劉 勇
(西華師范大學歷史文化學院 四川 南充 637000)
上世紀二十、三十年代,為解決農村極其嚴重的衰敗問題,在中國不少地區興起了一場聲勢浩大的建設鄉村事業的浪潮,學術界一般稱之為“鄉村建設運動”。提倡和參加鄉村建設的人員,既有一批進步的社會學者、經濟學者、農業專家和有志青年,也有資產階級、地主階級中的改良派,還有一些則是國民黨政府各級官員。主辦鄉村建設的機構,有學術機關、高等學校,也有的是民間團體,還有一些是政治機構。鄉村建設者在經濟、政治、教育、文化等領域對鄉村做了全方位的設計和改造。中國鄉村建設運動的隊伍相當龐雜,先后有600多個團體躋身其中,但有明確的鄉村建設方案,長期堅持實踐并在國內外產生較大影響的,當數晏陽初領導的中華平民教育促進會和梁漱溟領導的鄉村建設派。晏陽初領導的平教會在河北定縣、湖南、四川等地進行的鄉村建設歷時最長、范圍最廣;梁漱溟在河南、山東進行的鄉村建設內涵深遠,在國內影響最大。晏陽初與梁漱溟二人的鄉村建設思想與實踐既有相同之處,亦有較大的不同,當前學術界對于晏陽初的教育思想,梁漱溟的哲學思想及鄉村建設思想研究較多,但是對于二者鄉村建設思想與實踐的對比研究卻較少,本文旨在對二者的鄉村建設理論,方案和實踐做一對比研究。
晏陽初與梁漱溟走上鄉村建設的道路有著相似的思想出發點,他們都懷著憂國憂民的愛國思想,但是他們既不支持國民黨的獨裁統治,也不贊同中共的階級斗爭理論,他們希望能夠通過和平改良的方式改變中國的落后面貌。晏陽初和梁漱溟不約而同地認識到中國的問題根本在鄉村,只有改變鄉村破敗的現狀,由鄉村問題切入,以教育為手段,改進原有的社會組織,改良生產技術,開發農民的“腦力”,由下而上地改良中國社會的基礎,才能真正改變中國的面貌。
但是由于二者的文化背景和人生經歷有著極大的不同導致他們從事鄉村建設的思想基礎有著明顯的不同。總體而言梁漱溟是一個文化保守主義者,晏陽初則受西方政治思想影響較深。
梁漱溟始信奉佛學,繼而推崇孔子,后加入中國同盟會,可謂思想嬗變。1917年,出任北京大學印度哲學講席,“五四”時期,屬于“國粹”派。梁漱溟對東西方文化的獨到見解,并且梁的思想文化哲學底蘊非常深厚。他的獨樹一幟的新儒學政治觀是以其開啟的新儒學思想為理論前導,對中國基本國情、社會性質和改造中國的道路等問題進行了理論上的深入探索。梁漱溟在20世紀20年代初撰寫的《東西文化及其哲學》中,試圖將傳統儒學與柏格森生命哲學相結合,通過后者對前者的重新詮解和發揮,實現儒學的現代化轉換,這樣就從文化和哲學兩個方面形塑了現代新儒學的思想進路。在該書中,他從生機主義哲學觀出發,提出了西、中、印“文化三期重現說”,并認為中國人現在應持的態度是:“對于西方文化是全盤承受,而根本改過”,“批評的把中國原來態度重新拿出來”[1]。從而向世人昭示了新儒學是中國乃至世界文化發展的必然目標。
梁漱溟以“文化復興中國”為理念,以中國社會特殊的國情為認識基礎,認為中國問題的產生是由于中國固有的“倫理本位、職業分途”的社會組織構造在“歐風俄雨”中遭到破壞,漸趨瓦解,而西方的“個人本位”的社會結構又沒能在中國建立起來,中國文化和社會遂呈現出“舊轍已破壞新軌未立”的混亂局面。所以,中國問題的實質是由外部引發的極嚴重的文化失調,“中國問題根本不是對誰革命,而是改造文化,民族自救”[1]。由此,他否定中國走西方民主政治道路和走階級革命道路的現實可能性,斷定“我們政治上第一個不通的路——歐洲近代民主政治的路”[1];“我們政治上的第二個不通的路——俄國共產黨發明的路”[1]。同時,他認為鄉村不僅是中國的“國命”所在,是解決中國一切問題的關鍵和根本前提,而且還是復興中國文化的基地和必由途徑,由此他提出了“中國民族自救運動之最后覺悟”——走“鄉治”之路。
晏陽初的鄉村建設實踐源于平民教育。晏陽初1916年到美國留學,他驚嘆于美國迅猛發展的科學技術,指出“今日的世界為民族知識的戰場,以目不丁的民族和飽受教育的民族相競爭,瞎子斗不過明眼人,這是何等明顯的事理!”[2]1918年,他自告奮勇去法國為華工服務。當時在法國的華工有20多萬人,其中90%的人目不識丁,深受外國人的歧視。在為華工服務的過程中,晏陽初深切感受到華工不識字的痛苦,也發現了華工的潛力。于是他感受到,人世間最寶貴的不是金礦、銀礦,而是“腦礦”,世界上最大的“腦礦”在中國。這巨大的“腦礦”一旦被開發,將會改變人類,使人類進入一個新時代。而要開發“腦礦”,必須要靠教育。1923年,晏陽初發起成立了中華平民教育促進會,以“除文盲,作新民”為根本宗旨。1924年,他把教育的重點由城市轉向農村,致力于發展教育事業。經過在定縣的調查研究,他與平教會認識到中國農村存在“愚”、“窮”、“弱”、“私”四個基本問題,“非同時謀整個的建設不可”[1],于是又將平民教育與鄉村改造結合起來,進行四大教育、四大建設的鄉村系統改造。
晏陽初明顯受西方政治文化思想影響較深,因此他在內涵和精神方面賦予“民為邦本,本固邦寧”的中國古代儒家傳統的政治哲學思想以時代意義和實踐價值,從而形成了其現代民本政治觀,作為他從事平民教育和鄉村建設的精神支柱和理論核心。這一點與梁漱溟以中國文化為本位的思想基礎是有較大區別的。
晏陽初從事鄉村改造的核心目標是救治“愚”、“窮”、“弱”、“私”。因此,他和平教會采取了對應的文藝教育、生計教育、衛生教育和公民教育等四大教育內容,并以學校式、家庭式、社會式三大方式連環推行的基本措施。同時,將四大教育運用到鄉村建設中,又形成了鄉村文化、經濟、衛生、政治的四大建設。他們認為這樣才能將平民教育與鄉村改造融為一體,以此來培養農民的知識力、生產力、強健力與團結力,就能實現改造鄉村、造就“新民”的目的。
而梁漱溟與晏陽初乃至其他許多從事鄉村建設的人主要區別之處在于,他在理論設計上和在具體實踐中,不是著眼于救濟、改良,而是為建設一個新國家奠定基礎。他說,鄉村建設“實是建國運動”、“它為自己創造出它在政治上所需的前提條件——統一、穩定的國權——于先,又隨著經濟和文化的建設而推進政治民主化,以至奠立完全的民主政治制度于后”[2](P365)。因此,在鄉村建設的具體方案上,梁漱溟認為,“不是建設旁的,是建設一種新的社會組織構造”,即“中國固有精神與西洋文化。另外梁漱溟側重于實現中國文化的復興,晏陽初要培養具有現代觀念的人。
梁漱溟的鄒平鄉村建設實踐以1933年7月為界,分為前后兩個階段。前期由鄉村建設研究院負責,側重于人才的訓練及問題的研究。1932年國民政府內政會議劃鄒平為全國五大縣政建設實驗縣。鄒平的鄉村建設與國民政府的縣政建設實驗合二為一。晏陽初的定縣鄉村建設可分為三個階段。1926~1929年,平教會主要從事平民教育和初步的社會概況調查。1929~1932年,由平民教育轉向全面鄉村建設。1932年,國民政府內政會議劃定縣為全國五大縣政建設實驗縣。定縣也開始了與政府合作的新階段。
由于晏陽初和梁漱溟的鄉村建設在性質上都是改良主義的,兩人在具體實踐過程中具有頗多相同點,他們都把改造農民教育放在首位,他們的教育實踐均比較重視識字教育和社會教育。在識字教育方面,晏和梁均制定了一些識字教材,例如晏陽初制定的《平民千字課》、《通用字表》、《基本字表》和《詞表》,在鄒平楊效春編寫了《鄉農的書》等等。為解決失學人員的識字問題,梁晏二人均借鑒了陶行知的“小先生制”。
在社會教育方面,山東鄉村建設研究院規定教員除了教書之外,還應時常與村眾接頭,作隨意的親切談話,隨地盡其教育功夫;注重實際社會活動,向著一個預定的社會改良活動或社會建設事業的目標進行;更要緊的是吸收全村人眾喜歡到村學來聚談,努力把村學辦成全村人眾經常聚會的場所。定縣的社會教育中心組織是平民學校畢業同學會。同學會原則上一村一個,村同學會設立委員會,文藝委員、生計委員、衛生委員、公民委員各一人,處理會內事務。同學會除繼續四大教育外,還要鼓勵畢業生參加四大教育的活動,并將四大教育介紹給鄉村民眾,使畢業生成為各地鄉村建設的中堅。同學會在當時的鄉村社會改造事業中發揮了積極作用,它的很多成員為四大教育做出了較大貢獻。社會教育有效地彌補了學校教育的不足,使更多的人能夠接受文化和知識,有力地推動了鄉村建設的進行。
由于梁晏二人思想基礎有較大不同,二人的教育實踐還是有一些不同點。
例如:二人在教育實踐中的側重點不同,梁漱溟比較重視“精神陶煉”,即“人生的”、“精神的”教育。主要包括三個方面:一是合理的人生態度與修養方法的指點;二是人生實際問題的討論;三是中國歷史文化的分析。“三者皆以中國民族精神為核心”。鄒平村學的成人部和婦女部設置識字、唱歌、精神講話、軍事訓練四門課,而以精神講話課最為重要。晏陽初的公民教育與梁漱溟的精神講話頗為相似,只是其在晏陽初心目中的地位不及梁漱溟。晏陽初更重視公民知識教育,以達到“作新民”的目的。
晏陽初鄉村教育中最獨特的是生計教育,此項工作具體分為農民生計巡回校、表證農家、實驗推廣訓練三個階段。設立農民生計巡回學校著眼點在使農民在農村中取得應用于農村實際需要的訓練,以生活的秩序,為教育的秩序,順一年時序之先后,施以合適的教育。春季3個月為植物生產訓練,夏季為動物生產訓練,冬季為農村工藝及經濟合作訓練。表證農家,就是挑選合適的農家,將實驗場的優良動植物品種交其科學耕種或飼養。經表證農家表證,平教會將所獲得的知識與技能,表證經驗及結果向一般農民推廣,使農民了解如何選種、如何栽培。此項教育實踐,定縣做的要比鄒平科學、具體、系統,收效也大。
第二次全國內政會議召開后,鄒平和定縣的縣政改革便迅速開展起來。鄒平劃為縣政建設實驗縣后,山東鄉村建設研究院的權限擴大,以教育機關、學術機關兼為行政機關,將縣以下地方行政改革包括于實驗區工作的內容之內。梁漱溟推行政治實踐的機構是村學鄉學。它由學董、學長、教員和學眾四部分人組成。學董是村中或鄉中有辦事能力的人。村學學董由試驗區縣政府就本村人士中遴選,經邀集村民開會同意后,由縣政府正式聘請3-5人充任。鄉學學董分兩種。本鄉各村村理事及未設村學之各村村長為當然學董,由縣政府聘任本鄉資望素孚熱心公益者1-3人為聘任學董。村學學董、鄉學學董分別組成村學學董會和鄉學學董會,作為鄉學村學的辦事機關,負責辦理公眾事務。
定縣縣政機構的改革分四步進行。第一步改組縣政府。成立縣政委員會,裁局并科。裁局并科后,為增進行政效率,實行合署辦公。第二步是公開招考農村建設輔導員。第三步是成立表證示范村。首先成立鄉鎮建設委員會籌備處,試驗地方自治組織。設委員6-12人,其中主任委員1人,副主任委員l人,秘書1人。籌備處的主要工作是舉辦公民訓練、協助選民登記、改進學校、訓練合作等。其次,舉辦公民訓練。開設公民訓練班,招收16歲以上的青年入班學習,給予公民應有知能之訓練。第三,成立公民服務團。公民服務團分現役、預備和后備三種。公民服務團以保甲為單位,每甲設一甲團,每甲團設甲團長1人,及政務、經濟、教育、保健工作團員各1人,剩余的為普通團員。每保團設保團長1人,秘書1人。第四,召集公民大會,選舉鄉鎮建設委員會委員。公民大會是村公民行使政權之組織,可選舉、罷免鄉鎮建設委員會委員,議決鄉鎮建設委員會的提案,向軒昂鎮建設委員會提出創制案,議決鄉鎮建設委員會提出的預算及決算。鄉鎮建設委員會設委員6-12人,均有當地之有資望閱歷者擔任。
從縣政改革開始,梁漱溟、晏陽初實質上已放棄了以純學術或學術的身份推行鄉村建設的立場,而走上了政教合一的道路。“辦社會教育的機關,藉政府力量施行他的社會教育;而政府則藉社會教育功夫,推行他的政令”。[1]他們把鄉村建設研究工作納入縣政的軌道,利用政治的力量加以推行。應該說,與政府合作一方面減少了不少阻力,收到了一定的成效。如定縣改變了原來平教會與縣政府“因立場不同,各自為政、不相為謀”的狀況。而鄒平在縣政改革前,由于鄉村建設研究院的權力有限,其工作偏重于訓練和研究,培養到鄉村去服務的工作人員;而縣政改革后,研究員將其工作重點轉移到試驗上,加快了鄉村建設的步伐。
梁漱溟和晏陽初的經濟實踐主要表現在農業改良和合作經濟方面。農業改良方面二者的實踐基本相似,在發展合作經濟上二者實踐有較大不同,鄒平建立的合作社種類較多,而定縣雖然成立的合作社種類不及鄒平,但其合作社成立的準備較充分,組織較嚴密。二人的經濟實踐各有特色,各有側重,但都重視流通金融在經濟發展中的重要性,這一點對于扼制高利貸活動,保證農業生產的必須資金具有積極意義。
在社會服務實踐方面,晏陽初與梁漱溟各有特色,山東鄉村建設研究院成立后的一段時間內,工作主要集中在鄉村組織和鄉村自衛方面與公共衛生部,而對公共衛生沒有引起足夠的注意。而衛生教育是定縣四大教育之一,是晏陽初培養農民強健力的重要手段。因此平教會的社會調查部與公共衛生部在1932年就對定縣的醫療衛生情況展開了調查情況。
在改良風俗方面,梁漱溟、晏陽初都非常重視禁止陳規陋習。他們都明文取締販毒吸毒、賭博等不良現象;提倡婦女解放,成立婦女組織,提倡婦女接受教育,禁止婦女纏足,戒除早婚;推廣新習俗和文藝體育活動,培養讀書講演風尚,提倡公益活動。除此,梁漱溟還利用村學、鄉學大力宣傳復興傳統美德,如尊老愛幼、禮賢尚義、勤勞儉樸、鄉鄰和睦等。總之,通過移風易俗活動,農村的許多惡習大大減少,社會風氣得到良好轉變。
在基礎設施建設方面,兩者都沒有大的建樹。他們并不把基礎設施建設列入他們鄉村建設的重點上,而希望由政府來完成。
綜觀晏陽初與梁漱溟的鄉村建設思想與實踐,我們可以看出梁的理論更為宏觀系統,他是站在重塑中華文化的高度上立論的,雖然具有一定的文化保守色彩,但總體而言兼采中西,具有進步意義。反觀晏陽初的鄉村建設思想缺乏這種高一層面的哲學思考,可以說宏觀性系統性比梁漱溟有欠缺。但是就實踐的具體方法,例如社會調查放在首位,注重實驗、訓練、表證、推廣工作;以社會系統方法論為指導,創立四教三式的大教育系統改造模式;把科學和農村聯合起來,強調“科學簡單化”,把教育內容用“簡單、實用、經濟”的原則進行傳授等。時人就評價說:“平教會的實在貢獻在把科學和農村連合起來!”[3]而梁在具體操作上距晏還是略有不足的。
[1]梁漱溟全集[M].濟南:山東人民出版社,1990.
[2]宋恩榮主編.晏陽初全集[M].長沙:湖南教育出版社,1992.
[3]蔣廷黻.平教會的實在貢獻[N].大公報,1934年05月13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