”在提起名譽權訴訟時也應受到美國憲法第一修正案的限制,從而在此類審判中被廣泛使用。然而,直至1974年的格茨訴羅伯特·韋爾奇公司案,法官們才又開始縮小“公眾人物”在審判中的過大的適用范圍。在這一問題上,美國的《侵權行為法重述》表述為:“任何人由于參加公開活動,或在關心一般經濟、文化、社會或類似公眾利益的機構或活動中擔當重要角色,或把自己或自己的工作交由公眾判斷……那么當他獲得他所渴望的宣傳時,對于那些于他不利的宣傳,他也不能有所埋怨。”因此,如何正確設立和使用“公眾人物”制度,即使是現在的美國法律界也眾說紛紜,莫衷一是。
我國學者在接觸到美國的沙利文案后,將其評價為“人類新聞自由的里程碑”。適逢我國新聞媒體行業的蓬勃發展時期,很多學者都推崇引進“公眾人物”的制度以解決名譽權和新聞言論自由的沖突。如《中國民法典(專家建議稿)》的第一百五十七條:“為社會公共利益進行新聞宣傳和輿論監督的目的,公開披露公眾人物的隱私,不構成新聞侵權。”而在《中國民法典·人格權法編(草案)建議稿》中,第五十五條規定:“為社會公共利益進行輿論監督,可以披露社會公眾人物的有關隱私。”“被監督人不得就此主張侵害隱私權。”同樣的在徐訊教授課題組擬定的《新聞侵害司法建議稿》中,也規定了“人民法院在審理公共人物提起的名譽權訴訟時,只要內容涉及公眾利益,被告主觀上沒有惡意,對于公共人物提出的侵權請求,人民法院不予支持”。以上文本的內容雖然沒有最終成為通行適用的法律規定,但也能代表我國學界對“公眾人物”制度的肯定與熱衷。
反觀已有的司法判例,有的判決否定了這一概念的適用,也有相當部分的判決認可這一制度。在我國眾多的判例中,“新聞自由的里程碑”式的案件應是2002年“范志毅訴文匯新民聯合報業集團侵犯名譽權糾紛案”。在該案的判決書中,上海市靜安區法院首次使用來了“公眾人物”的概念,并提出——“即使原告認為爭議的報道指名道姓稱其涉嫌賭球有損其名譽,但作為公眾人物的原告,對媒體在行使正當輿論監督的過程中可能造成的輕微損害應當予以容忍和理解。”但是同樣在判決書中引用“公眾人物”的,2004年劉翔訴《精品購物指南》報社等侵犯肖像權案,雖然一審敗訴,但在二審法院北京市第一中級人民法院審結此案時,改判“精品報社在使用劉翔肖像過程中,因過錯造成劉翔人格受商業化侵害,構成侵犯肖像權。”該判決的結果顯示了,劉翔雖然是公眾人物,但其肖像權的使用與保護和普通人的肖像權也是一樣為法律規制,不容肆意侵犯。
總之,在我國,“公眾人物”概念在審判中大多數適用于明星或體育界名人,而非最初在美國適用于公共官員的立法初意。而在大多數的學術研究中,我國的學者們也逐步認可,即使公眾人物的人格權應該受到限制,但也并不是一刀切地認為公眾人物的人格權就不應當受到保護。但至今,我國現行法律或者司法解釋也未有明確規定是否適用此制度。因此,“公眾人物”是否適合我國現有法律環境,或者說是否還有引進的必要值得學者繼續探討和研究。
公眾人物理論及其規則的產生與發展是與美國的政治體制、保護言論自由和媒體在社會中的特別地位密不可分的。美國著名的憲法第一修正案將言論、新聞出版的自由明確規定為一項制度性的基本權利,本質上是通過新聞媒體發揮監督政府的功能,維護公共利益,而創設“公眾人物”制度也是保證新聞媒體更好的發揮新聞媒體的監督權。因此,新聞媒體的自由權自然也就不能等同與一般公民的言論自由,也就出現了美國聯邦最高法院大法官Potter Stewart特在演講中提出的“第四權力理論”。他認為,憲法保障新聞自由的目的就是建立一個有組織的新聞媒體,使其能夠成為政府三權之外的“第四權力”,以監督政府,防止政府濫用權力,發揮制度性功能。
然而,我國媒體所擁有的新聞自由只是權利而非權力。在新聞制度上,我國新聞界堅持正面宣傳為主的方針,主張新聞傳播活動的目的是圍繞經濟建設為中心工作,服務黨和政府大局,做黨、政府和人民的通訊員,多報道對黨和政府的工作部署積極、有利的情況,反映人民群眾的意見和建議。此外,在現有的法律體制中,新聞報道自由權也并沒有高于其他權利(例如人格權)的憲法地位。因此,設立“公眾人物”制度在中國的實踐土壤上猶如無源之水、無本之木。
“公眾人物”制度還確立了審判實踐中的“實際惡意”原則,即允許在記者預見關于公眾人物的報道可能失實的情況下依舊予以報道,并且不承擔侵權責任。首先,這違背了新聞職業道德——“維護新聞真實性”的規定。我們在肯定新聞界人士的監督作用的同時,也應該正視一些不規范的新聞媒體機構為制造噱頭、提高自身發行量而編造捕風捉影、夸大其詞的失實報道現象的存在,而且大多數都是涉及“公眾人物”的隱私或者名譽權問題。雖然公眾人物較之于普通人確實有更多的機會和條件接觸媒體,但是澄清或者申明往往不能正確引導輿論的指向,更多的新聞媒體紛紛報道,三人成眾,公眾很難判定到底哪一方的言論是可信。
其次,過多的虛假報道也會使新聞媒體行業失去公信力,虛假輿論熱點的不時出現,盲目追求轟動效應,制造虛假新聞,漠視了新聞記者和媒體的社會責任,濫用媒體權利,損害了新聞媒體行業的聲譽。無論是公眾人物還是普通人,媒體行業都應該在報道中嚴格追求新聞真實,決不浮夸濫造。法律更不應該為新聞行業的歪風樹立一個正當的借口,“公眾人物”制度并不利于維護新聞行業的真實性。正相反,公眾人物理論還將使部分虛假新聞合法,其中的利弊可見一斑。我國系成文法國家,無論是將來的民法典或者是人格權法,在制定和討論的過程中,是否引進如此一項新興權利應該更加的慎重。
雖然“公眾人物”制度的提出曾經在一定時期內解決了新聞自由與人格權沖突的大問題。但是,時代在發展,傳媒業也在發展,即使在美國本土,公共官員的 “公眾人物”制度也不斷地被各種法案修正。
回望我國,新聞行業這些年發展迅速,但是新聞立法卻仍是少之又少,新聞侵權適用的仍是1993年最高法院發布的《關于審理名譽權案件若干問題的解答》、1998年《關于審理名譽權案件若干問題的解釋》、2001年《精神損害賠償司法解釋》等零星的司法解釋。主張引進“公眾人物”制度是對其他國家制度已有成果的借鑒,但是該項制度是否適合我國國情,并在多大程度上能解決我國的現有問題都還有待學者們進一步的考究。
舶來品不一定是糟粕,但也不能當作萬靈丹。在制定法律時,應該更多地結合我國的國情有所揚棄。在現今的輿論環境下,合理規制新聞行業,更多地保護人格權利,更能夠促進我國輿論監督和新聞職業道德的健康發展。無論是否為公眾人物,在社會生活中,都不需要過度地曝光于鎂光燈之下。無論是名人、明星或者政府工作人員,他們多少的個人隱私能牽扯到社會利益是一個難以標準化的難題,因此,如若一刀切地將公眾人物的所有都置于媒體的監督之下,誰又能監督媒體?誰又能保證媒體在合法的尺度內、不為商業利益的驅動公正的報道社會事實?退一步說,即使媒體的一些權利在與人格權的沖突中有所弱化,也可以通過其他途徑進行保護。但是公民的人格權,如隱私權或者名譽權受到侵害,恢復的成本將大于法律所保護的新聞自由權益。綜上,若引進“公眾人物”制度很大可能在我國現有法律體系中并無適用之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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