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尋找歷史的真相

2013-08-15 00:42:44江蘇范泓
名作欣賞 2013年25期

/ 江蘇_范泓

上篇:鄉下少年雜憶

父母下放之前,并不愿意將我帶上。

那年我十五歲,正在南京第十一中學讀初二,就是今天的南京大學附中。祖父不允,堅持要他們把我帶走,理由很明確,此孩太頑皮;態度很堅決,此孩無法收拾。父母無奈,只好帶上我。一個霧蒙蒙的早晨,全家人離開了這座城市,這是1970年3月,春寒料峭,人心浮動。

前夜與同學高正清辭別。自小學而初中,我們一直同班同學。我家住三十七號大院,是鼓樓醫院的宿舍,他家在對面三十八號,那是個大雜院。他本來說要來送行的,可第二天,卻未來,托人帶一紙條,說是到了鄉下讓我寫信給他,可能是不忍看著我這樣離開。從此,他便成為我記憶中的一個人。若干年后,我已回城在報社工作,他在一家工廠上班。人顯發福,不似當年意氣風發,對我只說了一句話:現在還是你好。

三十七號大院有許多人家都要先后遷往蘇北鄉下,我家不過先行而已。鄰居周照明的母親是護士長,父親是藥劑師,也要下放泰興焦蕩,我們兩家關系一直很好。他母親送來一件的確良短袖襯衫,是給我母親的,白底小藍花,煞是好看,在當時不多見,他的妹妹小鳳也要隨父母走。在那些不下放的人眼中,我們的離去皆因家庭有各種問題,即如我的祖父是四類分子,照明的母親被認為是“中統特務”,在醫院里曾遭批斗,我親眼看到她頭戴高帽子被造反派推推搡搡的場面,回到家告訴母親,母親則說,沒有那回事!

汽車發動的剎那間,送行者中有人流淚。那是一個讓人流淚的時代。當時我內心并無任何沮喪,相反,感到的是一種解脫。我已厭倦祖父的問題給全家帶來的壓力,盡管我母親“根正苗紅”,十七歲隨大軍南下,同樣在劫難逃。

車過長江大橋,往東北方向,抵揚州城,已近中午。

簡單就餐,往邗江縣衛生局轉換介紹信,耽擱了許多時辰,至李典鎮,天快擦黑。

名義上母親是調動工作,執行“六二六指示”,實與下放并無二致。唯一不同者戶口仍為城鎮,工資照發。到達后,李典醫院一幫人替我們卸下滿車的家當,完事后,開口向陪送干部要搬運費,那人大叫起來,稱已送過多家,從未見過要搬運費的,執意不給,跳上車,喊了一聲快走,就揚長而去。

當晚,我們被安排在尚未完全建好的門診部暫住,無電無水。遠近處不時傳來狗吠聲,在空曠的周圍飄蕩,更顯鄉下的寂寥與孤獨。我蒙被而睡,陌生得暗自流淚。十五歲仍是個孩子,明天將會如何,一切不得而知。

大約半個月光景,移至醫院的宿舍。那是一排青磚黑瓦有走廊的平房,前后農田、池塘及農民的房屋。我家后窗即一戶姓戴的農民,泥墻草房,歪歪倒倒,幾乎一貧如洗,家中有許多孩子,其中一個與我差不多大,熟識之后,就帶著我捉青蛙、捕黃鱔,有一只黑狗,整天隨我們到處跑。

我家在東頭第二間,左手第一間是藥劑師張先生家;右手一間是何先生家,其夫人姓鄒,也是從南京來的。再過去一間是中醫張家,夫妻倆帶一個未上學的女兒,其父是有名的中醫,也在醫院工作,為人恕道,即孔子對子貢說的“己所不欲,勿施于人”,被公認是個好人。張家隔壁樊醫生家,家有兩女,如花似玉,長女性格靦腆文靜,小女聰明活潑有余,一雙大眼睛水靈靈的。樊家隔壁即王醫生家,夫人姓季,也是醫生,亦有兩女,其中一女臉有胎記。再隔兩間,最西頭的是朱醫生家,在中藥房工作,其夫周姓,長子小名圍圍,自幼被帶到門診部上班,小臉紅彤彤可愛,大人喜用酒精棉球抹嘴以逗,嘖嘖然,竟無事,三五歲,半斤葡萄酒而無醉意。周先生后來參加援外醫療隊到過非洲某小國,帶回一只精致的半導體收音機,每次音量開得很大,并調至外語臺,讓人感到深不可測。

我不與父母住一起,因房子只有一間,父母帶五歲的弟弟同住,我被安排到醫院的集體宿舍,與小胖同室。小胖比我大三歲,同是下放來的龔藥師的孩子。他有個弟弟,與我同班,從初中到高中。我對小胖的親近,遠勝于他的弟弟。小胖嗜書如命,經常到鄉下去搜集各種書籍,喜歡帶上我一起去。揚州是一個有文化傳統的地方,許多人家都有藏書,在鄉下也是這樣。小胖搜集來的書籍,大都是西人的作品,從托爾斯泰到雨果、司湯達等。他甚至喜歡高爾基這樣的作家,讓我請同學丁大春將《海燕》一文以毛筆謄抄懸于宿舍之墻,每晚入睡前,都要大聲朗讀一遍才熄燈,這自然是我所喜歡的一種生活。

醫院的宿舍分散,還有一處緊鄰病房與手術室。這里的房子要好一些,大門有臺階和平臺,平臺兩個大圓柱,筑以如蓋平頂。大門對面有株參天大樹,是什么樹,忘了。樹下有口深井,與住院病人共用,故只能洗滌,而不能飲用。這口井用得最多的一個人非李阿姨莫屬,她專司洗滌病房、手術室床上之用品,井旁支起的長架上每天掛滿洗好后的白色床單,隨風輕揚,一看就知道這里是醫院。

小胖父母、力科父母、“教授”母女、院長等,均住在這處房子里。力科母親是婦科醫生,父親在縣里供電局工作,是個書生人物,愛記日記。一次偶然在他家桌上看到,不懂事,打開看,大失所望,無非是今天天氣如何買菜購物之類,看了兩頁,就不敢再看。力科小我四五歲,常在一起玩,他成績好,“文革”結束后,往天津上大學,讀至研究生,分配到南京某部屬企業從事技術工作,及至總工并副總,官拜副廳,后上調北京。

“教授”黃菊生,原系省防疫站的蚊子專家,那時在藥房工作。其人見多識廣,善于交談,“教授”之謂由此而來。我知道公蚊子不叮人就是她告訴我的。夏天在蚊帳里用煤油燈捉蚊子,她一眼能辨別出公母。她有個女兒,正在上小學,下學時我經常去接她。“教授”與先生分居兩地,先生姓鄒,是水稻專家,在湖北武漢,臉龐黝黑。每逢過年才來。“教授”喜歡我,帶女兒回南京時,房鑰匙就交給我。我總是把房間打掃得干干凈凈。經常出入“教授”家的還有鄭憲華,是個女知青,在病房工作,與我母親是同事。她也愛讀書,母親是中學老師。那時我已開始寫詩,她見著喜歡,常替我謄抄,字體端莊如其人。

王振聲是中藥房劑師,本地人,與朱醫生共事。此人聰明絕頂,二胡、京胡、笛子無一不精。戀上醫院對面郵電局冷小姐,每晚面對郵電局,笛聲悠揚,冷小姐既興奮,又感動,最終成了他的妻子。我經常去中藥房幫他碾藥、抓藥,漸漸地,斗櫥無數小抽屜里的藥材已熟悉,戥秤也能一手準,只是藥包遠不如王振聲出手得那樣方正有形。用蜜浸過的桂圓肉屬藥材,一次,王振聲抓了些丟入熱水瓶中,晚上練啞鈴時倒出給大家喝。被沸水浸泡過的桂圓肉奇嫩無比,口味極好。王振聲長我幾歲,因與我母親同事,一直要我喊他叔叔,被我拒絕。

母親堅持要我上學。第一天,大風大雨,途經一小河,過田埂,連人帶傘落入河中。

初中班主任姓袁,瘦高個子,終日一頂洗得發白的軍帽,教我們語文。袁先生愛喝酒,經常紅光滿面地走進教室,在黑板上歪歪扭扭寫下一個作文題就揚長而去。我對寫作的興趣肇始于此,袁先生表揚過我,說城里的孩子就是不同。

李典鎮在北洲上。北洲說起來,就是一個島,東西南三邊近水,北邊有一條大道通往揚州城里,要經過一個長壩,在霍橋處,以前是不通路的。李典、沙頭、紅橋、頭橋、新壩等鎮,分處東南西北地,最南邊緊靠長江,北邊有一夾江,至東邊與長江匯合,北洲是歷經歲月堆積而形成的。往西走,到施橋鎮,要過一個擺渡,人撐篙,五六分鐘即到對岸。這是京杭大運河航道,南入長江,建有船閘,是南北船只的必經之道。

初中畢業進高中,遭至挫折。那時由各大隊推薦入學,成分第一,成績其次,名額有限。我家成分復雜,祖父是四類分子,僅憑這一點即“名落孫山”。同醫院的孩子一個王姓,據說佃農出身,順利入學;另一位是小胖的弟弟,他家出身系小業主。我們三人皆初中同班,唯此時我被刷下,內心的失望與憤然達到極點,夜里流淚撕掉了所有課本,發誓從此不再讀書。母親憐子,四處求人,所幸李典中學與公社醫院同屬一個支部,有好心人大發慈悲,最終才得以沒有失學。第一天進高中班,班上同學怪怪地看著我,或被視為另冊未可知也。

高中班主任姓劉,名正華,揚州師范學院歷史系畢業;他的夫人姓嚴,在小學教書。他們住中學內一間矮小的平房里,緊靠我們的教室,這是我下課常去的地方,與師母亦熟。一次師母托我在醫院找產后胎盤,力科的母親是婦產科醫生,有一天,讓我去拿,用一只紙盒子裝著,血糊湖的,不敢多看,好像亦沉,交給師母后扭頭就走。正華先生對我喜歡寫作內心認可,表面上則不支持。我的數理化不好,南京大學數學系畢業的一位女老師,姓于,主動拉我到她宿舍補課。我知道這是她的分外事,可能是她喜歡我少年的樣子,看似聰明。結果,于事無補。

李典中學在公路邊的一個彎處,沒有圍墻,學校大門對面就是汽車站,站長姓焦,大概患過天花,臉上有麻子。學校西邊有一個大塘,塘水清澈見底,從醫院到學校十分鐘左右,我們常去那里挑水。一次,塘中游泳,發現一條水蛇沖我而來,嚇得直爬岸上。小胖笑我,說水蛇不咬人,何至于這樣驚慌失措?

大蘿是小胖的弟弟。剛入李典中學時,一次,不慎將其鋼筆摔落在地,筆尖折斷,他讓我賠。我身無分文,也不敢對家人說。小胖知道后,責怪其弟,說:不懂道理,同是南京人,怎能這樣?

由此我認定小胖是個通情達理的人。大蘿用左手寫字,讓人看上去十分別扭。

不知何時,大蘿戀上醫院的一個小護士。偷偷跑來告訴我,說他們接過吻了。我少年懵懂混沌,尚未開竅,興奮得猶如自己戀愛一般。大蘿高我半個頭,體格健壯,早熟。其實,小護士已有對象,是個當兵的。大蘿不過是剛剛進高中的學生,其結局可想而知。后來小護士調往他地,大蘿的初戀也就無疾而終。

“大蘿”這一綽號,最初是初中班主任袁先生喊出來的,即“南京大蘿卜”之簡稱。在更多的時候,我們叫他毛弟,他是家中最小的一個孩子。高考恢復時,我們已各自在縣里的工廠上班。他在酒甸化肥廠,我在施橋晶體管廠,后遷至揚州大橋東。“文革”結束,恢復高考,大蘿先后考過兩次,名落孫山,從此打消了上大學的念頭。他讓我也考,那時我正在做詩人的白日夢,揚言不上大學。其實,是內心膽怯,數理化不好,不敢考。直至若干年后,我在南京大學中文系就讀,想起當年說過的狂妄之語,才知少不更事,沒出息。

盧杰是盧院長的次女,也是南京人。人長得不錯,雖個子不高,圓臉大眼,皮膚有點黑。她好像沒在李典中學讀過書,而是在湯汪鎮。盧院長繼瞿院長來醫院后,盧杰常來探望并照顧自己的父親。有一陣,就住在醫院里,從此與我和毛弟相識。后來她到赤岸麻風病院工作過,距酒甸不遠,我去毛弟廠里,有時也會去她那里玩。

這是一個很溫情的人,從不失分際。中午在她那里吃過午飯,她會讓我在她的床上躺一會,自己坐在桌前看醫書。一次醒來,發現她兩只大眼睛正望著我,問我睡得如何。不知說什么好,我也用兩只大眼睛望著她,是個深秋,被褥里很暖,那一刻,真不想起來。

盧杰回南京后,在哪里工作不得而知。有一次,在小胖家過周末,鄭憲華突然想到讓她也來,這才多年之后又見了面。還是當年那個樣子,不過更有味道了,也神秘了許多。問她近況,笑而不答。從此以后,再也沒有見過,聽說去了國外。

“教授”即黃菊生。與我母親同輩,但我們都不喊她阿姨,只稱“教授”。

“教授”對待我們這些孩子,如同自家兒女。那時鄉下寂寞,我們的快樂也是她的快樂。她會對我們說起許多我們不知道的事,能記住的有這樣的話:有的人可以做你的終生朋友,則不能做你的愛人;有的人只是愛人,而不是你的朋友。當時聽到這樣富有哲理的話,覺得“教授”確實很博學,有見識,從內心佩服。

“教授”女兒媛媛,比我小許多。在李典時,經常讓我下學去接她。長此以往,媛媛把我當成了哥哥。媛媛在鄉下水土不服,患皮膚病,一到冬天,氣候干燥,皮膚呈魚鱗狀,不忍細看。她的叔叔,是一位電影評論家,那時在《大眾電影》雜志經常可讀到他的文章。可媛媛的作文并不好,回南京考大學時,“教授”打來電話讓我去輔導。我自以為是,亂說一通,結果沒有考取。不久,媛媛出國讀書,是美國一個傳教士做的擔保。這個傳教士與“教授”家是世交,當年在山東傳教時,與其父母結為摯友,1949年后斷了聯系。直至二十多年后,中國大門洞開,上一輩的友情延至下一輩那里,“教授”的侄兒先后赴美讀書,媛媛是后來才去的。

“教授”信奉基督教,是一位虔誠的教徒。有一年,在南京莫愁路教堂外,見她正往里面做禮拜。匆匆幾句,也顧不上多說什么,就急著進教堂去了。“教授”有仁慈之心,媛媛也是這樣的人。在鄉下時,經常拖我去她家吃飯。

“教授”與丈夫酈先生,現在定居美國。與媛媛在一起。一次,在電話中對房瑾說,想看我寫的書。房瑾當年是李典郵電局話務員,后來嫁給保險公司的一位官員。房瑾與“教授”過往甚密,如同家人。房瑾告訴了我,我說,“教授”是相信上帝的人,我的書與上帝無關。

少年時的鄰居張樺與李典中學高中同學聚會,把我也喊上,說正華先生也要去。

正華先生是她的高中班主任,也是我的高中班主任。先生教完我們又教他們,說起來都是三十多年前的事了。見到正華先生,夫人嚴老師也在,見我就說,老師經常念叨你啊!我與先生已多年不見,李典中學校慶四十年時,沒有去;五十年校慶,還是沒有去。固然是對此類“熱鬧”無多興致,實則也覺得自己一無是處,與其他同學相比,少了一份相與笑樂的資本。

正華先生有點老了,我依著他,悄聲細語,像他的孩子一樣。我告訴他在揚州買了一套房子,現在是南京揚州兩邊住。還在寫書?先生問。是的,只會寫,別的做不了。先生點點頭,笑了。當年上學時,先生看我的作文,也是這樣淡然一笑。明明要求記敘文,我非要照著小說的樣子去寫。超出體裁,可算不及格。先生卻不那樣認為,讓我繼續寫下去。

在李典中學,親近的老師有兩位,一位是永泰先生,另一位是正華先生。正華先生畢業于揚州師范學院歷史系。教我們語文。他沒有想到這個學生后來寫歷史方面的文章,這當然是一種巧合,可對先生來說,他是學歷史的,有個對歷史感興趣的學生,讓他感到某些快慰。我出了書,會讓同學帶給先生,后來幾本就沒有再給他。先生身體不太好,不敢煩擾,我的書不讀亦罷,無非是民國那些人與事,只是我的本意并非僅僅在于那些人與事,任何歷史都是當代史。

高中畢業時,是先生親自為我們寫的畢業證書。至今還在,每每見到,就會想起先生。先生一手好字,宿舍里掛有書法條幅,內容大都是毛詩詞之類。那個年代,很少有人書寫唐詩宋詞。上世紀80年代,我回南京后,把發表的作品寄給先生。他回過一信,說為我高興,并表示一直很愛我,視為自己的子女一樣,只是對我的作品卻未置一詞。有一年,我到李典,高中同學孫金福陪我去看望已退休的先生,那時他還不像現在這樣行走不便。他開玩笑地對我說:以后寫歷史方面的書,把我也帶上吧!我知道這是先生的幽默,或許是其一生未作歷史研究而有所遺憾。以先生科班出身及史學根基,我輩者,望塵莫及。說起來,有這樣一位學歷史的業師,是我的幸運。

在李典中學,永泰先生并未教過我,但借用孟子的話,“予未得為孔子徒也,予私淑諸人也”,我與永泰先生就是這種師生關系。

如果說正華先生在寫作上給予默認,并不認為我是“不務正業”,真正對我有實際幫助的則是鄰班的永泰先生。永泰先生是學中文的,其本人對寫作也有興趣。農忙季節,學校停課勞動,兼出快報,永泰先生寫過一篇。記得用“仲夏”一詞,當時覺得好雅致。我雖不是他班上的學生,但那時喜歡寫作的學生并不多,我由此親近先生,就十分自然了。永泰先生偷偷給我看過一本優秀作文選,屬未刊稿,卻讓我大開眼界。那時我就像海綿一樣,見水就蘸,能讀到的絕不放過。永泰先生為這本作文集寫了前序,題目就叫“學步聯想”。其中有一位趙姓女同學,文筆清雅,敘述自然,寫得真是好,永泰先生每次提起,也是由衷贊嘆。這是永泰先生在內蒙古教書時自行編輯的,可見其敬業精神。

那時已“文革”。老師們已不可能像先前那樣坦然地授教于人。永泰先生私下給我看了許多書,并告訴我作品“構思”之要義,并說,信手寫來的并非就不是好文章,語言和結構十分重要。一次,他讓我讀瑪拉沁夫的散文《路》,問我這個“路”的指征是什么?當時我根本不知“象征”這一手法,永泰先生輕聲細語,才略知一二。我隨永泰先生去過他的鄉下老家,好像是在八橋。他不會騎自行車,倆人徒步而行,沿著鄉間土路,邊走邊說。他的夫人在鎮江,逢周末,有時我會騎車子帶著他到六圩碼頭,目送他上輪渡。

四年后,母親調施橋醫院工作,全家離開了李典。不久,永泰先生調到鎮江某中學。有一年,赴鎮江會友,特往先生家中拜望,他一再強調沒有教過我,說我是正華先生的學生。我說,說者無意,聽者有心,當年在李典中學,正是您教我如何去寫作的。說來也巧,永泰先生大學同學馮亦同先生與我是師友關系,馮先生時為南京市文聯副主席、作協秘書長。上世紀80年代,我還在寫詩,馮先生是我的老師。凡此因緣種種,怎么說,永泰先生也是我的老師。

有一年,學校來了一位畫家老師,就是錢毅先生。

大鼻子,前額突出,臉龐清瘦,目光炯炯有神。記得錢先生是泰州人,畢業于何校,不甚清楚。看過一本建國十周年紀念畫冊,其中就收有錢先生的作品。錢先生來校后,奉命在中間一排校舍的山墻上畫領袖人物,引得全校圍觀。居然不打格子,信手勾勒,線條流暢準確,令人驚艷不已。再漸次著色,形象飽滿,栩栩如生,似照片一般逼真,立馬使我對寫作失去了興趣,也想學畫。

暑期,我回到南京。三十七號大院小伙伴中,有位黃姓的同齡人,父親是鼓樓醫院美工,那時,他正在學畫,整天對著人練習速寫,他的老師是大畫家亞明先生。我很羨慕,整天跟著他混。祖父見我躍躍欲試,大不以為然。一天,我替祖父洗頭時,他突然對我說起徐悲鴻,昔日的朋友,是個天才。言下之意,沒有那份才能,不要再折騰了。

從2000年起,本項目組多次在西北核技術研究所輕氣炮上開展有關超高速碰撞實驗研究,林俊德院士從實驗設計、實驗測量及結果分析方面經常給予指導和幫助。林院士為我國超高速碰撞研究做出了重要貢獻,謹以此文緬懷林院士!

返回李典,學著黃某的樣子,也捧個速寫本,見人就畫,如孩童涂鴉,慘不忍睹。不久,錢先生上調縣文化館專業創作。我模仿毛當年寫給徐特立信中的句子,給他寫了一信。表示想跟他學畫,希望能收下我這個學生,末了,還說:盡管過去我不是你的學生,但從現在起想做你的學生。你現在是我的老師,將來還是我的老師……信寄出后,如泥牛入海,不知是沒有收到,還是錢先生覺得我荒唐可笑,不予理會?

祖父是對的,我確實沒有作畫的才能。消沉數月之后,我燒掉了速寫本,拿起筆,又去寫那些無病呻吟的歪詩。

我在李典中學時,校長是張崇廣。江都人。

印象最深的是他愛穿一件藍粗布的解放裝,下面兩只口袋特別大,不過,空空如也,并不放什么東西。張校長個子高,見人雖有笑容,卻難以親近,他與學生一般不多交談,至少對我是這樣。

教師中字寫得好的有幾位,一位是我高中班主任正華先生,一位是陸家宏先生。陸先生的字寫得很怪,七扭八拐的,說是學舒同體,當時不知道舒同是什么人,反正沒有見過,就以為是他的自創體。相比之下,還是張校長的字最好,可稱得上是書法。他寫的是行草,既有點顏真卿的筋骨,又有柳公權的味道,不知張校長是否讀過私塾,有如此之底子。

校園和教室內外,到處可見張校長的字,皆為毛的語錄。有意思的是,張校長寫字從不具真名,下款落“無我”二字。當時看了很不解,不知一個人真的到了“無我”之境會是個什么模樣?很想問問張校長,又不敢。

離開李典后,就沒有再見到張校長。聽說某年校慶他沒有來,而是送來一幅字,可見至今還在寫字,也有八十多歲了。

程先生教我們數學。

這是一位博學多才又有點迂腐的人。當時未婚,有人替他介紹本校一位女老師,也是教數學的。一次,在這位女教師宿舍約談,有人知道后,故意將門反鎖。被程先生察覺,大驚失色,奪窗而逃。兩人終無緣,不了了之,程先生事后說,她不愛讀書。

到先生宿舍,總見他捧著一本書。他看書有個習慣,喜用兩個鎳幣,邊看邊夾胡須。我借過先生一本《中國通史》(范文瀾著),發現有他的胡須。程先生一只眼睛不好,當年大學時不慎染疾,因治療不力,被換上一只假眼。盡管如此,在我看來,程先生仍是李典中學老師中最有風度的一個人。戴一副白銀邊框眼鏡,頭發錚亮,從不見蓬松;著衣整潔,步履穩健。上課不帶講義,抓上幾支粉筆就進了教室,所授內容,爛熟于心,開口就來,每次在黑板左上方寫下一句話:有比較才能有鑒別。永遠這一句。

我數理化不好,聽程先生的課十分吃力,后來索性不聽,就搗蛋。我把半導體收音機帶進課堂,在下面偷聽樣板戲。一次被發現,程先生過來,勸我關掉。我犯渾,不聽,反將音量調大,先生不再說什么,回到講臺,依著,好似亦在聽,惹得全班同學大笑,我最終感到無趣,窘態十足地離開了教室。事后,先生對我說:有一天,你會后悔的!

先生畢業于山東大學。最初在物理系,好像讀到了大三,患眼疾停學一年,后轉至文史哲,從頭讀起,我常言先生讀過兩次大學。先生畢業后在山東某高校任教,因念其老母,便致函江蘇省教育廳長吳天石(原名毓麟),要求調回揚州。此信用文言文述其孝心,吳廳長讀后大為感動。惜乎調回揚州時,“文革”爆發,被分至鄉下李典中學,就成了我們的老師。

程先生對俄羅斯文學情有獨鐘,數學課常常“改弦易轍”,不講那些公式,而是大談俄羅斯文學,滿嘴皆是某某某斯基,同學們聽得興奮不已,在那個年代,很少有老師敢公開在課堂上說這些了。一次,先生又說俄羅斯文學,我沖著先生大叫一聲:你是程敦斯基……從此,這個綽號在校園內不脛而走。先生并不反感,同學背后都喊他“程敦斯基”,有些老師也會這樣稱呼他。

程先生的早餐十分簡單,每天清蒸一只雞蛋,再加一碗粥,從不例外,由伙房朱師傅代蒸。程先生的襯衫有一假領子,系扣子,好拆洗,常常見到他洗的不是襯衫而是假領子。程先生是潔身自好的人,也是一位恂恂儒者,對我這樣的頑劣學生并不排斥,這樣的人在當時并不多見。

程先生后來調至揚州教育學院,不久做了教授。那時我已回南京,算起來,已有三十多年未見到先生了。

季先生是小胖、韋新民那個班的高中班主任。沒有教過我們。

對他的情況,我始終所知甚少,只知道他畢業于北師大心理學系,當時揚州教育界可謂獨一無二,是難得的人才,想不到也來李典中學任教。其時中學并無心理學課程(現在有沒有,我不知道),況且又在“文革”之中,季先生置身李典中學,可說是無用武之地。

當時李典中學的師資力量,正因為有了像劉正華(語文)、黃永泰(語文)、程敦復(數學)、季永慶(語文)、于桂英(數學)、畢家駿(化學)、錢毅(制圖)、劉懷俊(物理)這些大學本科畢業、有多年教學經驗的老師(于桂英老師除外,南大畢業后即來校),對一個農村中學來說,前所未有,當時縣中的師資,恐亦不能與之相提并論。這些老師之所以來李典中學,大都與“文革”有關。各人的遭遇,原因殊異,或心灰意冷,或多有不堪,但對于我們這些學生來說,不啻命運之外送來的一份特殊禮物。“文革”甫畢,除正華先生驛馬未動,其余者,先后調離李典另擇高枝。李典中學的鼎盛時期隨著這些人的離去日漸式微,如今連高中也沒有了。

季先生離開李典中學,花落誰家,我不甚清楚,也沒問過。當年他頭發半白,而今大概早已全白了吧?

高中讀了兩年半才畢業,已是1973年初春。

農村戶口的同學各自返鄉,或務農,或進隊辦企業,或頂職去了外地。我們是城鎮戶口,不是所謂的“知青”,既不必下鄉勞動,也不分配工作,就在家里呆著。

忽一日,公社要我們這些人到鎮上的骨扇廠做臨時工,每月發十元錢。說是骨扇廠,實際上就是一個手工小作坊。門口堆放著小山似的牛骨,肉未剔盡,大熱天腐爛變質,臭不可聞,路人皆掩鼻而過。要用雙氧水才能將其浸泡并洗凈,然后截彎取直,鋸成段,用一種叫做“耪”的工具刨成薄片,厚薄要均勻,再造型、拉花,粘上扇面,如此多道程序,一把小小的骨扇才制作而成。不知這些師傅來自何處。我隨一個姓包的師傅學做扇片,既剪又刨,苦于手拙,每次師傅都要返工,小骨扇并不好做,確實是一門手藝。

我們二男三女,做起了臨時工。我和毛弟是醫院的孩子,張愛萍是變電站的,田莉莉是供銷社的,陳惠宇父母是老師,家住蔡洲,她的母親是我弟弟的小學老師。除張愛萍是揚州城里下來的,我們四人皆來自南京。陳惠宇和張愛萍學畫扇面,是最輕巧的活,跟隨著兩個上海回鄉知青。這兩個上海人,一男一女,為戀愛關系,否則不會同吃同住在一起。上海人大都看不起外地人,有一種莫名其妙的傲慢,可偏偏南京人不喜歡上海人,認為他們過于精明,不高明,小氣講究。在李典,南京知青遠多于上海回鄉知青,經常打得他們抱頭鼠竄。

張愛萍性格很像男孩子,快人快語,個子很高,臉有點扁。我們五個人經常坐在骨扇廠大門外一閘口旁談天說地,憧憬不知面目的未來。閘下有一汪塘水,齊腰深。一次,張愛萍突發神經,猛地從背后將我推入塘中,實實在在嗆了一口水,渾身濕透。爬上來,惱羞成怒,差點與她翻臉。好在是夏天,衣服很快就干了。

田莉莉是我們當中年紀最小的一位,她沒有在李典中學讀過書,是在鄉下的另一所中學。人長得不及姐姐出眾,像爸爸,圓圓臉,黑里透紅,青春陽光。她的姐姐像母親,恰似畫中古典美人,瓜子臉,柳葉眉,皮膚白皙。姐姐的初戀就是韋新民。新民白面書生,人俊雅,這時已當兵遠在西北。據說田家父母不同意,說當了兵還是個農民。這一段戀情,在李典鎮鬧得沸沸揚揚,所以不是什么秘密。至新民復員歸來,兩人已走到了盡頭,最終分手。后來新民大學畢業,娶了我高中同學,也姓田,最初在團委工作,后來到法院,是這位女同學追的韋新民。

我在骨扇廠時間很短,未出一年,就隨母親調動去了施橋鎮,也是一家公社衛生院。臨走時,包師傅送我幾把扇子,是他自己一直珍藏的精品。后來我送給了書法大師武中奇先生,自己只留了一把,已找不到了。

下篇:從記者到文史

二十五歲那年,回到原來的這座城市。

最初幾個月,很不習慣,在公交車上,人人幾乎都有月票,掏出來,那么一晃,或叫一聲“月票”,十足城里人的神態。我沒有月票,頓感自卑,覺得自己仍是一個鄉下人,從十五歲到二十五歲,整整十年,在揚州鄉下,只學會了一件事,那就是寫詩,有病吶喊,無病呻吟。

上世紀80年代初,寫詩的人真多,成了一種時代現象,不管你是城里人,還是鄉下人。我一直覺得寫詩是對“自我”的一種認同,哪怕再“卑微”的情感,也是自己的。就這樣,寫到了三十歲,寫到了80年代末,也寫成了作協會員……直至有一天,風起云涌,在南京大學校門口與作家班同學一起躺在地下,用身體拼出“民主”二字,我是“民主”之“主”那“一點”,從此,人生不再夢中飄,一如自由落體,重重地砸在地上,疼了,也懂了!正接近6月,陽光已烈,南大的許多老師聞訊趕來,捧著濕毛巾,勸同學們起來,就是沒有一個人起來,趙瑞蕻教授與我熟,沖著我淚水漣漣。他的夫人楊苡是翻譯家,《呼嘯山莊》的譯者,楊先生一直喜歡我,說我的詩寫得像穆旦;楊先生哥哥楊憲益也是翻譯家,暴風雨來臨時,怒不可遏,慷慨陳詞,驚天地,泣鬼神……

南大畢業,被推薦進報社。當時關系還在工廠,先借調,辦手續時,人事科主任說:一年調不走,單位不再管。我愣住了,有點不知所措。陪來辦手續的報社人事干部卻淡然一笑,說:用不了一年!那時報社的人辦法比現在多,半年不到,報社即從市人事局拿到一個事業編制,給了我,就因為我能寫點文章,亦因為報社需要能寫點文章的人。一夜之間,我的“身份”被改變,全民大集體成了事業編制。90年代初,喜歡寫文章的人大都進了媒體,在當時,好像是一個不壞的選擇。假如放在今天,會不會這樣,我不知道。但有一點,媒體的“不自由”顯而易見,置身其中的人更有體會。從那時起,我先后在兩家報社工作過,有時去市里參加“新聞例會”,知道限制是很多的,這個不能報,那個不能報,久而久之,就會發現,自己什么也不想寫了,寧可當一編輯,也不愿做記者。曾為了某一件事,與總編發生沖突,鬧得挺僵,將記者證往桌子一扔,說不干了,掉頭就走,被眾人拉住。實際上,最對不住的就是這位總編,當年是他讓我進了報社,也給了我許多實際幫助,他比我大四歲,做新聞這一行很早,可說是我的“業師”,后來我出書,總要送他一本,并寫上“業師”二字。

90年代末,出現一些思想性網站,以“思想的境界”最有影響。知道這個網站,還是北大的張輝告訴我的。張輝在南京時與我們一幫人是朋友,后來到北大讀樂黛云的博士,留校當了教授。“思想的境界”是南京大學一位青年教師辦的,他叫李永剛,我與永剛第一次見面是在新街口某餐廳,彼此不認識,他手持一份《南方周末》在那里坐等。永剛對我來說,是一位很重要的朋友,他無意中改變了我的寫作方向。他辦網站,完全是個人行為,將當時海內外學者一網打盡,因為他,我結識了邵建、袁偉時、高華,還有樊百華,邵建讓我認識了馮克力,百華讓我認識了傅國涌,馮克力又讓我與丁東、謝泳、張鳴等人結識。朋友之間的影響往往是很大的,2002年“雷震案”在臺灣獲得平反,在邵建的建議下,我對這位影響臺灣民主進程的歷史人物產生極大興趣。最初一些文章,發表在《南方周末》《老照片》等報刊。袁偉時先生來南京講學,我和永剛一同拜訪,袁先生希望我讀一讀《雷震全集》。之后,笑蜀兄擬編一套歷史人物叢書,袁先生是主編,來信讓我做一做雷震這個人,近三個月時間,我完成了《風雨前行——雷震的一生》這部書稿。這套叢書最終未能出版,個中原因,我不太清楚,克力兄后來把書稿轉給廣西師大出版社貝貝特(現為“理想國”),2004年上半年正式出版,此書是海峽兩岸第一本有關雷震的傳記,入圍“首屆華語圖書傳媒大獎”歷史傳記提名。這時我的視點已完全轉入對民國歷史和人物的研究中。就這樣,一做就是七八年,自己也沒有想到。

面對歷史,在我看來,每個人都有自己的“出入”方式,雖然大都來自對“歷史”的常識性理解。我個人對于歷史事件或歷史人物的態度,主要基于兩點:一是存信,也就是說,盡可能去尋找歷史的真實,唯有真實,才可能接近事物本來的面目;二是立場,必須是中立的,任何帶有意識形態的審視方式,都無助于對歷史的客觀認識。百年中國歷史,就是歸結到路徑的選擇,即用何種理念和方式來實現社會轉型。近代人類有三個重要觀念:一是民主政治,二是自由平等,三是經濟發展,凡有助于這三個觀念開展的相關現象或意識形態,都可稱作“現代性”。清末有立憲與革命之爭,前者要和平立憲,后者要武力革命,清廷的選擇呢,就是預備立憲,這對于一個統治了中國二百多年的政權來說,能走到這一步,應當說,也是一種較大的轉變。從清廷九年預備案來看,未必言之無物,咨議局與資政院的設立,都是類似議會的機構,我個人認為清政府并非毫無誠意,盡管出于形勢所迫,他們也是要“自救”的。但事實是,革命壓倒了立憲,推翻了清政府,建立了“共和”,沒有想到,其后的政爭更烈,民初比清末還亂。

在宏大的敘事之下,革命往往是激動人心的,但革命的破壞性不言而喻,它摧毀的不僅僅是我們的價值觀,還包括我們的人性、日常生活方式,在這種情況下,反思歷史特別重要。某些歷史事件或人物,并非如我們想象中那樣簡單,當你越是深入時,會發現其中的復雜和吊詭,如汪精衛是漢奸,早已成定論,不必多說,但汪氏本人的真實心態,未必就想做國家的千古罪人。當時戰爭打成那個樣子,其慘烈程度,超出所有人的想象,最初英美等國的態度也是袖手旁觀,因此,與日本人“談和”并非僅僅汪氏少數人的想法,國民政府在抗戰同時,暗中也有幾條渠道與日本人進行某些接觸。

我書中的歷史人物,大都是從政學人,我把這些人放在特定的歷史條件下去考察,看他們說了什么、做了什么……學人從政,可說是一種自覺的傳統,若落實到具體的人和事,又會發現其中的差異很大。知識分子論政或參政,從當時的經驗看,既有成事之功,亦有敗事之鑒,說到底,仍是知識與權力之間的兩難問題,這是高華生前對我說的。上世紀20至30年代,知識分子大規模介入實際政治,與國勢阽危、救亡圖存這一特殊背景有緊密關聯,反映出傳統的“吾曹不出如蒼生何”以及“舍我其誰”的救世心態。事實上,有相當一部分從政學人最終成為意識形態的辯護者(如陶希圣、阮毅成等),或成為政府的尾巴,甚至辦砸了許多事情,比如地質學家出任行政院長,商務印書館總經理出任財政部長,發行金圓券,引來全國風潮,導致政府人心盡失,就是一個最典型的例子;而相比之下,像胡適、傅斯年那樣與權力保持一定距離,做國家的諍友,更能彰顯知識分子的獨立性和作用。

這些人進入政府后的實際作用,即如何處理知識與權力之間的關系,實在值得探究和反思。有些人的作用和貢獻是明顯的,位子越高,越能產生積極影響,如陳布雷,在權力中樞,始終能保持頭腦冷靜,忠而不愚,一切非為做官而去,就像他自己所坦承的那樣:委員長是全國領袖,系國家安危于一身,譬如說他是“火車頭”,我(陳布雷)的作用就等于“剎車”,必要時可使速度稍減,保持平穩。陳布雷在國民黨高層屬于超然分子,這在權力派系紛爭的國民黨內部是難得的,從這一點看,盡管位高權重,能保持從政報人的本色,這是需要公心的。我的研究標準,就在于置身權力中是起到積極的作用,還是消極的作用,要從其言行去考量或判斷,并得出自己的看法。

以我個人的看法,站在權力之內的,或站在權力之外的,一個號稱知識分子的人,或說是讀書人,應該保持獨立的人格和立場,因為他們是具備思考能力的人,可以明辨是非,要有自己的價值取向;在更多的時候,應當與權力保持一定距離。我認同臺灣電影導演侯孝賢的一句話,知識分子就應站在權力的對立面,我一直很欣賞這句話。知識分子可以清貧,但思想不能蒼白,立場不能喪失,要有風骨和勇氣,如果確實面臨權力的壓力,不能以其媚態而保存自己,民國知識分子能做到的一些事情,為何今天做不到呢?

民國人物身上的風骨,包括率真、儒雅氣質,就是陳丹青說的“民國范兒”,在今天確實少見了,可舉兩個例子,一個是面對金錢的,一個是無視權力的。那時私立復旦大學校長叫李登輝,美國耶魯大學的畢業生,先后做了二十年校長,被認為是一個十分純粹的人。某年,香港一富紳來到上海,許多學校競相邀訪,此人獨垂復旦,囑人請李校長出面接待。李校長見了,不卑不亢,就是不提捐款之事,這位香港富紳忍不住了,說:學校要辦好,必先充實經費。未料,李校長卻說:這是你們有錢人的事!出語率直,四座皆驚,硬是放走了一位活財神,這就是民國時期的大學校長,很有代表性。傅斯年代理過北大校長,后來是臺灣大學校長,大陸易幟前,有次蔣介石單獨請他吃飯,是讓他出面請胡適出任國府委員兼考試院長,胡適當時是北大校長。傅斯年一聽就說,此事不妥!北大不好辦,校長實在不易再找人,一點不給蔣介石面子。王世杰知道此事后,直說托錯了人!這些都是真實的歷史故事,在今天聽來會讓人特別感慨,這樣的大學校長和學者好像只有在過去的那個年代才會有,有人甚至認為:中國傳統文化的余續不在大陸,而是在臺灣,甚至是在日本、韓國。大陸有兩次運動對傳統文明摧殘得最厲害,一次是“五四”打倒孔家店,還有一次就是“文革”,何其所幸,臺灣沒有遭遇這兩次運動,沒有這樣的精神折磨。

雷震和一般從政學人不太一樣,最明顯的一點,就是在學術領域沒有突出的建樹,雷震是一個政治人物。他個人的歷史意義,應當是在赴臺之后,創辦并主持《自由中國》半月刊,宣傳民主自由思想,對抗威權政治,從議政者角色,轉向了參政者角色,與臺灣本土政治精英籌組新黨,以期與國民黨在政治上有所競爭。

戰后的臺灣,經過“清黨”、“掃紅”、“二二八事件”等,本土政治精英的力量日漸式微,戰后臺灣自由主義是從大陸移植過去的。我個人認為有一個價值譜系,即從《努力周刊》《新月》《獨立評論》到《觀察》再到《自由中國》,大抵是沿著這一條線下來的。雷震本是國民黨高官,最終因理念分歧與體制分手,本人也被注銷了黨籍。上世紀60年代初,雷震被捕后,《自由中國》被迫停刊,新黨胎死腹中,臺灣社會出現“冰封期”或“沉寂期”,雖有零星抗爭,但實際影響不大。直至70年代,島內外形勢發生變化,尤其國際上一系列事件引發臺灣社會的巨大失落,各種社會運動,包括黨外運動一再興起,但已不是當年大陸那批人了。臺灣本土精英開始崛起,其思想資源在很大程度上是從雷震當年組黨和《自由中國》那里獲取來的。雷震當年的政治理想和主張就是實現多黨政治,這是現代社會民主政治的必要條件,尤其當一個社會處于情勢激蕩之中,必然會出現對現實政治和公共政策的不同看法和主張,一個政府若不能容忍不同的聲音,“所謂民主只是欺人之談”,這是雷震當年對國民黨的一種批評。

臺灣學者錢永祥認為:“直至上世紀80年代,臺灣所有重要的政治議題都是根據《自由中國》的言論來闡述或界定的,《自由中國》對臺灣政治體制和社會關系所引起的問題,在出刊十年期間幾乎都曾論及。臺灣新一代不見得都讀過《自由中國》這份刊物,但所使用的語文、基本概念和陳述方式,都是從這份刊物出來的,像柏楊、李敖這樣的人都曾受到過《自由中國》的影響。”1986年民進黨強行出世,當年追隨雷震一同組黨的《自由中國》編輯傅正,既是傳承者、指導者,又是協調人;籌組新黨準備了三波名單,一波十人,若第一波十人被捕,第二波十人上,第二波被捕,第三波再上,一切都在精心籌劃中,傅正自告奮勇把自己放在第一波,甚至通過中介人帶話給國民黨高層,“人可以抓,黨不能毀”,如此堅定的決心。黨外那幫人,包括后來臺灣政壇上我們所熟悉的施明德、陳菊等人,都是讀著《自由中國》成長起來的,陳菊、施明德在雷震去世之前,彼此有密切交往,還有更年輕一點的康寧祥,創辦《八十年代》的那個人。

雷震無疑是一位坐標式的人物,他不是一個普通的、簡單的政治人物,他對于民主憲政抱有堅定的信念,不僅有理念,也是有行動能力的人。很多人是有理念,但沒有行動能力。我從內心是認同雷震先生的,盡管他個人經歷是不幸的,但在那個年代,確實需要像他這樣有堅定信念的人,而且是有行動能力的人。我從他身上看到了一種堅韌不拔的“精神”,寧可遭遇后來的一切,不惜一人來承擔,但他真的把“一個時代”給攪動了,對日后臺灣社會政治轉型起到了不可忽視的重要作用。這當然主要體現在他主辦《自由中國》半月刊,整整十年時間,影響了幾代人,胡適當年就說過,臺灣人應當為雷震先生造個銅像。雷震身上的那種“堅韌不拔”,無論在哪個時代,都可能影響許多人。尤其當時代處在某個拐點,雷震的價值就會一下子凸現出來。最近在北京參加幾次活動,有一句話經常會在我眼前閃過:該走的路,對岸已走過……這原本是新版《雷震傳》文案中的一句話,不知什么原因,書印出來之后,這句話沒有了,我卻深深記住了,只有了解臺灣那一段歷史的人,才能體味這句話的含義有太多的內容!雷震這些人在政治理念上的轉變,反映出當時臺灣社會對威權體制的不滿,也代表體制內相當一部分開明人士要求改變現狀的呼聲,盡管個人處境是不幸的,但歷史證明了他們的方向是正確的,這話是雷震本人說的。

從雷震到陶希圣,從民國知識分子到黨內覺醒者,我先后出版六七本書,有些書是在香港和臺灣出版的,不大容易看到。我覺得不能用“最滿意”來說明自己的工作。我的許多朋友都是從事歷史研究的,他們的成就遠遠超過了我,比如傅國涌就是一位在全國頗具影響的歷史學者。當然,還有邵建,我受他的影響最大。我同意邵建的一句話,我們都是這個領域里的“邊緣人物”。有學者把我們這些人視為“非學院派”,其實,我們只是松散型交往,有許多觀點相接近而已,而且,都不喜歡扎堆,各人寫各人的。我們對民國那一段歷史有自己的看法或認知,在可能的情況下,做一些探尋真實、還原真相的努力,既與個人得失無關,也與自身利益無關,我不喜歡太功利的事物。

我個人覺得,在國內,有一批研究近現代歷史的學者,都是具有淑世情懷的人,與傳統意義上的“學院派”有所不同,如謝泳、丁東、傅國涌、張鳴、邵建、智效民、張耀杰、程巢父、陳遠……這些人未必不在體制內,許多人本身就在大學或研究部門,但他們對于歷史的認知以及研究既不固守舊的史學傳統,也不囿于意識形態的羈絆,傾向于新史料的實證研究,各自的表述上耳目一新,也擁有自己的讀者。

如果說一個人三十而立,到六十歲,就三十年時間,這是很短暫的,稍不留意,就過去了。我的三十年可分成三個十年,盡管是無意識的。第一個十年是搞文學創作,業余的;第二個十年是在新聞單位,很少寫東西,現在工作關系還在新聞單位,只是辦了“離崗退養”手續,那一年,五十歲還不到;從那以后,轉做文史,還是業余的。不上班,在家讀書、寫作,對我來說,并不輕松,等于是換了一個工作。對我個人來說,無論是寫詩,還是做記者,都不重要,前者是喜歡,后者是謀生。有一個共性的東西,就是人生三十年都和文字打交道,這是我喜歡做的事情。

歷史寫作本身是很枯燥的,關鍵在于自己的興趣,在故紙堆中呆久了,人也會變得毫無生趣。

我本人沒有什么“理想”,寫作于我,只是認識世界和自我的一種方式,最終渴望自己能成為一個簡單的人。言論的自由、人身的自由、遷徙的自由,這些都是符合自然法則的,自由在骨子里是人性的需要,自由就是普世價值。社會發展到今天,這些都已成為常識,撇開所謂的“意識形態”,我們應該回到常識。不管在一個怎樣的時代,遭遇怎樣的制度,作為一個活生生的人、一個普通的人、一個公民,我們的生命和財產都應當得到保障,這是最基本的,這是公民應有的權利,而且,面對公共事務發言,不論贊成還是反對,都不會有什么危險,這才是一個正常理性的社會。免于恐懼的自由關系到現實中的每一個人,我們在某些時候的復雜,往往是制度或外部環境所造成的,希望能有所改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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