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浙江_胡藝珊
作 者:胡藝珊,中國計量學院人文社科學院教授。
春天的時候,看過一本書,書的名字叫“小綠棍”。作者舒乙,老舍先生的兒子。在這本書的“親情篇”和“生死篇”里,舒乙寫了記憶中的父親老舍,寫了老舍先生的死。說實話,我對于老舍先生的閱讀和了解,僅限于大學時代文學史課堂上老師講過的《四世同堂》《駱駝祥子》以及《茶館》。但我在讀這本書的時候,我感興趣的是老舍先生的身世,或者說是他最后的結局,他的死,以及他為什么自殺。
在我講過的外國文學課上,有許多有著自殺結局的作家,他們以特殊的方式,結束了自己的生命,如川端康成,如弗吉尼亞·伍爾夫,如海明威……當我在課堂上講著這些作家的時候,他們的自殺,他們的結局,更多的是被我作為作者的生平和經歷,或者作為文學史上的一個事件而講述著。
但在我的感覺里,對于如海明威、弗吉尼亞·伍爾夫一樣內心世界無比豐富的作家來說,他們最后的結局,是不能隨便來言說的:是因為對這個世界的失望?是對自我的絕望?是人生的虛無?是活著的痛楚?似乎是但又似乎都不是。簡單的解讀永遠無法參透他們廣袤而深邃的內心世界。只能這樣以為,他們所以這樣做,自有其他人無法理解的理由。斯人已逝,任何的想象、闡釋抑或喋喋,只會叨擾逝者的安眠。但我知道,他們,已經在自己的作品中不朽。
我想說的還是老舍。一個中國的文人,一個從小吃過很多苦的人,一個極富生活情趣、熱愛生活的人,一個富有人情味的、溫文爾雅的謙謙君子,一個善良的、懂得尊重他人又很自尊的人,其結局,卻是在自己生活寫作并摯愛著的地方,在一泓寧靜的湖水中“舍”去了自己的生命。
難道老舍先生就不能忍一忍嗎?許多人不是都忍過來了嗎?何況他是個曾經吃過很多苦的文人。在舒乙的文字里,有一段關于老舍過年的文字,其中有這樣的描述:“老舍一般是不過年的,因為他出身寒苦,小時候過年對他來說就像窮人過鬼門關,所以他發誓拒絕過年:不吃年飯,不喝酒,捂上耳朵,連別人的鞭炮聲都不愿聽。”
而老舍先生又是那樣地熱愛著生活。在舒乙的文字里,當生活處境好了之后,每逢過年,老舍一定要腌臘八蒜、曬水仙。為了讓水仙花恰好在春節開放,又不至于使葉子瘋長,白天把水仙花拿到屋外去曬太陽,太陽落山之前再端回屋內。早上加新水,晚上倒掉。臘月二十三的小年,“糖瓜祭灶”的日子,這一天恰好是老舍的生日,看見賣糖瓜的,總要買一些給孩子,甚至分給大人。有一年他在天橋看戲,走上后臺看望演員,從兜里掏出一個紙包,一人分一個糖瓜,并且說:“灶王爺上天的時候正是我落生的時候,吃吧,今天是我的生日。”“演員們瞧瞧手里的糖瓜,再瞧瞧這位小老頭,覺得非常的可樂。”
記得前些年讀汪曾祺先生的散文,在關于老舍先生的文字里,有這樣一些細節。上個世紀50年代,汪曾祺在北京文聯工作時,老舍是文聯的領導。在汪曾祺先生的眼里,作為領導的老舍更像是一個書生氣、書卷氣的文人:“老舍先生是文雅的、彬彬有禮的。他的握手是輕輕的,但是很親切。”在他的《老舍先生》一文里,寫到老舍先生與齊白石老人的交往:為老人點題畫四幅屏,其中的“蛙聲十里出山泉”一幅,早已成為畫壇的佳話;老舍對白石老人生活習慣的理解和尊重。每年,老舍都要在家里請兩次客,一次是菊花開的時候,一次是臘月二十三,他的生日。在汪曾祺先生的印象里,“老舍家的芥末墩是我吃過的最好的芥末墩”,“熬白菜端上來了,老舍先生舉起筷子:‘來來來!這才是真正的好東西!’”
當然,我所寫的都是一些細節,我關注并且容易記住的也是一些細節。正是對這樣一些細節的關注, 使我在文學史之外懂得了老舍先生是這樣的一個人,一個文人,一個彬彬的君子,一個從小吃過很多苦的人,一個熱愛生活、懂得生活、對生活充滿了情趣的人。
其實,細節是最能說明一個人的。正是這樣的一些細節,讓我了解到了老舍先生的為人、稟性,也就理解了他何以決絕地“舍身”。因為吃過苦,所以熱愛著生活;因為尊重他人,因而就更加自尊。苦可以吃的,但凌辱不能忍受,尊嚴不能丟。
寫到這里時,忽然就想起了曾經看到過的余虹的那段話:“事實上,一個人選擇自殺一定有他或她之大不幸的根由,他人哪里知道?更何況拒絕一種生活也是一個人的尊嚴與勇氣的表示,至少是一種消極的表示,它比那些蠅營狗茍的生命更像人的生命。”不是嗎?在老舍先生溫文爾雅、彬彬有禮的書卷氣背后,是一個有骨氣、有尊嚴的文人的不含糊、不茍合、不搪塞、不推諉、不顧左右而言他,更不會以出賣他人而獲得一己的茍安。所以,在老舍先生“離家出走的最后時刻,他鄭重地向小孫女道別,清醒而理智,心中充滿了純潔”。
在舒乙描寫父親的文字里,用了一些這樣的字眼:骨氣、清白、剛烈。在我的感覺里,這樣的字眼是相互聯系著的——清白而剛烈,即使是一介書生,一個外表羸弱、溫文爾雅的謙謙君子。其實,氣壯如牛的赳赳武夫未必一定頂天立地,而處世謙謙的文弱書生也許真的寧折不屈。而老舍先生就真的寧折不屈了,真的不忍了——他將那塊標志著恥辱的牌子憤然擲在了地上,然后決絕地走向了那一泓清水。在他不忍的背后,是一個清白而有骨氣的文人的不愿忍、不能忍、忍不得。或者說,是因為——因為內心很干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