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斌
田中角榮是戰后日本一位極富傳奇色彩、非常杰出的政治家。說他極富傳奇色彩,一是因為他出生在新潟縣一個普通農民家庭,土木工程中等專科學校畢業;他家庭、親友中,沒有一點政界、經濟界可以借助的權勢背景,沒有一個可以依托的長輩后臺;全靠自己的刻苦學習和努力奮斗,54歲就登上了權力頂峰——世界第二大經濟體日本的執政黨總裁和政府總理。這在封建遺毒深重、裙帶風氣濃烈、論資排輩盛行、異常注重學歷的日本社會,不能不說是一個前所未有的壯舉。據此,許多人都稱他為日本第一位“平民宰相”、“草根總理”。
說他極富傳奇色彩,還因為他在人生的鼎盛時期,是日本第一個以“受賄”罪和“違反外匯管理法”罪,被判四年有期徒刑(后交保釋放)的最高領導人。而在被迫下臺和重病纏身的十幾年間,仍然作為自民黨最大派系的領袖 (盡管他本人早已宣布退黨),對日本政局,持續保持著很大的影響力。
說他非常杰出,主要是指他1972年7月7日(正值“七七”盧溝橋事變35周年)上臺執政第84天,即9月29日,就順應歷史潮流和民心所向,克服困難,排除干擾,一舉解決了戰后長期困擾日本社會的最大外交難題——實現了與中國的邦交正常化,開創了日本外交的新紀元。
田中在說明十大政策主張時,曾用一句話來概括,就是今后日本應該走“對外求和平,對內謀福祉”的道路。
關于日、中、美關系,據田中親信、當了23年政治秘書的早坂茂三回憶,田中曾說:“最近美國也在認真探索如何修正迄今為止執行的‘遏制中國’政策。尼克松總統飛越日本上空,直接去了中國。此后,美國就極大地改變了對華政策。美國這樣做,也給日本帶來了一個大的轉機。我立即抓住了這個轉機,采取了果斷的行動。”
田中還說:“我的基本信念,是日、中、美應該建立一種‘二等邊三角形’的關系。三方都認為應當由自己當底邊。其實,究竟由誰當底邊,并不重要。我個人認為,還是由美國當底邊比較好。這樣就能確保遠東和平了。有人覺得中國是共產黨國家,但我一直認為,中國不會搞對外侵略。正是基于這個基本認識,我才邁開大步實現日中關系正常化的。
“毛澤東、周恩來都是在生死線上奮斗過幾十年的創業者,是完全可以信賴的,我與他們也是談得攏的。我必須要在他們還健在的時候,一口氣完成恢復邦交這件大事。”
“中國成為一個強大的國家之后,也絕對不會構成對日本的威脅。中國不是一個侵略國家。它擁有廣闊的領土和十億人民,管好自己的事情,已經夠他們忙乎的了。中國的目標就是管好他們自己。”
雖然田中堅信自己要盡快實現與中國復交這個戰略決策完全正確,但肯定會遭到自己黨內相當強烈的反華親臺勢力的阻撓和抵制,因此他從各個方面做了充分、細致、周密的準備。
首先,1971年6月,從政后從未在外務省擔任過職務的他,把外務省亞洲局中國課長、積極主張與中國復交的橋本恕,約出來密談 (時任外交大臣福田赳夫是他1972年7月爭奪總裁、總理職務的主要對手。當時外務省內反對與中國復交的勢力也明顯占上風),鄭重委托橋本起草一個詳盡的具體方案,包括談判過程中會碰到的幾大難點及解決辦法,供他參考。
橋本在反復確認田中掌權后必定會全力與中國復交的意向后,同意花半年時間,起草一份“日中復交路線圖”。1972年2月,田中和早坂等幾個親信以及橋本秘密討論三個多小時,得出了可以在堅持日美安全條約的基礎上,實現日中邦交正常化的結論。這時,田中才最終下定決心,自己一旦掌權就全力以赴解決與中國復交這個難題。
其次,田中深知自民黨內各個派系,包括自己派內,都有親臺勢力,難于委托他們開展相關籌備工作,便設法把當時幾個主要在野黨的積極性都充分調動起來,特別是委派與他關系密切的公明黨委員長竹入義勝先行兩次訪華,與中方具體商談復交條件,為他中國之行做準備。
佐藤下臺前,早就打算把相位禪讓給比田中大13歲的福田。福田在黨內的力量也超過田中。田中為提前搶奪帥位,除了在政策上抓住福田軟肋,響亮提出要與中國復交口號外,還主動聯合黨內其他派系,爭取更多支持者。最終如愿以償登上了權力頂峰,為實現自己的戰略決策,提供了前提條件。
一位長期研究自民黨的學者告訴我:田中所以能在關鍵時刻戰勝福田,奪取政權,并在被迫下臺甚至退出自民黨、又被判有罪的情況下,仍然能對日本政界保持相當大的影響力,原因之一就是他一生毫不吝嗇,舍得灑錢,資助過許多人。
日本政界曾經流傳過這樣的趣事:一個自民黨無派系議員急需活動資金,他低著腦袋,先向福田伸手借(實際上是要)一百萬。福田表示同意,但又舉出自己手頭并不寬裕等理由,只拿出五十萬。此人后來又同樣向田中伸手借一百萬。田中只說行,希望你抬起頭來,挺直腰桿,好好干,以后有難處隨時可以再來找我,隨即拿出了二百萬。就因為這件事,這個人后來主動加入了田中派,成了支持田中的干將。
田中下臺的直接導火線是1974年10月10日綜合雜志《文藝春秋》刊載的一篇題為《田中角榮研究——金脈和人脈》的文章。該文詳細、具體揭露了田中通過日本丸紅公司、全日空公司高層,收受美國洛克希德公司的巨額賄賂,及他在日本政界推行“金權政治”的種種事實,在日本社會引起了巨大震動,給各在野黨和眾多媒體提供了炮打田中的重磅炸彈,也給自民黨內其他派系提供了取而代之的寶貴機會。
在重大壓力下,田中雖極力辯解,但收效甚微。一個半月后就只好宣布:因“招致政局混亂”而“決心辭職”。十個月后又作為疑犯被捕,兩年半后被正式判決有罪而再次逮捕(交保釋放),從此就進入了十幾年的“法庭斗爭”。
其間,又因心情不快、過量飲酒以及自己派內有人率眾公開造反、另立山頭等,先后三次患腦血栓病倒,一次重過一次,直至1990年初離開人世。
據此,日本一般平民百姓認為他下臺的原因簡單明了:盡管這位政治家有許多過人之處,也為日本立過大功,但收受外國賄賂這種不為人齒的丑事,是任何從政者,都是不能允許和理應受到懲罰的。
但在一些專家學者眼里,覺得這件事還有一些更深層次的國內外復雜背景。
據說美國對田中的不滿,主要集中在三個問題上。
一是田中上臺前擔任通商產業大臣期間,受佐藤首相之托,全權處理鬧得不可開交的兩國經貿沖突時,極力維護日本利益,堅持不對美國做出過多讓步。二是田中對美國“越頂”與中國握手,即尼克松總統事先不與盟國日本商量,就飛越日本上空訪問中國,十分不滿,并決心以“超前”來回應,即趕在美國前面與中國恢復外交關系,并一再表示,今后要站在 “自主平等的立場上”,處理日美關系。在美國看來,所謂“自主平等”,就是不聽話,鬧獨立性。而這是美國很不愿意看到的。三是美國對田中急速改變中東政策,也十分不滿。
學者還認為,雖然不能完全排除“美國因素”,但田中下臺的根本原因,在于他的經濟政策嚴重失誤所致。
他是1972年7月上臺的。那時正值戰后日本經濟連續十幾年的“高速增長”開始碰壁,而必須及時作出調整,轉入“低速增長”之際,但田中未能看到主客觀條件發生的明顯變化。
在此內憂外患之際,田中未能及時作出調整,仍堅持把他的“日本列島改造”設想,作為自己執政的最高指導理念,甚至提出今后十年還可以繼續實現兩位數增長這個根本不可能實現的目標。其結果必定是社會混亂,百姓不滿,喪失人心,丟掉政權。幸好當時田中沒有憑借執政黨內的絕對優勢,一股勁地蠻干下去,而是迅即辭職,才避免了日本社會出現更大的動蕩,也使他自己有條件在辭職后十幾年內,仍在日本政界保持著相當大的影響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