宋東映
(荊州市江陵中學 湖北 荊州 434000)
明代,隨著商品經濟的發展,無論士農工商,社會的每一個階層,都不可避免的卷入了商品交換市場,不自覺的成為了商業文化的代言人,商業文化開始形成了自身的價值觀念,并對整個社會生活和文化心理產生影響。
明代,商業的發展與繁榮直接導致了“錙銖必競”的社會風氣,社會上下競相逐利,到處為金錢奔忙,金錢在人們的思想觀念中成了崇拜的對象,開始植被社會政治、經濟和人們的思想意識活動。
商人們為了追逐金錢財物而拋棄了“夜寢蚤起,父子兄弟不忘其功,為而不倦”(1)的耕作辛勞,也拋棄了農村世界的純樸、安定和田園牧歌式的歡樂,“人情徇其利而蹈其害,而猶不忘夫利也。故雖敝精勞形,日夜馳騖,猶自以為不足也。夫利者,人情所同欲也?!试唬骸煜挛跷?,皆為利來;天下攘攘,皆為利往。’”(2)
商人趨利乃職業使然,而士大夫也是如此。金錢觀念膨脹的結果,導致商品交換原則深入到社會的每一個領域,從而使金錢勢力顯示出它巨大的力量。明人李詡就曾斷言“文士無不重財”,并舉一例佐證:“常熟桑思玄曾有人求文,托以親昵,無潤筆。思玄謂曰:‘平生未嘗白作文字,最敗興,你可暫將銀一錠四五兩置吾前,發興后待作完,仍還汝可也?!?3)
在金錢魅力的誘惑與刺激下,從商的人漸漸多起來,各色人等沖破四民界限,上至皇帝王公貴族官僚,下至貧民百姓士兵書生,都被卷入經商浪潮之中。經商成為致富的捷徑,從正德末“商賈既多,土田不重”,到嘉隆間“末富既多,本富既少”(4),商人勢力的擴張推動了商業文化以金錢為中心的價值觀在社會普及,從傳統的“正其誼不謀其利,明其道不計其功”(5)轉向追逐功利,崇尚金錢。以至于時人感嘆道:“金令司天,錢神卓地”(6),“金錢之神莫甚于今之時”(7)。
節儉是中國傳統文化一貫提倡的美德,這是由匱乏的農耕經濟所決定的。商業行為與農業行為不同,他與社會的消費水平有密切關系。如果全社會只滿足于生活的最低標準,商業經濟就只能是少量生活必需品的交換,只有當社會對“奢侈品”的需求增長時,貿易才有可能突破必需性消費的限制。只有在商品經濟較為發達的時期,在商業活動較為集中的地區,商業文化才能興起,重消費的價值觀是商品經濟發達的結果,也反過來促進商業的發展,成為商業文化價值觀念的組成部分。
明清之際有文人揭示說:“吳俗奢靡為天下之最,暴殄日甚而不知反。……予少時,見士人僅僅穿裘,今則里巷婦孺皆裘矣……團龍立龍之飾,泥金剪金之衣,編戶僭之矣。飲饌,則席費千錢而不為豐。”(8)傅衣凌先生指出,明代后期這種重消費的風氣是一種全國性的現象:“象這種社會風氣從儉而奢的記載,封建上下秩序的顛倒,并不是個別現象,而是十五、六世紀以后南北各地所普遍存在的”(9)。這種高消費的風尚必須有堅實的經濟實力為背景。重消費的經濟價值觀就是建立在經濟實力的基礎之上的。明中葉松江府人陸楫在《蒹葭堂雜著》中大膽的對這種高消費的生活方式給予全面肯定,“先富而后奢,先貧而后儉。奢儉之風起于俗之貧富”。高消費的生活并非是無本之木無源之水,“是有見于市易之利,而不知所以市易者正起于奢”。(10)奢侈并非浪費,而是一種新的消費理念,一種新的社會理念和經濟理念。不僅僅是富人階層的觀念,反而日積月累,形成了一般民眾的集體意識,相沿成俗,人們手中一旦有了錢,往往是花掉而不是存儲?!凹也刨偈奄Q綺羅;積未錙銖,先營珠翠”(11)
在士大夫群中,人們的欲望掩蓋在所謂仁義道德、忠孝節義的溫情脈脈的面紗之下,而市民社會則將它變成赤裸裸的公開的利益追求。李贄曾以明白的語言揭示出了二者的差別:道學家們“種種日用,皆為自己身家計慮,無一厘為人謀者……反不如市井小民,身履是事,口便說是事,作生意者但說生意,力田作者但說力田,鑿鑿有味,真有德之言”。(12)進步思想家們對“存理滅欲”的說教大張撻伐,宣傳理欲統一說,充分肯定情欲私欲的合理性,強調應順應和滿足人們現實生存的本能要求。晚明的袁宏道更喊出了“目極世間之色,耳極世間之聲,身極世間之鮮,口極世間之談”(13)的口號,認為花大錢在著華服、嘗美食、耽聲色、游俠邪等消費行為是人之常情,將感官的享樂視為當然,以為符合人的天性,是實現人生價值的一面。欲望合理化之后,人們自然會因為需求而走向消費,而不再以節儉為出發點,個人價值的衡量標準也悄然發生變化。
中國傳統的人生價值觀以人的社會價值或者說道德價值取代人的個體價值,使個人與社會嚴重分離,“天有十日,人有十等”,倫常身份的高下,是估量人的價值的基本標準;而隨著商品經濟的發達,金錢日益成為主宰社會的力量和衡量人的價值的砝碼。明代中后期的社會價值觀念正處在由前者向后者轉化和過渡的階段。從追求功名到追求金錢,從迷戀科舉到迷戀財富,從建功立業報效國家到注重現實生活的享樂,衡量人生價值的標準成了金錢和地位。
“凡是商人歸家,外而宗族朋友,內而妻妾家屬,只看你所得歸來的利息多少為重輕。得利多的,盡皆愛敬趨奉;得利少的,盡皆輕薄鄙笑。猶如讀書求名的中與不中歸來的光景一般”。(14)將掙錢的多少與封建社會最看重的博取功名相提并論,這是明代之前所從未有過的價值評判標準。于是商人汪信之立下“不致千金,誓不還鄉”(15)的誓言,如同士子立下不取功名誓不還鄉的誓言一般。自正德年間開始,社會地位的基礎已被一個經濟基礎所取代,人們用惹人矚目的消費來宣告自己的財富和個人價值,從而抹去了上流社會文雅的光澤。“近數十年來,士習民心漸失其初,雖家詩書而戶禮樂,然趨富貴而厭貧賤。喜告訐,則借勢以逞,曲直至于不分;奢繁華,則曳縞而游,良賤幾于莫辨。禮逾于僭,皆無芒刺,服恣不衷,身忘災逮?!?16)某種意義上,這種價值觀念似乎是壓抑了太久的商人們急于躋身上層社會的矯枉過正。
在商業文化的背景下,士大夫階層的審美主體地位讓位給了平民百姓,傳統的文藝形式不能滿足他們的文化要求,于是打破了傳統的新的文學形式——白話通俗小說應運而生。用生活中的語言講述生活中的故事,目的就是用普通人理解的生活樣式,給人以無需太多知識,也不必用心思考,濃艷通俗,娛耳目、娛身心的感官刺激。
人們的審美情趣不僅體現在文學方面,一些生活用品和日常娛樂上我們也可以看出人們審美價值觀的通俗化。明正統后期,民窯青花瓷上人物故事大量出現,三國故事成為主要題材之一。(17)明萬歷時期,版畫進入黃金時代,小說、戲曲幾乎無不附插畫。即使讀者識字不多,也能根據圖畫意會故事情節。這也是適應商品經濟發展,滿足讀者審美需求的表現。從宋元到明清一直長盛不衰的說書藝術,隨著商品經濟的發展,商業文化的成熟不斷發展,吸收了明代通俗小說的營養而更受市民歡迎。張岱曾形容揚州露天書場盛況:“是日,四方流寓及徽商西賈,曲中名妓,一切好事之徒,無不成集?!哒f書,立者林林,蹲者蟄蟄”。(18)可見說書這樣的通俗文藝是符合當時人們的審美情趣的。
明代前期的城市市場已經開始出售有錢人所需的昂貴物品,如高檔家具,高級絲綢,昂貴首飾等等。這類商品僅在少數地方生產,上層士紳則是這些高檔消費品的熱切消費者。對于這種關于高檔文化手工制品的消費,還出現了一本消費指南——《格古要論》。隨著商品經濟的發展,古物、古玩經過商品化后,只要有錢就可以購買,收藏成為一種流行風吹到了富人階層,他們也紛紛搶購以附庸風雅。擁有財富的人們通過各種炫耀性的消費來展示自己的身份地位,并為時人認同。他們模仿士人們的穿著、談吐,設書房,收藏古玩、字畫,士人們獨有的特殊消費被商人甚至平民模仿。在明代中后期,這種特殊的消費甚至成為一個競爭的舞臺。
士人們開始將他們的審美情趣特殊化,用來區別高雅和平庸。大量體現文人審美標準和精品分類的書籍出現,如屠隆的《考槃余事》、高濂的《遵生八箋》與文震亨的《長物志》等,用特殊的審美品位來維護自己的身份地位。舉個例子來說,對于一個小小的香幾,文人們也有自己的選擇和審美品位:“今吳中制有朱色小幾,去倭差小,式如香案,更有紫檀花嵌,有假模倭制,有以石鑲,或大如倭,或小盈尺,更有五六寸者,用以塵烏思藏鏒金佛像、佛龕之類,或陳精妙古銅,官、哥絕小爐瓶,焚香插花,或置三二寸高、天生秀巧山石小盆,以供清玩,甚快心目”(19)。
文化財產的占有和闡釋有助于強化上層士紳間的身份差別,而高層文化通過可獲得性物品識認社會地位的特征決定了上層士人們別無選擇,只能和市場打交道。商業消費的巨大能量最終戰勝了傳統的身份地位標準。文人們特殊的審美情趣也只能是商業文化浪潮中的一個小小插曲。
注釋:
(1)趙守正.管子注釋[M].南寧:廣西人民出版社,1982:42。
(2)[明]張瀚.松窗夢語[M].北京:中華書局,1985:80。
(3)[明]李詡.戒庵老人漫筆[M].北京:中華書局,1982:16。
(4)[明]張濤.歙縣志.轉引自[加]卜正民.縱樂的困惑——明代的商業與文化[M].生活·讀書·新知,三聯書店,2004:168。
(5)[東漢]班固.漢書[M].鄭州:中州古籍出版社,1991:416。
(6)[明]顧炎武.天下郡國利病書[M].北京:商務印書館,1935:1405。
(7)[明]黃省曾.五岳山人集[M].濟南:齊魯書社,1997:1075。
(8)[清]龔煒.巢林筆談[M].北京:中華書局,1981:113。
(9)傅衣凌.明清社會經濟變遷論[M].北京:人民出版社,1989:15。
(10)[明]陸楫.蒹葭堂雜著摘抄[M].北京:中華書局,1985:2-3。
(11)[明]顧啟元.客座贅語[M].北京:中華書局,1987:67。
(12)[明]李贄.焚書[M].北京:中華書局,1974:82-83。
(13)[明]袁宏道,著.錢伯城,校.袁宏道集箋校[M].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1981:205。
(14)[明]凌濛初.二刻拍案驚奇·卷37《疊居奇程客得助 三救厄海神顯靈》[M].北京:中華書局,2009:415。
(15)[明]馮夢龍.喻世明言·卷39《汪信之一死救全家》[M].北京:中華書局,2009:376。
(16)[明]葉春及.惠安政書.福州:福建人民出版社,1987:39-40。
(17)朱裕平.中國瓷器鑒定與欣賞[M].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1993:26。
(18)[明]張岱.陶庵夢憶[M].北京:中華書局,1985:43。
(19)[明]高濂.遵生八箋[M].成都:巴蜀書社1988:617-618。