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新道
(西華師范大學文學院,四川 南充 637002)
一
20世紀80年代中期,新生代詩人在新詩潮(朦朧詩)之后登上詩壇。1986年由《深圳青年報》和安徽《詩歌報》策劃推出《中國詩壇1986’現代詩群體大展》標志著“新生代”詩人的這一群體正式亮相。新生代詩人的詩歌一定程度上接受了朦朧詩的滋養,但更多的是反叛和背離,“新生代”詩人呼喊著“pass北島”、“打倒舒婷”的口號對朦朧詩進行反動性書寫。朦朧詩歌潛在的英雄主義、理想情懷在新生代詩人眼中都成為批駁的對象,詩歌表述則更為自我和更有個性。毋庸置疑,新生代詩人的創作也烙上了時代精神的烙印。
二
朦朧詩是在十年內亂結束后登上中國詩壇的,對政治的反思讓詩人自覺地疏離政治、遠離意識形態的干擾。詩人進而標舉個性、呼喚人性的復歸。正如“新詩潮”詩人宣稱的:在沒有英雄的年代我只想做一個“人”。但由于詩人的沉重歷史責任感致使這個“人”同時具有了新的英雄身份?!靶律痹娙嗽诔欣^了“新詩潮”詩人那強烈的懷疑和批判精神的同時,對前者所擁有的濃重的使命感以及英雄式的社會代言者身份進行了一定的審視和反思。“新生代”詩人申明既不試圖為歷史、為時代、為階級、為群體,也不試圖為他們所從屬的“一代人”代言。他們只是作為個體而發出自我的聲音。正是基于這一詩歌表述理念,“新生代”詩人完全消解了詩歌的群體代言性質,他們以個體方式面對外在世界,以更為個人化的姿態書寫自我情懷。
“新生代”詩人在對“新詩潮”的社會代言性質進行批判和否定的同時,也對“新詩潮”的意象化營構進行了質疑。正如徐敬亞對“新生代”的實質所作的評價:“崇高和莊嚴必須用非崇高和非莊嚴來否定——‘反英雄’和‘反意象’就成為‘新生代’詩群的兩大標志。”[1]“新生代”詩人認為“新詩潮”在藝術上的貴族化傾向就是對意象的刻意追求,對“新詩潮”詩人的背離使“新生代”詩人在藝術表現手法上較少運用繁復的意象,他們甚至嘲笑“意象”!“真令人討厭,那些混亂的,可以無限羅列下去的‘意象’僅僅是為了證實一句話甚至是廢話?!保?]王小龍的此一表述表征了新生代詩人對意象營構的極端拒斥。
許多“新生代”詩人生活在正如卞之琳所說的“當時由于方向不明,小處敏感,大處茫然,而對歷史事件,時代風云,我總不知要如何表達自己的悲喜反應”[3]的時代氛圍中,因而他們的詩歌較少關注大的歷史事件,很多詩歌帶有文體實驗和語體實驗色彩。他們把詩歌的語言提高到至高無上的地位,宣稱“語言是詩歌唯一的要素”,并且得出一個語言之于詩的判斷:“每首詩都是詩人建立的語言的新秩序。”[4]韓東就說詩“和詩人的整個生命有關”,他們宣稱“詩到語言為止”?!靶律痹姼璩蔀椤盁o有什么秩序”的“純粹的非語言媒介”[5]273?!皷|方詩派”在宣言中就說:“至于形式,‘東方人’相信在一定的主體精神內容下必然有他最美的表現外殼。‘東方人’強調藝術創作的隨意性和自由組合性,反對一切束縛創作力和靈魂自由的語言形式框架?!保?]249如楊然在《走出黑洞》中,把橫行的詩排成一行從左向右,一行從右向左,詩歌的排序有了完全不一樣的外形。如“青銅的地面冷冷地承受著鹽和青銅的照耀/嚴威的攀可不高世前的奧深石怪著立聳周四”。甚至還有一行詩完全打亂了詩序,前半從左向右排,后半從右向左排:如“有眼睛的視野之所謂程旅黑最啊黑最。”在他的詩中語言形式框架被完全砸碎,詩歌的實驗性色彩分外鮮明。
對“新詩潮”的反叛,促使“新生代”詩人走上了一條和傳統詩歌決裂的道路?!胺从⑿壑髁x”使他們努力做一個平凡的人,對崇高的拒斥讓他們的詩歌更有了平常的意味,對詩歌經典意蘊的消解讓他們的詩歌在某種意義上回歸到日常的生活本身。典型的如韓東的《有關大雁塔》:“有關大雁塔/我們又能知道些什么/我們爬上去/看看四周的風景/然后再下來?!卑亚叭嗽姼韪郊釉诖笱闼系姆N種文化內涵全部拆解,大雁塔被還原為一種簡單的建筑物,人們借登臨大雁塔而憑吊歷史的舉動,也被還原成一次單純的游玩?!靶律痹娙送瞥绲钠矫窕瘜嵸|上是對“新詩潮”在內容和藝術上的“貴族化傾向”的反叛,他們把大量的平凡甚至是平庸引入詩中,就如于堅所表述的“詩歌已經到達那片隱藏在普通人平淡無奇的日常生活底下的個人心靈的大海”[6]。于堅的《尚義街六號》正是對平淡無奇的日常生活場景的展示:“尚義街六號/法國式的黃房子/老吳的褲子晾在二樓/喊一聲,胯下就鉆出戴眼鏡的腦袋/隔壁的大廁所/天天清早排著長隊/我們往往黃昏光臨……”日常生活斷片的任意拾掇、組接讓平凡的生活流程得到了客觀、自然的呈現,雖然世俗、瑣碎,卻也真切、隨意?!靶律痹娙送卣沽嗽姼璞憩F的領域,在“新生代”詩人的詩歌中,人的各種生理、心理,人的各種活動,包括穿衣、吃飯、喝茶、聊天都成為詩歌關照的對象。像何小竹寫的《向陽的邀請》:“周末我請向陽夫婦喝茶/傍晚時又一起喝了啤酒/他說,他們住在西門茶店子方向/那里環境很好他特別提到了芭蕉/他說,到芭蕉樹下喝茶這就是向陽的邀請?!痹姼柁饤壛藘炑诺脑娀瘮⑹?,而對生活的本真狀態進行了直觀的描摹。
“新生代”詩人在表現日常生活瑣碎平庸的同時,他們的敘事策略也有了一定的變換,對情感的過濾和稀釋,表征了他們對以往詩歌“浪漫主義”濫情的徹底拋棄,他們主張詩人的情感不應當進入詩歌中,詩人應以冷靜、客觀的筆觸表現生命的原生形式和原生狀態。他們對一切人生的悲歡離合冷眼旁觀,進行情感的“零度寫作”,從而使他們的詩歌呈現出和以往詩歌不一樣的景觀。如詩人盛興的《死亡之最》:“1997年我的初中同學王小紅觸電而死/女孩不是電工,不是工廠工人/也不是學物理的理工科學生/和電毫無關系/女孩子還不能用勞動掙一分錢/觸電而死絕對偶然/公元××××年××人××發明了電/我敢說××××年以來,王小紅是所有電死的人當中最美的一位?!薄八劳觥边@一最具悲情的詞匯在詩中消解了以往所具有的感情色彩,詩人把“死亡”作為一個簡單的事件進行了直觀的展示。
三
“新生代”詩人努力把詩歌從神圣的殿堂拉回到平凡的塵世間,他們以個人化的書寫,表現日常瑣碎的生活和人生當下生存狀態。在此意義上,“新生代”對“新詩潮”的反動性書寫實際上標示了他們張揚個性,關注人的本質的一面。他們對因歷史的、政治的或其他原因所遮蔽而消失個性進而消失個體的現象進行了反撥,把普通的、平凡的“個人”放在更加突顯的地位和位置上,對個體的價值進行了重新確認。在20世紀彰顯人性的時代大背景下,“新生代”詩人的詩歌表述無疑有積極的意義。
“新生代”詩人極力倡導平民化寫作,普通平凡的人在日常生活中所遭遇的一切在詩中都有客觀、冷靜的呈現。而且,由于他們提倡以口語入詩,拉近了詩歌和世俗平民的距離,從這個角度來說,“新生代”詩人的創作擁有了世俗文化價值立場。他們反叛“新詩潮”的神圣感和崇高感,在另一個層面來看,又何嘗不是把傳統的神圣的對立物——日常的瑣屑而平庸的生活——神圣化了呢?“新生代”詩人的詩,在表現個體的當下生活狀態這一使命的命題之下,實際上已經彰顯了日常生活的神圣性。“新生代”詩歌的平民化、大眾化的世俗詩歌傾向,毫無疑問對當代詩歌的發展具有一定借鑒意義。
鑒于以往詩歌受意識形態干擾的歷史經驗,“新生代”詩人自覺地疏離政治,以積極的態度進行個人化寫作,因而個人化寫作成為20世紀80年代中期以后詩歌寫作的一種常態。詩歌的個人化寫作讓詩歌有了獨立的立場,從而擺脫了詩歌以外的因素對詩歌的干擾和滲透;與社會意識形態的疏離,也讓詩歌本身的特質得到更強的表現,對詩歌的健康發展無疑有積極的意義。但是,“新生代”詩人有過于推崇個人化的弊端,有的詩人宣稱他的詩歌既不需要讀者的理解,也不需要社會的承認,完全成為自在之物。然而,一部藝術作品,無論它如何拒絕或忽視其社會,總是深深地植根于社會之中的[7]。因而“新生代”詩人的一些詩歌完全陷入了個人主義的泥潭而無法自拔,成為遠離時代和社會的自在之物[8]。著名評論家謝冕曾說:“‘新生代’詩人擺脫‘代言’的本意是為了不受意識形態的制約,讓詩歌獲得更為廣闊的表現空間,殊不知過猶不及,極端個人化的結果卻使詩歌陷入了個人主義的羈絆中,最后反而喪失了詩歌的廣闊?!保?]在我們感知到“新生代”詩歌標舉個人,推崇平民化寫作的積極意義的同時,不得不警惕詩歌是否會過于沉湎于自我,成為“撫摩自我”的構局狹窄的小詩。
“新生代”詩歌在詩向個人回歸的進程上有它不可磨滅的貢獻,但另一方面,詩歌過于關注瑣細的日常生活,導致了詩歌高遠闊大意境的缺失,而詩歌回歸日常生活本身也給詩歌染上了些許卑微的色彩。這些“新生代”詩歌所帶來的負面效應也應當是喜愛詩歌并關注詩歌健康發展的人們所密切注意的??疾臁靶律痹姼璧陌l展路徑,可以看到,他們的反傳統、張揚自我的創作原則對當下詩歌創作有不容忽視的積極意義和示范效應,但是過于注重詩歌代際更替而無視詩歌的傳承,這種詩歌理念無疑值得商榷。正如詩人鄭敏所言:“對文學藝術采取后一代淘汰前一代的錯誤價值觀,以致爭當先鋒,往往宣稱自己是超過前一代的最新詩歌大師,并有文學每五年換一代的荒謬理論,造成青年創作隊伍浮躁與追逐新潮的風氣。未能潛心鉆研,堅持‘樹大根深’的文學藝術信念,只求以最短的時間爭取最大的名聲與商業利益。長此以往只能是遍野閑花小草,而無松柏?!保?0]
[1]徐敬亞.歷史將收割一切[M].上海:同濟大學出版社,1988.
[2]王小龍.遠帆[M].北京:北京大學出版社,1985.
[3]卞之琳.雕蟲紀歷.自序[C]//雕蟲紀歷.北京:人民文學出版社,1979.
[4]胡冬.詩人同語言的斗爭[M].上海:同濟大學出版社,1988.
[5]中國現代主義詩群大觀[M].上海:同濟大學出版社,1988.
[6]于堅.詩歌精神的重建——一份提綱[M].北京:北京大學出版社,1994.
[7]羅慶春.靈與靈的對話[M].香港:天馬出版社,2001.
[8]賈瑋.審美共通感的“身體間性”基礎[J].重慶師范大學學報:社會科學版,2012(5).
[9]謝冕.論詩歌[M].南昌:江西高校出版社,2002.:191.
[10]鄭敏,胡途.詩探索[M].北京:中國社會科學出版社,1999.