辛博爾斯卡的第十三本詩集

/ 山西_楊德友

作 者： 楊德友，山西大學退休教授。曾在北京外國語大學（波蘭語）、山西大學（英語）求學。譯著有：《懷舊的未來》《遺囑集》《托爾斯泰與陀思妥耶夫斯基》（上、下）等。2002年獲得波蘭外交部長頒發的“傳播波蘭文化杰出成就獎狀”。

維斯瓦娃·辛博爾斯卡2012年2月1日去世，她的第十三本詩集《足夠集》于2012年4月20日在波蘭南部大城市克拉科夫市由a5出版社出版發行。詩集收入詩作十三篇和詩人未完成的詩稿掃描影印件，以及批評家、出版社負責人雷沙爾德·克雷尼茨基對未完成詩稿的解說。

辛博爾斯卡生前已經決定給這本詩集命名為“足夠集”，據她多年的秘書米哈烏·魯西內克解釋，詩人是嚴肅認真地決定使用這個名稱的。2011年11月，辛博爾斯卡詩作的意大利語譯者和西班牙語譯者提出“足夠”①這個詞不吉利，他們懷疑辛博爾斯卡用“足夠”這個詞是在開玩笑，詩人于是表示，用這個詞語是認真的。未料讖語成真，僅僅過了三個月，詩人便與世長辭。這是詩人自己選編的第十三本詩集，2011年11月2日才把最后一首詩《地圖》定稿交給秘書，足見這位八十八歲高齡老人的認真細致。詩人在去世前只完成了十三首詩作的修改和定稿，全書尚未完成——這是《足夠集》后半本講述的主要內容。

《足夠集》不是詩人的文學告別作，和2005年《冒號集》最后一首詩的最后一行末尾的冒號一樣，都象征著“新的、尚未提出的問題”。在閱讀《足夠集》的時候，我們都有類似的感觸，因為這本詩集不是辛博爾斯卡作品的總結或者終結。

詩人的秘書魯西內克覺得這是一本“新書”，而不是“最后一本”書。如果有誰期待從中感受到反思的和末世論的語調，大概會失望的。的確，死亡出現在《都有這一天》里，但是辛博爾斯卡所描寫的與其說是死亡恐懼，不如說是失去親人的感受：“誰都有一天會死去，/在活著還是不活之間/被迫選擇后者。”這本詩集中令人驚奇的是對生命的肯定——對日常生活、青春熱情（《機場上》）和人體之美妙（《手掌》）的贊嘆。在這里，辛博爾斯卡詩歌典型的題材和全新的因素結合了起來。

在《足夠集》中，詩人是從一定的距離之外觀察世界的（突出地見于《地圖》一詩），甚至對于最明顯的現象也不斷地表現出驚奇感。辛博爾斯卡不喜歡站在某一個方面說話，不給予評價，而是努力理解各樣的動機。但是詩人永遠同情自己作品中受屈辱的、被邊緣化的主角。（《鎖鏈》）在《閱讀機告白》的十幾句簡樸的話中，詩人啟發讀者思考人類全部的歷史、哲學和神學的問題，反思技術和通信的發展，以及現代世界中得到優先注意的事物。在《假寐》中，現實和夢境之間的界限被抹去，時間的流逝開始變得反復無常和不合邏輯，似乎《空曠房間里的貓》（參見《結束與開始》）的作者促使自己并拉著自己走開。辛博爾斯卡的詩作對現代的社會現象進行了概括評論（《從某時起我一直觀察的某人》），和斯摩棱斯克事件②之后的狂熱，和在總統府前面的示威聯系了起來。但是，在這些詩歌中沒有急躁感，這本很小的詩集不尋求轟動，它尋求的首先是普世的價值。“在完全死去的尼安德特人的世界和閱讀機器的世界之間，在不可勝數的宇宙黑洞和顯微世界之間所展現開來的，正是這本未完成圖書的時間和空間。”此書值得閱讀。

對于辛博爾斯卡詩歌的評論，以簡潔明快為好；而對于詩人的評論，當然以能夠幫助讀者解讀和欣賞為好。有一位波蘭讀者寫道：“今天（2012年10月8日），關于維斯瓦娃·辛博爾斯卡能說些什么呢？她很偉大？真實？敏感？有巨大的幽默感和喜歡低俗事物？她愛民眾，也受到愛戴？隨著她的逝世，一個時代結束了？我寫的這些也都沒有什么意義，庸俗之至。她這最后的一本詩集《足夠集》呢？……怎樣解釋她的詩呢？正是這些詩，她最后的詩，這還不足夠嗎？因為真正的藝術是不需要自我辯護的。全部的解釋都可以免去，因為這樣的解釋往往轉移讀者對最重要方面的注意力……對于我來說，辛博爾斯卡是一位寫作單獨詩段的大師，這些詩段給予我的印象大于一首完整的詩。有時候一個句子就能夠讓整個世界從根基上震顫。”這是普通讀者的誠懇的評語。

也有波蘭讀者對詩人發出惡評：“也許這是好事：維斯瓦娃·辛博爾斯卡不縱容讀者，她發表詩歌小冊子不頻繁，里面收入的詩不多，因為她的每一本新書都顯得枯燥乏味，翻來覆去都是一樣的東西。這個老太太，得諾貝爾獎的（我的確不知道她憑什么得獎），還斬釘截鐵地說，詩是用來閱讀和思考的（根本沒有什么新意）……所以她的詩都枯燥、枯燥、枯燥……我是波蘭語言文學專業女大學生，所以我知道，波蘭引以為榮的女詩人再也沒有比這個更糟糕的了……”

然而，絕大多數讀者是公允的，有一位讀者說：也許這不是辛博爾斯卡最好的詩集，也許她已經寫過比這一卷中的作品更好的詩。但是我不同意有些人的批評，他們說什么閱讀這一作品的同時，他們為這位詩人汗顏……在《向自己的詩歌進言》中，她寫道：‘真實寫出之后，/片刻間被扔進廢紙簍。’足見詩人的謹慎修改的態度，值得每個讀者注意。對于我來說，《足夠集》是某種方式的邀請，邀請讀者深入每一個詞語的內容，思考詩人詩作中隱藏的意義。”

還有兩個情況值得我們注意：辛博爾斯卡的詩，常常在出版后不久，在波蘭就出版波蘭語-英語版、波蘭語-德語版，譯者可能在波蘭，可能在美國（兩位優秀的美國教授，也是米沃什詩作英語譯者），在德國；其次，辛博爾斯卡詩集出版的同時，常常制作朗讀光盤，隨著詩集出售。優秀的朗誦是對詩歌內涵的發揮，是藝術創造，對讀者有莫大的幫助。

在我國讀者當中，辛博爾斯卡是最受歡迎的外國詩人之一，這是很難得的，也是值得思考的文化現象。

似乎還沒有說完，但是“足夠”了，“算了吧”，就此打住。

2012年12月31日

①意大利語動詞bastare、西班牙語動詞bastar的單數第三人稱都是basta，和波蘭語動詞wystarczyc的第三人稱wystarczy同樣，都意指“足夠”，而且意大利語basta還是感嘆詞，意指：“算了，算了吧！”

②2010年4月10日，包括總統在內的波蘭國家最高級政要為悼念“卡廷事件”從華沙飛往白俄羅斯斯摩棱斯克，在該地墜落，機上九十六人全部遇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