宋卓時
(長春工業(yè)大學 外國語學院,吉林 長春130012)
日本是一個多神論國家,在日本民眾的神靈信仰和宗教信仰中,西洋的神和東方的神靈是同時并存的,一個人可以同時抱有多種宗教信仰,所以日本的各種神靈信仰和宗教信仰數(shù)不勝數(shù),除了佛教、伊斯蘭教和基督教之外,各種區(qū)域性的神靈信仰存在于日本各地。至今,東京地區(qū)仍有一種廣為流傳的神祇信仰被稱為“七福神”信仰。所謂“七福神”就是七位神靈,分別為:辯才天、毗沙門天、壽老人、惠比須、大黑天、布袋和尚、福祿壽七位神靈。每一年的正月,以東京為中心,日本多地就會舉行叫做“七福神詣で”的活動、人們或結(jié)成游行隊伍或者獨自出行,分別參拜七福神各自所在的寺廟,以祈求在新一年中能夠分別從七位神靈那里得到“有福、清廉、愛敬、威光、長壽、大量、人望”這七種福氣。其中的“辯才天”、“毗沙門天”、“大黑天”為印度神靈,“布袋和尚”、“福祿壽”、“壽老人”為中國的佛教和道教神靈,唯一的日本本土神靈“惠比須”是日本創(chuàng)世之神“伊邪那美”和“伊邪那歧”所生下的神明。由此可以看出,日本的“七福神”信仰有很濃重的中國大陸佛、道教文明色彩和印度佛教文明色彩。但是熟知中國民俗信仰的人看到日本的“七福神信仰”之后大多會產(chǎn)生如下幾個疑問:1.日本的福祿壽究竟是福星、祿星、壽星三位神靈的共同稱呼還是一位名叫福祿壽的神靈?2.“福祿壽”這個詞本身已經(jīng)包含了“壽”字,為什么日本還要有個“壽老人”存在呢?3.日本的“七福神”中原本有“福祿壽”、“壽老人”,為什么沒有“祿星”呢?
就筆者的調(diào)查,關(guān)于以上諸問題,目前我國國內(nèi)尚無相關(guān)的研究,特別是關(guān)于“七福神”中各神祇的研究尚屬未有前人涉足的領(lǐng)域。所以,筆者將在本論文中針對以上三個問題逐一探究,以求能夠徹底研究清楚“為什么日本的“七福神”信仰中沒有祿神信仰”這一民俗文化范疇內(nèi)的問題。第一個問題很好回答,答案很明確:“七福神”中的“福祿壽”是一位名叫“福祿壽”的神靈,在日本的‘七福神’信仰中掌管“人望”,就是能夠使人廣受尊敬和愛戴。并不是我們中國道教神祇信仰中的“福星、祿星、壽星”三位神靈的共同稱呼。也就是說,“福祿壽”是一位專司人望的神靈,而“壽老人”是另一位獨立的專司壽命、可以令人長命百歲的神靈。明了以上兩點,那最后一個問題也就更加凸顯出來:“祿神”去哪里了?為什么“七福神”信仰中沒有“祿神”信仰呢?筆者將會在隨后的文章中對以上問題逐一解答。
要想弄清楚上文提到的幾個問題,筆者認為首先要弄清楚“福祿壽”三星,特別是“祿星”信仰的發(fā)展歷史和神祇職能。
“福祿壽”三星最早源于中國古代的星辰崇拜,其中的“福星”最早被認為是木星(歲星),專門掌管人間的災難和幸福之事,也有人認為天上的“福神”是“太歲”。但是據(jù)筆者考證,木星是歲星,但是歲星卻不是太歲。太歲與歲星在古代天文學領(lǐng)域內(nèi)其實是根本不同的兩個概念,只是民俗中以訛傳訛,認定福星是木星,又是歲星,又是太歲。但是無論是歲星也好、太歲也罷,福星在民俗信仰中因掌管著人世間的“幸福”而廣受人們信仰。而后世也逐漸將其人格化,并修造廟宇、塑造泥像以供人們信仰膜拜。今天的民間流行的“福神”形象大多來源于明刊本的《三教搜神大全》。“壽神”在今天的民俗學研究中,普遍被認其星象崇拜來歷有兩個:一是認為“壽神”來源于二十八星宿中東方蒼龍七宿中的頭兩宿——角、亢二星宿,另一說認為“壽神”就是南極老人星。而“壽神”被世人人格化后就是我們總能看到的“南極仙翁”,作為長命百歲的象征,廣為人們所信仰和崇拜。
至于本文的核心“祿神”的歷史則要曲折復雜得多。在古代,中國民俗中“祿神”又稱之為“文昌帝君”“祿星”等,也是來源于古代中國人的星辰崇拜。根據(jù)筆者的調(diào)查,關(guān)于“文昌星“最早的記載,發(fā)現(xiàn)于現(xiàn)今所存的春秋戰(zhàn)國時代的《甘石星經(jīng)》①出自清代考據(jù)學家王謨編訂的《重訂漢唐地理書鈔》中的《星經(jīng)》一卷,但是編訂者王謨認為甘德和石紳并非為春秋戰(zhàn)國時期的人,而是漢代之人。的現(xiàn)存殘本中,但是《甘石星經(jīng)》中所記載的“文昌”是由七顆星組成的,而其中對于“文昌”描述更多的具有占星術(shù)的色彩,認為“文昌”七星的光亮程度及與歲星的相對位置的變化將會預兆天下社稷之事,與本文所要論述內(nèi)容并無太多交集,此處不再贅述。而真正提到關(guān)于文昌宮星宿能夠掌管“祿”的最早記載源于《史記·天官書》:“魁戴匡六星曰文昌宮:一曰上將,二曰次將,三曰貴相,四曰司命,五曰司中,六曰司祿。在斗魁中,貴人之牢”。其中的“祿”即為后世的祿星。也就是說在漢代官方的文獻中,已經(jīng)認為天空中的文昌宮中的第六星為司祿之神,專管人間官員的官位升降和爵祿增減之事。
但是自隋、唐朝開始,科舉制度逐漸成形,廣大學子們開始信仰“祿神”,希望通過信仰和膜拜“祿神”保佑自己能夠在科舉考試中高中、進而獲得高官厚祿,天下的讀書人無不對其頂禮膜拜、奉若神明。
自唐朝之后,天上的文昌宮中的祿星也逐漸開始被人格化,曾經(jīng)被附會為多個真實的歷史人物,例如:宋代被附會為張亞子。張亞子這個人物實際上來源于蜀地民間崇拜的兩個人物——“雷澤龍神”張育和“梓潼神”張亞子,宋代將其合二為一成為“張亞子”,認為他主宰學子的仕途命運等。到了元世祖滅南宋的1279年,綿延隋、唐、宋三代的科舉制開始停擺,加之元代統(tǒng)治者在任官方面多倚重軍功吏才和蒙古貴族,并不太重視科舉選士。但是隨著蒙古大帝國的統(tǒng)一和治理版圖的空前擴大,再加上一些儒臣的極力努力,至元仁宗皇慶二年(1313年)又開始科舉考試,并且于元仁宗延祐三年(1316年),元朝皇帝為了表達自己開科舉的決心,又敕封其為“輔元開化文昌司祿宏仁帝君”,以護佑天下讀書人考取功名并成為大元的建國棟梁之材。“文昌帝君”的稱號至此正式形成,之后“祿神”一直伴隨著科舉制和天下學子一直走到清末1905年停廢科舉的那一刻。
總而言之,“福祿壽”三星中“祿星”的神職有兩個:一掌管人間學子是否能夠考中功名,二掌管人間官員的官職升遷和爵祿增減。在以“科舉制”為主的古代中國,“祿星”崇拜就是極為合理的一種民俗信仰。那么為什么受中國大陸文明影響極為深刻的日本,以及大陸文明色彩極為濃重的“七福神”信仰中沒有關(guān)于“祿星”的位置呢?筆者認為,其根本原因在于古代日本社會的官僚選拔制度上。
日本古代社會的官僚選拔制度中沒有科舉制。日本古代的社會一共經(jīng)歷了由豪族共同掌權(quán)的大和王朝形成時代,天皇掌權(quán)的奈良時代、平安時代,武士階級實際掌權(quán)的平家執(zhí)政時代,鐮倉幕府時代,室町幕府時代,安土、桃山幕府時代和江戶時代。在以上各個時代中的政權(quán)掌控階級無論是各地豪族也好、天皇一族也好,還是后來綿延近七百年的武士族也罷,政權(quán)掌控階級都不是通過科舉從全國范圍內(nèi)的人中來選拔行政體系中的官僚。
始建于4世紀中葉的日本大和王權(quán)時代,是由聚居于大和川周圍的多個“豪族”②豪族:將原古時代的日本多個小部落統(tǒng)一之后,持有強大政治權(quán)利,并且擔任族內(nèi)祭司的部族支配者被稱為“豪族”。共同聯(lián)合起來形成的一個王權(quán)時代,由其中政治經(jīng)濟軍事力量最為強大的豪族擔任“大王”。大和川之外的地方豪族也要臣服于中央“大王”;與此同時,“大王”承認地方豪族對于各自統(tǒng)治內(nèi)領(lǐng)地的支配權(quán)。進入到5世紀后半,大和王權(quán)建立起了“氏姓制度”,將大和王權(quán)及其周圍的中央豪族定為“氏”,并且根據(jù)“氏”的實力強弱賜予“臣”或者“連”這樣的姓。對于實力極強的豪族賜予“大臣”或者“大連”這樣的姓,并且允許其共同參與政治。對于臣服于大和王權(quán)的地方豪族直接賜予“直”“君”這樣的姓,并任命其為當?shù)氐摹皣臁被蛘摺翱h主”支配地方。這樣的政治體制其實近似于我國奴隸制社會的諸侯分封制。進入到6世紀末圣德太子改制,在原先的大和王朝基礎(chǔ)上,建立了以天皇為中心的政治,并且于603年設立了十二級官位制度,③日本原稱為“冠位十二階の制”。由原先的根據(jù)豪族的“氏”“姓”決定其官位改為根據(jù)豪族的個人功績決定其官位。但是無論是原先的“氏姓制度”也好,還是“十二級官位制度”也好,其官僚的選拔范圍只是被局限在“豪族”或者稱為貴族之內(nèi)更恰當一些,甚至一些官位是子承父業(yè)世襲傳承的。通過1156年的“保元之亂”和1159年的“平治之亂”,武士集團“平家”開始代替皇族和舊貴族掌控政權(quán)。日本開始進入到武士執(zhí)政時代。1885年“平家”武士集團被另一武士集團“源家”所打敗,源家武士集團首領(lǐng)源賴朝以日本鐮倉為軍事根據(jù)地設立“鐮倉幕府”,④幕府相當于今天的軍政府,由軍人掌握國家權(quán)力,天皇只是作為國家的象征存在,不能直接參與全國的政治管理,通俗點講:“幕府將軍挾持了天皇號令全國”。而后不斷有新的武士首領(lǐng)通過戰(zhàn)爭奪取將軍的職位,建立幕府政權(quán),從此日本開始了綿延七百年的“武家政治”。在武家政治中新的封建制度代替了原先的“十二級官位制度”。各個地方武士集團臣屬于幕府將軍,受幕府將軍政治、軍事上的庇護,這被稱為“御恩”。幕府將軍委任地方武士去管理各自的封地和領(lǐng)土,遇到戰(zhàn)爭,幕府將軍則率領(lǐng)各地武士共同作戰(zhàn),這被稱為“奉公”。這種基于“御恩”和“奉公”關(guān)系的主從關(guān)系構(gòu)成了“武家政治”的基礎(chǔ)。歷代武士均為世襲,特別是武士階級為了保證自己的絕對統(tǒng)治地位,一般禁止武士家族與農(nóng)民家族通婚,但是從農(nóng)民家過繼養(yǎng)子的事件倒是經(jīng)常發(fā)生。
而后日本經(jīng)歷了群雄割據(jù)、戰(zhàn)火紛飛的戰(zhàn)國時代,進入到安土、桃山時代。日本統(tǒng)治者豐臣秀吉推行“刀狩”政策,即為防止農(nóng)民發(fā)生起義,強行收繳農(nóng)民和寺院的武器,禁止寺院和農(nóng)民私自鍛造武器鎧甲,發(fā)展武裝力量。在此之上,豐臣秀吉還立法嚴禁武士及武士的下屬成為城市居民或者農(nóng)民,嚴禁城市居民成為農(nóng)民,這樣明確了武士·城市居民·農(nóng)民之間的身份差別,訂立了身份制度。
而后日本進入到由德川家康建立的江戶時代,德川幕府將豐臣秀吉時代確立的身份制度進一步嚴明細化,訂立了士(武士)、農(nóng)(農(nóng)民)、工(手工業(yè)者)、商(商人)四個階層,原則上各個階級內(nèi)的身份是代代世襲,與個人的能力才學無關(guān),并且不同階層間嚴禁通婚。這種制度從根本上確立了武士階級對農(nóng)(農(nóng)民)、工(手工業(yè)者)、商(商人)四個階層的絕對統(tǒng)治地位。
綜合以上第一、第二部分的內(nèi)容,顯而易見,無論是哪一個時代,日本的民俗信仰中都沒有“祿神”信仰存在的政治基礎(chǔ)。在古代中國,“祿神”信仰存在的基礎(chǔ)是面向天下學子公開的“科舉考試”。在這種社會背景之下“祿星”的神職有兩個:一掌管人間學子是否能夠考中功名,二掌管人間官員的官職升遷和爵祿增減。在以“科舉制”為主的古代中國,“祿星”崇拜就成為極為合理和普遍的民俗信仰。另一方面,即使日本深受中華文明的影響,但是“科舉考試”在日本漫長的古代發(fā)展史中并未占有相當?shù)牡匚唬瑑H僅是曇花一現(xiàn),所以就不會有為了考取功名而寒窗苦讀的學子,而身份制度的限制,使得非統(tǒng)治階層的人即使才高八斗、學富五車也一樣無法進入由豪族、皇族、貴族或者后世的武士階層把持的權(quán)力中樞。因此“祿神”信仰也就無法植根于日本的民俗信仰中。兩相對比之下,日本的“七福神”信仰中雖然有“福祿壽”和“壽老人”,但是唯獨缺了“祿神”也就不足為奇了。因為缺乏足夠的社會制度上的支持,所以“祿星”信仰在日本也就無法扎根于社會信仰中。
在漫長的日本古代歷史中,科舉制度并不是主要的官僚選拔制度,因此作為保佑科舉制度下學子仕途命運的“祿星”民俗信仰就不存在其發(fā)展的土壤。不過本文雖然解釋了為什么日本的“七福神”信仰中沒有“祿星”信仰,卻由此引出了更多的疑問:1.日本沒有“祿星”,但是有另一個作為學問之神的“菅原道真”被供奉在北野天滿宮,學問之神“菅原道真”與保佑參加科舉考試學子的“祿星”之間是否有什么內(nèi)在聯(lián)系?2.“祿星”除了能夠保佑保佑參加科舉考試學子之外,還能夠保佑官員加官進爵,那么日本的“七福神”信仰為什么沒有保留“祿星”加官進爵這個神職并對“祿星”加以供奉呢?3.“祿星”信仰究竟在日本歷史是曾經(jīng)有過還是曇花一現(xiàn)呢?如果曾經(jīng)有過那為什么后來又消失掉了呢?
以上這些問題將在筆者今后的研究中逐一解答,如果筆者的研究能夠為今后涉足該領(lǐng)域研究的各位同仁出一份綿薄之力,將是筆者的無上光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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