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山西_楊德友
米沃什九十一歲高齡,在2002年出版詩集《第二空間》,詩集抒發詩人的暮年感受,其深層是宗教性質的感念和困惑。信仰主要涉及信與不信、是否堅信的問題,不是理性的問題,因此信仰是需要終生鞏固的,西方教堂講經、主日學,佛教、道教寺廟的誦經、修行,同屬一理。詩集收入三組大篇幅的詩作——《塞維林神父》(組詩表現了神父因為不能確認自己的使命而感受到的痛苦),《神學論文》(記述了作者自己的要求,他尋找適合于表達宗教經驗的詩歌形式,這一組詩以前曾經發表過)和《學徒》(在藝術上感念奧斯卡·米沃什①),以及一系列單獨的詩。這些詩在類型、風格和題材上很不相同,包括通過敘事回憶的抒情告白,以及特殊的詩意禱告。
這本詩集,和上一本《它》相似,明顯地具有總結的性質,繼續并且發展了《它》的主要內容,同時構成面對即將來臨的死亡所作出的某種詩體懺悔。但是,這一次,自傳主題扮演的角色有所減少(軼事細節、個人性質的亮點或者私人的總結),而是讓位給了宗教的困惑和形而上的思忖(雖然在幾處可以發現,例如,對于魯熱維奇或者貢布羅維奇創作的批評反應)。這里的確出現了關注具體人物、地點和作者生平的情節的段落,但是這一切構成了本詩集主要問題的思考參照點。
詩人預感到生命的終結而激發對于“第一空間”與“第二空間”之間的關系的重新思考,這二者是:第一空間,迄今的生活、人的生存、塵世的感受;第二空間,彼岸,亦即形而上的范疇。在這些作品中,關于面對不可避免的時間流逝和臨近的終結在宗教上可否找到慰藉這個問題,是以不同的方式復現的。但是,這些思考不會導致單一意義上的解決結果,而是劃定詩人自身的個人想象、不安和預感的范圍。有一位評論家寫道:“在米沃什那里,宗教性首先具有個人的尺度,有時候是戲劇性的、以非信仰為襯托的、和上帝的對話。”
《詩集》記錄了對于得到形而上嘉許的世界秩序的懷舊和思念,例如,對于近代非神圣化想象力提出抗辯的言論(這樣的想象力具體化為達爾文的形象和貢布羅維奇②的形象),這些言論在許多方面都像是米沃什在《務爾羅的土地》一書中提出的診斷。在這些作品中,也時時出現現代文學中在翔實和直接性方面少見的單一性宣示和聲明,在風格上接近宣教。例如:“但是我要重復:‘我信上帝。’而且知道/為此不需要任何的解釋。”(《違背本性》)或者,“誰信耶穌基督,就可以等待他的到來/和世界的終末,第一個天和第一個地/將會成為過去,死亡也不復存在。”(《你來到人間》)
對于這樣的信仰主義宣告所提出的富有意義的對立點,依然是詩人諸多困惑和疑問的多重記載;困惑和疑慮使得與塵世現實的無痛訣別以及對世界觀展望作出單一意義的總結變得困難。決定這一本詩集思想多義性的實質問題之一,毫無疑問就是對于人和物的多方面糾纏之思考。首先是人對于每一種具體事物和現實給感官帶來的美感的眷戀,其次是人難以設想另外的一種生存方式:“在那邊,什么也沒有,空無一物,//我們無可觀看、觸摸、傾聽和品味。/我們一拖再拖,到那邊去,實在不得已,/像移民,因為在遙遠的流亡國度不能指望幸福。”(《國界》)在感官誘惑物當中占有突出位置的,在《第二空間》中是女人(例如《女同事》《守護天使》《漂亮的陌生女人》《原來夏娃就是》),又和“情愛的接觸”的需求、須臾的魅力以及自然繁殖節奏(“生生死死這單調的循環”)結合起來(在這方面是符合傳統的題材的)。
但是,對于人的生存根植于物質的思考,除了對世界之美欣然肯定之外,還有和生命晚期的親身感受結合在一起的第二個維度。自己的身體日益衰老、日益衰弱,越來越不能夠隨從主體的意志——對這一切的觀察都帶來了令人憂郁的認知,這就是:意識被監禁在物質的陷阱之中,生理現象對人的不容置疑的霸權(例如《新的年紀》《眼睛》)。
然而,給和諧地觀察宗教的真實情況造成困難的,首先是調和惡與痛苦的經驗現實,以及對于上帝的猜想中全能與無限的善之信賴的問題。這個難題千百年來一直存在于哲學思想和神學思想之中,是一切神正論的傳統議題,也構成了《第二空間》的最重要的主題。Si Deus est, unde ma1um? (如果有上帝,惡又從哪里來?)這個經典的問題以不同變體時時返回,時而作為載入細節的詩歌形象的方便提示,時而作為重復的辭令(拉丁文是expressis verbis),在戲劇性套話中改編,一次又一次地指向造物主。例如:“我不理解,你怎么能夠創造出這樣的世界,/與人心格格不入,無情而殘酷。/在這里,惡魔們忙著交媾 / 死亡成了時間無言的看守。”(《你怎么能夠》)
這本詩集引起許多評論家和注釋者的興趣,他們大都稱贊詩集收入的作品(尤其是《神學論文》),認為這是可以預期的廣闊的坦誠、提出根本性問題的勇氣和存在主義論立場的成熟性。但是這里首要的是強調了這一創作的獨特性,它主要服務于形成宗教話語的新格式,既避免民族中心論彌賽亞主義③的神話,也避免了禮儀虔敬或者源于神學艱深行話的闡釋學的闡釋。
2013年5月11日
①奧斯卡·米沃什(1877—1939),法國神秘主義者、詩人、作家,作者的遠親和導師。
②維托爾德·貢布羅維奇(1904—1969),波蘭著名作家,被稱為和卡夫卡并列的“中歐四杰”之一。
③有的歐洲民族認為自己有拯救世界的使命,例如波蘭民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