陳小燕
(安徽大學,安徽合肥230039)
對于整個清代文學而言,清初是一個極為重要而又輝煌的階段。風云巨變,時代更替,產生了許多杰出的詩人與詩歌?!肚迨犯濉の脑穫鳌吩诹信e清代文學成就時,把錢謙益置于首位,說他“以詩文雄于時,足負起衰之責”。
錢謙益(1582—1664),字受之,號牧齋,晚號蒙叟,東澗老人。學者稱虞山先生。清初詩壇的盟主之一,常熟人,著有《初學集》、《有學集》、《投筆集》、《苦海集》、《列朝詩集》、《杜詩箋注》等。錢謙益在明末之時就是文壇魁首,晚年降清后聲名不佳,但對清詩歌影響廣泛而深遠。朱則杰在《清詩史》中稱贊錢謙益“明詩總結、清詩開山”,評價不可謂不高。錢謙益的詩歌深受佛學影響,晚年時期尤盛,在這些詩中可以明顯看出佛學的影子。
《長部·大般涅槃經》:“因為未通曉、證悟四圣諦,我與汝等,長久以來,流轉于生死。何謂四圣諦?一者苦圣諦,二者苦集圣諦,三者苦滅圣諦,四者苦滅道跡圣諦?!痹诜鸺业浼锌唷⒓?、滅、道是佛陀的基本教義。佛家把“苦”放在人生第一位,“苦”是人生的本義,“有生皆苦”,佛教的這種苦觀對于經歷過朝代更替、看到過人生疾苦而又降清的錢謙益而言,無疑能引起他極大的共鳴。
梁·簡文帝《菩提樹頌序》:“悲哉六識,沉淪八苦,不有大圣,誰拯慧橋?!薄斗ㄔ分榱帧ぐ丝嗖俊氛f佛教云人生八苦,即是生苦、老苦、病苦、死苦、怨憎會苦、愛別離苦、求不得苦及五取蘊苦,外有寒熱饑渴等苦惱之身苦,內有煩惱之心苦,所有諸苦皆歸苦諦所攝。
佛家的苦觀影響了錢謙益的詩歌創作,在錢謙益的晚年詩歌中常常會流露出這種“苦觀”。首先是“老苦”,人生八苦中“二曰老苦,老年之痛苦也”(《大涅盤經第十二》)?!拔岬婪桥c何至此,臣今老矣不如人。”(《十一月初六日召對文華殿旋奉嚴旨革職待罪感恩述事》)錢謙益對身體的日趨衰老有著獨特的感受,在未降清時,尚可以用一種達觀而又不失調侃的語氣娓娓道來。降清后,錢謙益對此就有一種完全不同的感受。“拋殘短發身方老,著盡枯棋局始知?!薄岸‰p聾眼又昏,肉消分半不堪捫?!薄安《嚯y訴乳山翁,不但雙荷睹賽聾。”(《病榻消寒雜詠》)在這里用一種殘酷的語言直面肉體的衰老,詩中充滿了濃郁而又悲傷的情懷。“衰老不堪床下臥,為君西笑向天涯。”(《寄贈下邳李條侯二首》)“十畝之間一老民,衰遲自分百年身。”(《歲暮雜懷八首》)在這些詩句中,詩人展示了時間的流逝帶來的生命本體的變化,詩人身體的變化又帶來一種心靈上的獨特感悟?!案薪駛粜那娜唬最^老客和淚眠?!?《放歌行為絳堂主人姚文初作》)在這些強烈的對比中,“老苦”的感受也愈加清晰。
其次是“病苦”,《大涅盤經第十二》:“三曰病苦,疾病之痛苦也”。《佛說八師經》里說:“念人衰老時,百病同時生。”可見衰老和病痛相伴而行。錢謙益晚年在注釋《大佛頂首楞嚴經疏解蒙鈔》時曾有段自述,“七年之中,疾病侵尋,禍患煎逼,僦居促數,行旅喧呶,無一日不奉經與俱。細雨孤舟,朔風短檠,曉窗雞語,秋戶蟲吟。暗燭匯筆,殘膏漬紙,細書飲格,夾注差行。每至目輪火爆,肩髀石壓,氣息交綴,僅而就寢。蓋殘年老眼,著述之艱難若此。”可以看出,晚年時的錢謙益確實年老體弱,患有多種疾病,在詩中多有體現?!懊靶踔Т怖喜∩恚]門消煞二分春。”(《送人還白門》)“闌風伏雨暗江城,扶病將愁起送行?!?《吳門春仲送李生還長安》)“病苦”給錢謙益帶了極大的痛楚,但詩人卻又避無可避,只好在詩中自嘲“方干莫漫輕三拜,老病吾愁再拜難”(《答新安方望子投詩枉訪》)。
最后是“心苦”,“八曰五盛陰苦,由色、受、想、行、識五種因素組成,生滅變化無常,盛滿各種身心痛苦也”(《大涅盤經第十二》。這種苦也是錢謙益選擇逃禪的主要原因。錢謙益背明降清,晚節不保,為當時的文人士大夫所不齒。一失足成千古恨,錢謙益自身也因降清而悔恨不已,詩歌成為他自贖的最好途徑。錢謙益的詩中充滿了苦恨,可又沒有慷慨赴死的勇氣。他有本詩集《苦海集》,以“苦”為題,可見詩人對人生的“苦”自有一番獨特感悟。清·凌鳳翔《有學集序》說“每思報國,惟以文章?!卞X謙益在詩中反復表達自己的悔恨之情,“烏集長干多截淚,雞啼后夜五更心”(《乙未小至日宿白塔寺,與介立師兄夜話。辛卯秋憩友蒼石門院,扣問八識規矩,屈指又五年矣,感而有作二首》)。“殘生猶在訝經過,執手只應喚奈何。近日理頭梳齒少,頻年洗面淚痕多。神爭六博其如我。天醉投壺且任他。嘆息題詩垂白后,重將老眼向關河。”(《次韻茂之戊子秋重晤有感之作》)錢謙益在這首詩中悲嘆明朝的覆滅,感嘆自己的身世以及沉痛悔恨的內心,在《后秋興之十二》中發出了“苦恨孤臣一死遲”的吶喊。
《般若波羅蜜多心經》中說:“觀自在菩薩,行深般若波羅蜜多時,照見五蘊皆空,度一切苦厄。”五蘊就是色、受、想、行、識,色相當于物質,受想行識則屬于精神。郗嘉賓《奉法要》:“一切萬有終歸于無,謂之為空?!狈鸾陶J為世間萬事萬物的本性是“空”,“一切皆空”,“空”是涵蓋世界人生最普遍的最高概念。本體看不見,摸不著,必須藉由外在假相呈現,感情必須借由外在客體引起,而這些風月之情亦是融入客體的世界中。世間萬物的“空”要借助“幻”來表現,所以《金剛般若波羅密多經》又云“一切有為法,如夢幻泡影,如露亦如電,應作如是觀”?!毒S摩詰所說經》也說:“一切法生滅不住,如幻如電;諸法不相待,乃至一念不住。諸法皆妄見,如夢如焰,如水中月,如鏡中像,以妄想生。”事物(經驗世界)畢竟非真存在,意即是幻,而幻就是空。
錢謙益深受佛家苦觀的影響,晚年逃禪,想借佛義來修心解脫。在他的晚年詩歌中,充滿了佛家的空幻思想。錢謙益晚年的詩歌中“空”字頻頻出現,代表了詩人佛家思想的空幻感?!巴ト~喻身知幻少,窗禽說法苦空多。”(《柬陸兆登二兄問疾》)幻和空在這里相對。《碧云寺》曾寫道:“丹青臺殿起層層,玉磶雕闌取次登。禁近恩波蒙葬地,內家香火傍禪燈。豐碑巨刻書元宰,碧海紅塵問老僧。禮罷空王三嘆息,自穿蘿徑拄孤藤?!狈饘W思想的人生虛幻、空無的哀傷貫穿在全詩始終,“碧海紅塵問老僧,禮罷空王三嘆息”。這里的“空”即是《金剛經》所說:“凡所有相,皆是虛妄”,即人們見到的一切都是虛假的幻象。《勘讎憨大師〈夢游集〉累夢曹溪僧攜卷冊付囑感而有作》則說“明燈半夜言猶在,落月空江水不回。壞衲短衣殘夢里,十年獵隊看椎埋?!痹谶@里時間流逝,世事滄桑,一切都如落月空江水?!坝捅谳p車來北里,梨園小部奏西廂。而今縱會空王法,知是前塵也斷腸。”(《西湖雜感 二十首選六》)“人生在世如身處荊棘之中,心不動,人不妄動,不動則不傷;如心動則人妄動,傷其身痛其骨,于是體會到世間諸般痛苦。”(《金剛經》)錢謙益想修心解脫,卻做不到“心不動”,所以在他的詩中,“夢”就頻頻出現。
世間萬物如幻如空,佛家就用如夢來解釋這一切?!斗殴獍闳艚洝と缁闷贰?“眾生為如幻化耶?來會者亦如幻化耶?須菩提言:如是,如是,眾生如幻,會者亦如幻,吾我亦復如幻如夢?!痹阱X謙益的詩中,夢不僅代表了他的佛學思想,也體現了其求解脫而不得解脫的人生困境。錢謙益在詩中反復回憶往昔,“推篷剪燭夢悠悠,舊雨依稀記昔游”(《病榻消寒雜詠》)。“五十流年昔夢中,登高錯莫御秋風。”(《乙末秋日登高莫鰲峰頂口占二首》)可是夢終究是虛幻的,《金剛經》中說:“緣起情空,諸法輪轉,是以一切生減俱為無?;孟搿?,所以詩人在詩中不無感慨地寫到:“書生一霎懵騰夢,恰似鵝籠酒醒時”(《籠鵝曲四首示水榭舊賓客》),“已悟前塵如影事”(《孟陽冢孫念修自松圓過訪口占送別二首》”。如夢如幻只是空的表象,世間萬物終究會歸于空。所以詩人不能永遠沉浸在“夢”中。
在《京口觀棋六絕句》中則說道:“國手今觀袖手時,三山秋老鬢成絲。明燈相照渾如夢,空局悠然未有期?!薄逗蜄|坡西臺詩韻六首》“梏拲扶將獄氣凄,神魂刺促語言低。心腸尚似拖腸鼠,發短渾如禿幘雞。后事從他擕手客,殘骸付與畫眉妻??蓱z三十年來夢,長白山東遼水西。”那時詩人已經垂垂老矣,可是明王朝的復興卻始終沒有實現,三十年在詩人看來就如同一場夢幻,空空如也。
佛教自在中國興盛起就一直占據著極其重要的地位,中國古代詩人大多都深受佛學的影響。很多人把佛理融入詩歌之中,形成獨特的詩歌意境。如陶淵明、王維的詩皆空靈淡雅、韻味無窮,在平淡的言辭下包含著人生的真諦。
被《清史稿》稱為:“為文博贍,諳悉朝典”的錢謙益,自幼在家庭熏陶和父親的影響下與佛教結緣,從15歲開始邊持頌準提咒,60余年不曾間斷,多年的佛學浸染,自有一套獨特的佛學感悟。晚年完成的佛學著作《大佛頂首楞嚴經疏解蒙鈔》具有極高的研究價值,就連梁啟超也在《中國近三百年學術史》中說:“嘗親受業于釋憨山德清,人又聰明。晚年學佛,著《楞嚴蒙鈔》,總算是佛典注釋里頭一部好書”。錢謙益不僅注釋佛學著作,還積極倡導學習佛理,以佛學入詩。詩人在《空一齋詩序》中說“季華少習禪支,晚為清眾,幾案皆旁行四句之書,將迎多赤髭白足之侶。靜拱虛房,永懷支遁;陵峰采藥,希風道猷。所謂客情既盡,妙氣來宅者與?其為詩也,安得而不佳?”與一般的詩人理論區別較大。
明代憨山大師說:“不知《春秋》,不能涉世,不精《老》、《莊》,不能忘世,不參禪,不能出世。”錢謙益暮年侍清,晚節不保對一位眾望所歸的文壇魁首而言是一件極為痛苦而又懊悔的事情,所以更加向佛參禪,期望以佛理來修心,減輕心中的自責與悔恨,以期達到“出世”,徹底得到人生“苦”的解脫,但變節造成的沉重的自責感與悔恨感卻讓他無法完全忘卻塵世的痛苦。錢謙益晚年心境蒼涼悲愴,在他的詩中,雖常以佛學入詩,卻不能跳出其中,以一顆平常心來看待世間萬物。境由心生,晚年的禪詩悲涼幽寂,和詩人所期望的平淡空靈的境界相差甚遠。
錢謙益晚年的詩歌與佛學結合甚深,在他的詩中隨處可見禪詞,“楞嚴第十應參遍,已悟東方雞后鳴”(《贈盧子繇》),“一室香燈塵剎在,六時梵唄劫輪銷”(《東皋老僧》)。這些禪詞表明詩人對于佛學的某種感悟。牧齋詩中讓人感觸最深的是那些情感與佛理相互交融的詩歌,“怖鴿有枝依佛影,驚烏無樹傍禪棲”(《長干偕介丘道人守歲》),詩人以鴿與烏自喻。錢謙益降清后,在現實中背負著沉重的壓力,內心深處的懺悔無時無刻不在鞭笞著詩人的靈魂,在這種情況下,還有佛教可以救贖。而在《燕子磯舟中作》中,詩人寫道:“輕寒小病一孤舟,送客江干問昔游。老有心情依佛火,窮無涕淚灑神州。舞風礬燕如赤尾,吹浪江豚也白頭。水闊天高愁騁望,尋思但是莫登樓”。詩人晚年向佛,渴望在佛理中找到人生苦難的最終歸宿。但身體的衰老和疾病帶來的痛楚卻時時折磨著詩人,想要忘卻往昔卻又無法忘記,詩中有種濃郁的悲傷的情懷,整體意境沉痛悲涼,這也是詩人晚年生活的真實寫照。
這一類詩歌在錢謙益的詩集《有學集》中俯拾皆是,詩人在此類作品中的整體意境大多體現出悲涼幽寂的意境,詩中往往能夠情景交融。在佛理中蘊含著深沉的情感,又在情感中尋求著佛家的解脫?!逗推照账录兯勘陂g詩韻徼無可幻光二道人同作》:“古殿灰沈朔吹濃,江梅寂歷對金容。寒侵牛目冰間雪,老作龍鱗燒后松。夜永一燈朝露寢,更殘獨鬼哭霜鐘??蓱z漫壁橫斜字,剩有三年碧血封?!痹谶@里寺院不再單單是讓人修身養性的地方,寺院周圍的環境已經與作者主觀的情感交織在一起,破敗的不單單是外部環境,也是詩人的內心世界?!靶牟粌簦U無定”,修禪首要修心。錢謙益晚年的心境一直處在悔恨之中,始終不能得到真正的平靜,也就無從談真正的修禪。這也是造成他詩歌悲涼幽寂的根本原因。
錢謙益晚年降清的原因,直至現在學者還無統一定論,但可以肯定的是,晚年的錢謙益一直處在深深的自責和懺悔中。在現實生活中痛苦自責的錢謙益把目光轉向佛學,選擇了逃禪的方式,以期獲得解脫。但從錢謙益的晚年詩歌中可以看出,這種方式效果并不佳。這種逃禪的方法為當時的文人所不齒,屈大均在《廣東新語》中說得很直接:“嗟夫!圣人不作,大道失而求諸禪;忠臣孝子無多,大義失而求諸僧;《春秋》已亡,褒貶失而求諸《詩》。以禪為道,道之不幸也;以僧為忠臣孝子,士大夫之不幸也;以《詩》為《春秋》,史之不幸也”。但不管時人如何評價,佛學對錢謙益晚年詩歌的影響確是顯而易見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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