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錄音筆記(中篇小說)

2013-08-15 00:54:08
文藝論壇 2013年7期

○ 文 珍

她是持續不斷地有幻聽。聽見很遙遠的地方傳來水滴聲,最寂寞的深夜里,有某戶人家的水龍頭沒有關緊,滴滴答答,或許就是她家。但是許多次的經驗告訴她,起身去看,并沒有。

還有一個男人睡著以后的呼吸聲。離她非常非常近,近得簡直就像在耳邊,就好比是在火車上,從隔壁鋪位傳來的聲音。并不十分均勻,沉重而渾濁。以及被呼吸聲遮蔽住的,遠處墻角耗子嚙咬某物的動靜,窸窸窣窣,怯頭怯腦。但是臥鋪車廂里怎么會有老鼠?

她本來已經閉上眼快睡著了,這時候突然被這不可能性驚醒過來:原來自己并不是在火車上,而是在岑寂無人的家中。她試圖重新閉上眼,讓睡意繼續回來。但是睡意如同被驚散的鳥群,倏忽而去再不回來。

她彷佛聽見鳥群飛去的聲音:翅膀大而有力,扇動空氣。撲拉,撲拉。

是什么時候曾小月開始擁有這種幻聽的能力:想聽到什么聲音,便聽到什么聲音。她能夠聽見孩提時出去玩,母親喚她回去吃飯的聲音。同時聽見北四環上持續不斷的車聲和更遠一點的地方,五道口火車站傳來的鐵軌聲。從物理角度判斷這絕不可能,然而真實和虛幻的聲音就這樣混淆在一塊,她耳朵靈敏地捕捉到隨時、隨地、隨便什么人或者物發出的動靜聲響,并聽到自己在深夜里面輾轉嘆息,如一滴水落入聲音大合奏的海洋,旋即消失無蹤。

她聽著聽著就睡著了。夢里面卻聽見兔子的嗚咽聲。七歲時養的兔子被一刀殺了,她從此不吃兔肉。她忘記了實際上兔子除了咀嚼菜葉時候會發出響動,基本上是個啞物;只聽見兔子一徑在哭,嗚嗚咽咽,像個受盡委屈的婦人。才七歲的她蹲下來撫摩著兔子光滑的毛皮:不要哭。不要哭。有一天我們都是會死的。

諸如此類的亂夢叢生——尖銳的剎車聲在她身邊戛然而止,她睜開眼睛,卻發現是鬧鐘在響;又是第二天了。清晨七點半。

起床之后曾小月又變成一個正常人。她無比正常地在床上坐起身來,去洗臉,漱口,按嚴格程序往臉上涂抹各種各樣的護膚品:先眼霜,再爽膚水,其后面霜,最后隔離乳。看一眼窗外,如果才清晨天已經很亮,預示今日會是一個好天,她便在隔離乳外再抹一層防曬霜。她聽見乳液在臉上勻開的細微摩挲聲,爽膚水打在面頰上明亮的被毛孔吸收聲,彷佛水分滲入干涸的土壤的那種迅疾。她輕輕拍打自己的臉:啪,啪。鏡子里面的小月人如其名,溫柔恬靜,是初四初五的一彎新月。如果這月亮掉下來,因為太虛弱細小了,大概只會發出“撲”地一聲細微折裂聲。

出門上班去。她擰開門鎖,鑰匙在鎖眼里轉動,枯干晦澀。曾小月想,也許該去找一個鎖匠滴一兩滴機油。高跟鞋踏在走廊上的聲音清脆空曠,每天早上都是如此,好像整棟大樓里,只有她一個人需要早起上班。其他人還被睡神封禁在昏沉的睡眠里,正競相發出香甜的鼾聲。也許有夫妻已經醒了,正靠在床頭切切敘說昨夜的好夢。她一路走過那些緊閉著的門,分明聽見了隔壁早餐機轉動的聲音。一個小孩在不耐煩地喊叫:媽媽,要遲到了,我來不及吃早餐啦!那扇門還沒有打開,曾小月就趕緊側身避開了:一個穿藍色羽絨服背著黃書包的六七歲的男孩子果然很快地沖出來,后面跟著拿著早餐的母親;她低頭不出聲地一笑,自覺像武俠小說里的武林高手,可以隔幾里地聽出遠處多少人馬來。

她按住電梯,電梯門緩緩地啞聲打開;男孩和他的母親也都進來。她站在離電梯門最近的地方,只聽見母子倆在后面爭吵:快吃面包!郭小剛你到底吃還是不吃?你不吃我不帶你去學校!小孩的聲音尖細執拗,像頭不講理的小獸:我說過我今天不想吃烤多士面包!我要吃牛奶泡雀巢谷物脆!

電梯下了十四樓,開了。她在兩扇鐵門悶聲開啟中快步走出去,把吵鬧不休的母子拋在后面。高跟鞋踏在樓下水泥地上,和踏在樓上大理石地板的聲音截然不同:一個是蠹蠹蠹,一個是篤篤篤。一個沉悶而一個清脆。她略微有點疑心:再這樣走下去鞋跟會被樓下花壇的水泥地磨壞。

到了公車站,站上已有許多人。有一對年輕男女在微笑著聊天,二十三四的樣子,大概是同居愛巢的男女朋友同去上班。男的用一種耳語式的親熱勁大聲說:一會你和我一起坐特2,還是自己坐803?女孩子聲音里盈盈有笑意:先陪你坐一段特2到東直門,我再下來轉24路。不用看也知道這兩個人是在熱戀中,男女聲音里都似摻了蜜糖。

一個老太太慢悠悠地對另一個老太太說:聽說協和醫院的門診費又漲了。我現在都去北大醫院。另一個不接她的話茬,只說:這把萵筍是在哪里買的?挺新鮮的還。聽說萵筍可以防癌。她們隨即熱烈地開始討論起防癌大計來。站上的其他人大多獨自默默地站著,有一個男孩在聽IPOD。雖然IPOD耳機的隔音效果很好,她仍然隱約聽到了,好像是胡彥斌的歌,《你買單還是我買單》?聲線尖細如女人。這歌兩年前流行過,現在早過氣了。她暗喜自己還算沒有被時代淘汰。

803路車來了。這是一輛雙層巴士,然而二層的人好像比一層還多。她費勁地爬上去,坐在二層中間的位置。她喜歡的車頭兩邊都被人坐了,右邊是兩個不認識的人,左邊是兩個看上去像進城務工者的十七八歲的男孩。他們都在早晨明亮的陽光里面打著盹,突然靠窗那個被刺耳的手機聲驚醒了:我們的愛,到現在……是手機彩鈴。曾小月最討厭彩鈴。男孩接電話的聲音很大:胡總你好!我們這就到了,麻煩你再等我們一下,好好,一會見,一會見。

他們還差一站,就心急火燎地要下車了。

手機有彩鈴的推另外那個睡著的男孩:快醒醒!到站了。另外那個男孩睡眼惺忪地在座位上做了一個欠伸,奶聲奶氣地說:好嘛。他看上去好像比那個接電話男孩要小得多,口音像是貴州話,重慶或者四川也不一定。這西南口音在北京的街道上顯得分外羞怯茫然,飄飄蕩蕩,無著無落。他們帶著他們的地方口音一起消失在東直門下車的人流中。

她很快也下車了。在四月清晨明亮的陽光里,聽著二環路上吵鬧的車聲,周圍認識的熟人互道“早上好”以及早上行走時耳邊的風聲,急急地走去了24路車站。

到公司一切如常。和往常一樣地,看見她時好幾個在說話的同事同時靜了一靜。拐彎前她還聽見他們在說什么。耳語叢林,動物兇猛。但是沒關系,曾小月想,你們說什么和我都沒關系,我聽得到也不要聽。

坐在自己的隔斷里,她靜靜按開電腦,開機聲轟然響起,讓她安心。那臺神經質的電腦沒有壞,今天的工作仍然可以繼續。左邊隔斷的蘇靜大約在吃餅干,發出斷斷續續的咀嚼聲。右邊的黃玲玲一上班就給老公打電話:親愛的你說晚上吃什么,嗯?

曾小月衷心羨慕這種大清早就考慮晚餐內容的富貴閑人。

有人穿了平底靴在走來走去。大約是新買的,聲音敲擊地面分外結實。從步點的節奏來看,也許是黃玲玲。她總是這樣,三步一頓。左邊鞋子的聲音比右邊分明,所以她猜想左邊鞋跟肯定會快一點磨壞。蹬蹬蹬、蹬,她走進了黃總辦公室,隨即輕輕掩上了門。曾小月替她杞人憂天地想:她也許要去說自己前段時間不慎懷孕的事情,已經四個月了。再不說就來不及了。

最近房價回溫物價上漲的風暴還沒有過去,年中的生意最不好做,在這個節骨眼上,懷孕顯而易見不是好事。休完產假即使再出來,也很容易被冷藏,隨便安插到什么不重要的崗位上去。但是黃玲玲已經三十二歲了,此時不生,更待何時?

曾小月慣常聽壁腳。耳朵太好了,不想聽也沒辦法。

策劃部的肖星宇永遠都是未見其人,先聞其聲:喲,蘇靜姐吃餅干呢?也不喝點牛奶,不怕噎著呀。二十五歲的大男孩了,因為身處一大堆不甚年輕的女人堆里,因此時常自覺是個賈寶玉,至少也必須永遠扮演一個長不大的彼得潘,連聲線都要如男童般故作尖細。她暗地里對肖星宇的最新曖昧對象蘇靜同情不已,他們的進程通過肖星宇富有特色的聲音廣而告之,至少旁邊的曾小月說得出他上周末死乞白賴讓蘇靜請客去了哪家日本料理店吃飯,晚餐的價格是每位178元,算是肖星宇敲女同事竹杠有史以來最大的一次成就。

蘇靜冷淡而漠然的湖北口音隨之響起:星宇你差點嚇我一跳。曾小月聽出那聲音里面的厭倦,撇清,以及急于脫身的渴望。

肖星宇卻依然天真逼人:靜姐,中午等我一塊吃飯?

蘇靜慢吞吞道:如果正好碰上的話。

懶得再聽,曾小月戴上電腦耳機。打開一聽網,隨便選幾首上榜新歌,按下播放按鈕,陌生的旋律就準確無誤地流入耳朵。是春晚SHE合唱的《SHERO》。其實也是舊歌了,春晚總有本事讓過氣歌手咸魚翻身,前兩年還有小虎隊。太聒噪了,她迅疾地按了下一首。仍然是SHE的歌,《熱帶雨林》。她閉上眼睛就看見那仨姑娘在春晚舞臺上歡歌笑舞,但是笑容一點都不快樂,很緊張。

她很早就發現自己見聲如面、因聲廢人的習慣。

那個時候她有點暗戀同校的學長,但學長一直都是有對象的,女朋友正巧就和曾小月同宿舍。那個姑娘叫劉言,性格卻遠沒有名字低調,長相也足夠潑辣新鮮,尤其身材凹凸有致。曾小月能夠猜想這種長相和身材的魅力,卻始終無法接受她的聲音。她的聲音是一種婦人式的成熟,很年輕就有了市井腔調,高興時拖得又長又嗲,不高興了則隨時能平地高樓,尖利刺耳得讓人生厭。曾小月不知道自己是先從厭惡劉言的聲音開始逐漸不能忍受她整個人的存在,還是先厭惡本人是以連聲音都無法卒聽,但是她甚至沒有辦法在劉言打電話時待在宿舍,這種厭惡的等級與日俱增,終于發展到了生理性厭惡的地步。

但學長的電話天天都來,偶爾曾小月接著了,總能聽見那個好聽的男聲禮貌地在電話里說:麻煩請找劉言。她無聲轉交,隨即沉默地走出宿舍去。

在走廊上仍然能聽見這兩個人隅隅情話,沒完沒了。

后來這兩個人因為什么事鬧分手,分得又藕斷絲連,學長仍時時打電話過來查崗,劉言有時候不肯接,大多數時候則是真的不在宿舍,和別的人出去約會了。曾小月倒是時常都在宿舍里呆著的,學長找不到人,偶爾也會百無聊賴地和她聊幾句,追問她劉言近況的同時,也會悲憤地和她訴說自己被拋棄的苦楚。曾小月礙于同舍情面,一般不發表意見,間或才笨拙地安慰幾句。有一次她剛說完安慰話,學長突然說:以前從來沒有發現,曾小月你的聲音真好聽。

什么?

我說,以前從來沒有發現,你的聲音這么好聽。現在很少有女生的聲音這么溫柔了。

她呆呆地舉著話筒,一時間不知所措。那是一個冬天的黃昏,劉言出去約會了,宿舍里其他兩個人都在外面上自習,她沒有開燈,昏暗如謎的房間里陡然間只聽得到心跳的聲音。她正在絞盡腦汁想該說點什么好,學長又突兀地補充一句:真的,你的聲音比劉言好聽得多。

這時候劉言正好推門回宿舍來了。心虛似的,她匆匆地對話筒里說:我有事要出去了,回頭再說。

事后曾小月反復想這句話想了很久。她知道自己相貌尋常,性格軟弱,能力一般,成績在系里也不突出。此前沒有人注意到她的聲音,從來沒有人告訴她自己的聲音原來也有魅力。她不是活躍學生,從小到大上課發言很少,同學聚會時唱卡拉OK,她也很少開口。被人肯定她本身的特質,這算是鳳毛麟角的一次。而且——夸女人聲音好聽,算是一種接近于曖昧的表示吧?

就是從那一次起她開始察覺自己對學長的關注。她更熱切地期待他的傾訴電話再次打來。可惜這樣的機會再也出現過。后來劉言徹底和學長分了手,和另外一個研究生師兄確定了關系,學長便再也沒有打來過電話。她在校道上遇到過他幾次,有一次他看見她了,不大自然地微笑著,和她打了個招呼。還有幾次也不知道他看見她沒有,面無表情地匆匆經過。這是看到前女友同宿舍女生相當正常的反應,他一看到曾小月大概就想起自己那段迷狂而最終失敗的戀情。

可是曾小月始終沒有忘記的是那次突如其來的贊揚:你的聲音真好聽。現在很少有女生那么溫柔了。

這樣近似于低語的贊美,回想起來讓她的心都絞痛了。但他卻從來沒有因為想再次聽到她的聲音專門打來電話過。

曾小月最沮喪的時候,曾經試過用錄音機錄下自己的聲音,磁帶錄音效果不好,錄下來沙沙的雜音很多,她被里面陌生的音色嚇了一跳。這樣奇怪的聲音也算好聽嗎?她聽了幾分鐘,終于面紅耳赤地關掉。是夜做了很多夢,夢見她經過許多許多人,突然被人簇擁到臺前要她開口說話。她正待開口,卻發現她發出的不是自己的聲音,變成一個粗啞的公鴨嗓,沒說幾句就被人哄下臺來:難聽死了,快下來!

她醒來后惆悵了很久。后來再也沒有給自己的聲音錄過音。那盤錄了幾分鐘的磁帶最終被扔到了垃圾堆里。其實也可以不扔的,但她只要看見它就覺得羞恥莫名,像看到了自己無法啟齒的欲望本身。

那件事之后曾小月依舊不愛說話。甚至比以前更不善言辭。實在必須開口的場合,她有點結巴,期期艾艾吞吞吐吐,話還沒表達清楚已然對自己灰了心。她知道沒有任何人期待她的話——哪怕曾經有人說過:曾小月你的聲音原來很好聽。

事后再想起這句話,只覺得萬箭穿心。

沒想到的是到最后還是這聲音替她找到了工作。大學臨近畢業時,和同學去參加招聘會,大部分公司的展臺面前都擠滿了人,她擠不過去,突然看到一個展臺面前門可羅雀,過去詢問的學生也不少,可通常沒說幾句話就被人家打發走了。她抱著好奇心過去看了一眼,發現那邊招的職位很正常,是公司文員,而且公司的名頭叫做天地人有機生物有限公司,名頭不小,何以門庭冷落?

看了一會才知道端倪。原來這家生物公司招的是電話接線員。展臺門口最明顯的位置擺著一張紙,要求所有來應聘的人必須有普通話證書。曾小月所在的學校不是師范學校,大部分應屆生都沒有考過普通話級別,所以人人看了一眼就走過去了。曾小月看了一會,正準備走開,突然聽見有人喊她:這位同學過來一下。

曾小月莫名其妙地轉過臉:我沒考過普通話,沒證書。

這場子沒人有證,我也不能白來一次吧。來來來,你把這張紙上的句子念一次。估計那個展臺的人百無聊賴久了,好容易碰到一個看熱鬧的,隨機面試一次,也當找點樂子。

曾小月便當真念了那張紙上的句子。剛巧那篇文章她以前讀過,是朱自清的《荷塘月色》,以前的中學課文,老師還要求背誦過。她盡量念得抑揚頓挫,居然也沒打什么磕巴,念完以后那人果然很滿意:聲音不錯。普通話也標準。英語過了幾級?能對話嗎?

有四級證書。一般的日常對話應該沒問題。

怎么沒考六級?

考了,還差五分。

咳。你把簡歷留下,下周二來面試吧。

在曾小月的成功案例鼓舞下,好幾個女生圍攏來嘰嘰喳喳鶯聲燕語,那人如法炮制地讓她們都念了一次。大概六七個人,居然一個人的簡歷都沒留下。曾小月斜眼瞅著,里面有一個她過了六級的同班同學。她這才相信當初學長的話:你的聲音真的很好聽。

這時候再想起這句早已在記憶里久遠了的話,心有余悸的同時,突然有一絲甜蜜的酸楚。是的,她的聲音是好聽的,可是她再也沒有機會和那個人說話了。

后來的事情就很簡單。她面試結果不錯,完全符合熱線接線員的要求——只可惜學歷略高,浪費了——在天地人留下來實習并轉正幾乎沒遇到任何障礙。所謂的天地人有機生物有限公司,名頭雖大,其實就是一個規模不算大的有機食品批發公司,比方說,大米廠或者面粉廠過來推銷自家的產品,如果公司看中了他們的產品,會大批量采購米面油再加上從別的供貨商那里精選的蔬果,配成禮盒裝,再印成禮品券銷售給各大單位。這些禮品券比起市面上實際能買到的價格多半高得令人咋舌,但說來也怪,只要打上有機食品的旗號,再配上豪華禮盒,普通農產品頓時都成了高檔禮品。其中最貴的是陽澄湖大閘蟹,只要有蟹的禮券,四公四母通常都過千。

接線員每天需要做的,就是不斷接聽客戶預約配送禮盒的訂單電話,順帶也回答咨詢的各種問題,最常見的是幫忙查詢配送卡過期了沒有、或者詢問水果蔬菜能不能送到五環外。這些年有機食物逢年過節非常吃香,尤其是以高端禮品券的方式銷售給各大企業作為員工福利,既簡單又方便,員工拿到券以后分頭提取即可,企業還免了大件物流的費用,一時間極受歡迎。順應市場潮流,天地人這樣的中小型公司近年來如雨后春筍般出現了不少,好在市場尚未完全飽和,據說天地人公司每年效益都在翻倍。

她進公司之后才發現公司加上她自己總共也只有七個人,所有人一起坐在一個大開間里,蘇靜管網絡訂單,孫麗莎是前臺,黃玲玲負責廣告,肖星宇分管外聯和采購,她則專門接聽電話記下顧客預約配送禮盒的時間和地點、特殊要求,并且及時解決咨詢和投訴。此外,就只有黃總和一個會計。平時電話不算太多,分配到她這里,一整天大概也就四五個人打進來。除了無聊,待遇其實還不錯。

但一到過年過節,無論早晚,電話鈴聲永遠此起彼伏,訂單最多的時候,除了曾小月之外還得雇用好些臨時接線員。接線員應付不過來,那邊的顧客等的時間就長,接通了往往都是氣急敗壞的:大閘蟹到底要提前多少天下單?今天客人都要到了,下午六點到底能不能送過來?……

入職后的曾小月發現自己必須從一個沉默寡言的人迅速變成一個伶牙俐齒的解惑者。電話那邊的每個人都像有著無窮無盡的問題。他們問禮盒內容,問新鮮程度,問原產地名稱,隨即竹筒倒豆子般報出一個個古怪冗長的地名,極度考驗曾小月的電腦速記能力。有時候也會遇到一些性質古怪不好定義的電話。有一次晚班,她就接過一個男人的電話:你好,我在開車。

您好,天地人有機生物有限公司,請問有什么可以幫到您?

話筒那邊沉默了一會,她以為那人沒有聽清楚她的話,又問了一次:請問有什么可以幫到您?您是要預約送貨上門嗎?

我是個司機,我在京港澳高速公路上。你要把東西送我這兒?哈哈。

請問您在京港澳高速公路的什么位置……啊?曾小月習慣性地重復了一下地名才反應過來。這人是找她開涮呢。

我有你們的禮品卡,等到加油站什么的亮地兒就下訂單。現在路上黑,我看不清禮品券編號。這會兒您能陪我說說話嗎?順便說一句,您的聲音真好聽。我沒想到賣有機食品的聲音會這么好聽。

這句話如此熟悉,曾小月如遭五雷轟頂,再次被釘在了原地。在某個瞬間她甚至懷疑那個惡作劇的司機其實是學長。她二十七歲了,才第二次有人說她聲音好聽。她簡直無法不懷疑那其實是同一個人。

但是對方當然不是。他說只是一個高速公路疲勞行駛的貨車司機,已然困倦不堪,無法可想的時候終于決定打個熱線。她猜想他也是個寂寞的人,除了打這個預約送貨的免費電話,他甚至找不到一個深夜可以打電話聊天的朋友。他有家嗎?有親人嗎?他現在在京港澳高速的哪一段?一瞬間曾小月腦海中閃過許多問題,但她依然保持了職業的冷靜:您好,我了解您的情況了,請問有什么事可以幫助您?

那個人獲準打開了話匣子,就此絮絮叨叨地開始說起來。他的普通話不大好,有濃重的唐山口音。他說自己回老家蓋房子,欠了同村人一屁股債,以前當兵在部隊里開過車,退伍后只能夠靠開大貨柜還錢。但而今貨運也不好做了,沿途盤剝的關卡太多,掙不上什么錢。走大車太累,每次到埠就愛摸兩把,賭錢輸多了,老婆也跟人跑了,他一心煩就輸得更多,得沒完沒了地跑車來還。越跑越累,越累越賭,越欠越多。

曾小月默默聽了半天,突然建議:您就不能不賭了?

那人嘎嘎噶地笑起來,也許是笑得太厲害了,聲音在空曠的夜里突然無限逼近:姑娘你玩過牌嗎?說不賭就不賭了?你說話和我媳婦倒挺像,站著說話不腰疼。

曾小月不知道該說什么了,就默默地聽著。

他呼哧帶喘,可以想見在那邊臉紅脖子粗的樣子。她不再接腔,也不敢掛,預約電話這邊主動掛斷了是可能被投訴的。那個人又叨叨了一會,突然問:你還在聽嗎?

她說她還在聽,不過如果他沒別的什么事就要掛斷了,還有很多人等著打電話進來預約配送呢。他要下單就早點下,一會兒她該下班了。

那人說:加油站還有幾公里,一腳油就到。求你了,再讓我說一會。就一會。那些個收費熱線老貴了,說不起。

這大實話令曾小月有點惱怒,就把電話放在一邊擱著,讓那聲音哇啦啦對著空氣傾訴。過了幾分鐘,那邊的聲音沉寂下來,她才又拿起電話,喂一聲。

我還在。姑娘你剛才是不是把話筒拿遠了?

曾小月倒被嚇了一跳,一時之間心虛得不敢則聲。唐山普通話繼續說:我這就下單子。我一個人在漆黑的高速公路上跑車,和我換手開的哥們早睡了。我就是怕自己打瞌睡。謝謝你,姑娘。你聲音真好聽。

曾小月機械地回答道:很高興能幫助您。我們應該做的,不用謝。

那邊好像還想說點什么,忽地闃然無聲了。她喂了好多聲都沒有回答,那人還沒下單呢。看來確定是斷線了。也許是他覺得沒勁了掛斷的,也許是電話打沒錢了。他在高速公路上大概沒地方買手機卡加錢。她突然很難過,覺得那個河北人一下子被漆黑的夜色吞噬了。他剛才一定很孤獨。她說話那么少那么生硬,到底有沒有幫到他?

萬一他太專心地打電話,突然被撞死了呢?

曾小月被自己這個假想嚇出一身汗來。不會的一定不會的。她覺得自己的擔憂很可笑。也許只是因為這個人稱贊她了一句,她就覺得他非常親,像家里人。她衷心希望他不要出事,趕緊把錢都還上,老婆也好好回來和他過日子。

河北人再也沒有打電話過來。也許他打過電話來,但是不是她接的電話。所有人都在上班,他再打來下單的時候正好趕上她接聽的可能性太低了,幾乎不存在。他也一定沒有記下她的工號。

她和這個第二個說她聲音好聽的人就這樣失散在渺茫空無的聲音國度里。像兩個迷失在宇宙里的微小粒子。

第三個說她聲音好聽的人是張明升。張明升是二姨介紹的相親對象。第一次接觸也是打電話。其實之前介紹過的相親對象也很多,但只有這個見了面,原因很簡單。張明升在電話里說,你的聲音真不錯,怪不得能當接線員。他自己的聲音則很普通,帶一點笑意的半京腔,仔細聽,能聽出來大概是西北地方人。二姨后來果然說他是山西臨汾的。山西人好,實在。二姨說。

她不無期待地和他見了面,發現這個山西人長得也很實在,又高又壯,笑容憨態可掬。他第一次約她是在金鼎軒,人聲鼎沸里,他抓緊時間在聲潮的掩護里介紹了祖宗八代,家里境況,發展目標。曾小月基本沒怎么說話,根本她聽清楚他說話就困難。她很吃力地側著耳,間或微笑著,點點頭。

回去后二姨說張明升對她印象不錯。說她不愧是接線員,談吐好。她聽了唯有苦笑。除了側耳傾聽之外,她到底談吐了什么?

張明升后來和她在一起時也抱怨過一次:你怎么不愛說話?

曾小月說:我喜歡聽人說。其實她只是想說:我喜歡聽多過說。

是的她聽。她總是在凝神聽著,世間一切和自己相干不相干的,好的壞的,動靜聲響。看什么作家說過的,“若在四月落了點小雨,山地里田塍上各處全是蟋蟀聲音,真使人心花怒放。”蛙語蟬鳴,還有早晨窗外的鳥叫。小吃店的吆喝聲:小籠包子咧,豆腐腦!豆漿,油餅!餛飩來一碗咧!這些響動都讓人打心眼里高興,覺得是在活著。

壞動靜也有。肖星宇有鼻炎,時常過幾分鐘便不自覺地擤一擤鼻子,她很高興他不是坐在自己隔斷邊。路上車刮蹭了,司機們互相對彼此老娘致以問候。菜場婦人絮絮叨叨講價講個不休。馬路上尖銳的剎車聲,鐵勺子在碗底刮出的刺耳聲,以及黃玲玲電話里的小聲講大聲笑。當然好的更多:有些電影的配樂好聽之極,簡直要整個地從電影里面跳出來。王菲慵懶的氣聲,黃耀明的深情和慢,張國榮啞啞的性感,PINK FLOYD的壓抑,KURT的暴烈。甚至張靚穎的海豚音,陳楚生的干凈清澈,曾軼可的綿羊音,一切人發出的稍微有點特別的音色她都愛聽,動物她也喜歡,貓,狗,八哥。魚在下過雨后的池塘邊噗噗地吐著泡泡,遠處火車駛來的轟隆轟隆。大學畢業的那年冬天,她和同學去西安旅行,回來時坐的是從拉薩開過來的T8,到站的時候好些藏族年輕男女都下了車,在站臺上又歌又舞,那嘹亮歌聲至今都在耳邊。

而和她有著深切關系的人,她同樣記得他們的聲音。媽媽唱歌的時候走調得厲害;有時感冒了,電話里會帶著一絲痰音。父親的蘇北口音很重,到了廣東十年也改不掉。高中時坐她后面的男生數學很好,她總是回頭去問他題目,他解答時的聲音尖細,可是她仍以為自己并不討厭他。直到后來他突然和自己表白,她才突然對他的聲音厭煩起來,和對劉言一樣,簡直無法忍受他在后面生存,一聽那太監嗓音渾身就起雞皮疙瘩。他卻不肯輕饒,發現她突然不問自己了,就開始戳她肩膀沒話找話。問問題啊,你沒問題啦?

她的肩膀是僵的,閉緊的。

從那一天起她知道原來聲音也和容貌一起,參與了戀愛的整個過程。當你愛上一個人時,你首先接受的也許不是他的臉,而是他的聲音。你如果渴望聽到一個人的聲音,聽到疑似是他的聲音便忍不住喜悅,那樣多半便是愛了。或者你留神記住一個人區別于其他人的聲線,這也是愛,或者不愛。耳朵永遠比眼睛更直接。

后來她為了讓那個聲音像太監的男生死心,干脆就愛上了他的同桌,當時的班長。是不是因為班長一職需要發言響亮準確有力,所以聲音多半好聽?那個班長的確有朗朗的,清澈的嗓音。她說不好是要使另一個人死心還是自己的耳朵當真中了蠱,分班前夕他們四人小組輪值衛生,她的同桌女生是走讀生,晚自習以后要趕車回家,因此只剩下她和他們兩男一女。太監嗓男生故作深沉:我不會搞衛生,也不會讓我的女人搞衛生。

這是和他年紀不相稱的成熟,而且是裝腔作勢的成熟。她不理他。那男生悻悻回宿舍去了,她卻和班長相視一笑,一起奮戰到最后。臨了關燈離開教室時,她壯起膽子:你選文科還是理科?

那時他們才高一下學期。她十五歲,他十六。

班長說,理科吧。他知道她是文科,所以聲音含著一點抱歉的笑。

她不必回頭也知道他的表情必然是遺憾的,友善的,然而又光風霽月,了無情意。一切的一切都藏在他毫無心機的爽朗中,曾小月只得努力控制自己的聲音不至于顯得過分失望:我是文科,那以后我們不同班了。

班長說:真可惜。不過你適合讀文科。

那是她的初戀。她忘記他的臉,只記得他的聲音。

那年暑假過后便分了班,開學后她第一次坐在文科班里,看見班長和幾個男生一起走過她教室,經過窗口時突然從一群男生中回頭向她,對她一笑。那燦爛笑容掠過她雙眼,就好比悅耳聲線拂過敏感耳朵;她怔怔望著他們遠去后,伏在桌上掉了淚。

那是鐵達尼號上映的前一年。

很偶爾地,他打電話給她。他打過來可以隨時隨地,而她回撥則總是拿著不多的零花錢去公用電話亭打。一方面怕父母聽見起疑心,另一方面她喜歡在夜風里的電話亭里打電話的感覺,靜而私密地,好像世界上只剩下一個人可以對之訴說。她打完電話以后就回家寫日記,來到學校卻又不敢常去理科班找他,只遠遠地,惆悵地路過。她在日記里寫:他在人群里真的會發光。我走進食堂,或者靠近他教室,如摩西分開紅海,其他人瞬間都如潮水般退去,只剩下他站在中央,無聲地微笑著,迎向我。

最好的聲音原來是沒有的。她想象不出有哪種盛大的狂喜歌詠可以形容那悅慕。

初戀并不成功,止于暗戀。后來她長大了,也或多或少遇到過一些人,談過幾次戀愛,分開后相貌性情才華都遺忘,而她最后記得的仍然只有聲音。她判斷自己是通過耳朵生存的物種,其判斷看似出于理性實際卻完全出于本能。而她曾小月和這個世界相處的橋梁,則是聲帶。

沒人知道,她其實也很喜歡說話。

她初戀時尚嫌青澀的聲帶,后來便一天一天鍛造得爐火純青。生氣,悲傷,喜悅,痛恨,都可以通過簡單的音調起伏來表達得準確無誤。她的朋友都喜歡她的聲音,但似乎僅限于此。過十年再打電話,話筒那邊的人依然能一秒鐘之內就認出來:曾小月是你?

曾小月曾經為自己聲音的高辨識度高興過,習慣了也就不覺得什么。她相貌平平,智商平平,運氣也平平,唯一值得稱道的,不過就是聽力和嗓音。

后來條件好了,她再錄過自己的聲音,比以前保真得多,但其實也聽不出多少異樣。只是特別地溫和,有一點啞,像鈞窯的青瓷在如水月色里發出的光,說不出來是冷是暖,粗還是細,只是靜靜地,溫潤如玉。

如果她存活于一個黑暗世界里,她也許會成為盲人們的女皇。所有細微舉動都逃不過她的耳朵,而她也深知如何運用自己的聲音施加各種力量,一如1929年柏林的希特勒。是誰說過的,所有的偉人都是最優秀的演說家?

而聲音女皇打回現實原型,曾小月不過是一個不時陷入狂想幻聽癥的電話接線員。

今天上午的電話訂單不多。《新貴妃醉酒》不知何時已經放完了——這幾年很紅的一首反串歌,李玉剛一人分唱男女倆角。KTV妖孽們的最愛。耳機一靜止,旁邊隔斷的動靜重新越過障礙傳來。曾小月如大夢初覺。

在出神的那短短一刻鐘,有沒有錯過什么值得一聽的?他人制造的聲音仍在繼續。在這個不斷制造并回蕩聲波的狹小空間里,敏銳如她,只要愿意便可探知所有人的前生后世。

蘇靜不知道怎么和旁邊的小孫爭執起來。她戴著耳機仍然聽得到兩個女人客氣的對話。

我上周請假到底有什么問題?孫麗莎問。

蘇靜笑著說:其實也沒有什么問題,但是黃總上次開會已經說過了,以后最好所有人都在崗位上,已經有人投訴打五分鐘前臺電話都沒人接。

孫麗莎說:又不是沒有別的熱線電話,曾小月她們都在。

孫麗莎是今年新來的,很年輕。人人都知道她是走黃總的關系進來的,連大專文憑都沒有就當上了前臺。管網絡的蘇靜以前也是紅人,現在則打入冷宮久矣。三十二歲的資深美女了,也許是這樣,她才會對肖星宇這般地假以辭色?再不堪的青春——那也是青春啊。

只聽蘇靜笑道:LISA,真是不好意思,接線員有接線員的事情,前臺也有前臺的紀律的。

孫麗莎說:黃總說實在不舒服了可以請假的。

我也沒說不能請啊。提起黃總,蘇靜的聲音更其輕柔。你補個病假條就好。上禮拜你一周都沒打卡,黃總都問了。

我就是感冒了,沒去醫院。嗓子啞了,怎么接電話?

才來一個月嗓子就啞了,看來是不大適合前臺工作,真是難為你了。有空多吃點兒喉片。下次記得去看醫生,開張病假單。

孫麗莎唔了一聲,轉身就走。

曾小月可以想象蘇靜中午和肖星宇去吃飯時有多高興,而孫麗莎離開走回前臺的背影又有多訕訕。否則高跟鞋的聲音怎么會變成蠹蠹蠹。最后一下走得有氣無力。不必抬頭她就看了一場好戲,是接線大廳內部,每天都要例行上演的宮心計。她就是奇怪每天要接那么多電話那么忙,她們怎么還有力氣話里藏刀。

中午會有那么十五分鐘到半個小時,辦公室會變成類似菜市場或者集市一樣的所在。曾小月有時會變成里面發聲的一分子,大多數時卻只帶了耳朵。聽得多了,她覺得大部分人說的多半都是廢話,不如不說。說了人家也不一定聽,聽了也不一定聽進去,徒增困擾。她也想不出什么特別有意思的話,光表示自己聽見了則很簡單。

這一天她和同事們一起出去聚餐,蘇靜和肖星宇也在一桌吃飯,大家一起聊起西南旱災,黃玲玲首先發言:都一百八十多天沒水用了,嚇人不啦?一百八十多天哎,沒水喝,沒水洗澡,要我臭都把自己臭死了,造孽喲!

蘇靜一筷子夾定兩根冬筍炒肉里的肉絲,笑著說:要你早逃回上海了,哪還會守在山溝溝里?

肖星宇湊趣地笑:靜姐換你不逃?

孫麗莎坐在曾小月旁邊,一開始沒吭聲,后來終于忍不住了,說:黃總說了,什么時候組織我們一起捐款……

蘇靜笑道:黃總和孫麗莎真是憂國憂民,心系天下。

黃玲玲說:哎呀捐款是好事的呀,本來公司不捐,我們也要去紅十字會捐的,這樣倒好,省了事了。

到曾小月了,她只簡單地說:我跟著大家捐點吧。

肖星宇嘿然:大家都捐多少?三十?五十?

孫麗莎沒想到幾乎人人響應,聲音略帶了感激:那我下午就收我們部門的錢交給黃總了。他一定會高興的。

話音未落蘇靜便笑起來:不好意思,我下午要去交汽車保險,要請假。現在又沒帶錢,回頭還得去銀行取。要不我就自己去紅十字會交吧,買完保險回家正好經過。

那也行。孫麗莎依然賠著笑。

肖星宇問:下午買保險要人陪不?

黃玲玲笑道:聽聽。人家問你要不要人陪呢。

蘇靜說:沒事,我一個人能去。

肖星宇說:那好吧。靜姐一個人去,小心點。

蘇靜說:少來了。

黃玲玲道:真肉麻!

蘇靜和肖星宇的玩笑大家都開膩了,現在只剩黃玲玲一個人還樂此不疲。曾小月只管埋頭吃菜,覺得說不出地沒意思。每個人的聲音都戴了假面具,她真想當面問一問肖星宇:真愿意陪蘇靜去買保險嗎,如果蘇靜不開車的話?而蘇靜更是不可理喻,聲音里面泄露了如許之多的期待和口是心非。她已經結婚,三十二歲的人了。肖星宇和她玩玩辦公室小曖昧其實很安全,無傷大雅。他們永遠走不到什么危險的地方去,從他們說話的聲音里就能預測。

下午上班的時候孫麗莎果然來收捐款了。黃總率先捐了五百,孫麗莎兩百,黃玲玲咬咬牙,也給了兩百。曾小月打趣她說:不心疼給孩子留的奶粉錢?

黃玲玲正色道:國家興亡,匹夫有責么。說著就笑了:就當給寶寶積德的嘛!

她近來是時刻忘不了自己正懷著孕。

曾小月給了孫麗莎兩百。本來也想給五百的,怕人說她愛表現,處處和領導看齊。回頭實在不行,再自己去紅十字會捐一次吧。她小時候長大的蘇北小鎮也總停水。她知道南方夏天沒水有多難過。

輪到肖星宇的時候他突然說要去廁所。孫麗莎便在他座位邊等著,十分鐘之后肖星宇才回來,看到孫有點訕訕:還在等我?她們都捐了?

他慢吞吞打開錢包讓孫麗莎看:里面孤零零只躺著五十塊錢。

孫麗莎笑著說,五十也好的。多少隨便,就是個心意。

肖卻說:你怎么也該給我留二十塊錢打車錢吧?從公司到我家,至少得二十一,我一會還得管人去借一塊錢。說得很俏皮,又有一點耍賴,料定沒女人不吃自己這一套。

孫麗莎捏著那張五十塊,一時之間有點反應不過來。其他人都不好意思開口,全體緊盯著自己電腦,作正襟危坐聚精會神狀。

不找錢啊?肖星宇道。

孫麗莎說:我沒零錢找給你。人家給的都是一百兩百的。

你這是什么意思?肖星宇沒料到被她噎了一下,嗓音越發尖起來。

一貫心直口快的黃玲玲眼觀鼻觀心了半日,終于忍不住說:孫麗莎,還他算了。肖星宇,她真找不開。

孫麗莎這次反應倒快,立刻把錢往他桌上一擱:是找不開。

肖星宇看著桌上的錢漲紅了臉。以往大家都一起孤立孫麗莎慣了,不料到今天逗她開心會犯了眾怒。他聲音瞬間又恢復那種懶洋洋的公子哥兒腔調:喂,我開玩笑的,別這么經不起逗!一會我把錢給你送前臺!

孫麗莎這次頭也不回地走了。

蘇靜不在。整整一個上午沒有人對肖星宇說話,彼此之間說話也都是竊竊私語,像一片此起彼伏的牛羊吃草聲。居然連一個預約下單的電話都沒打過來,否則也勉強可以算是救了場。曾小月眼瞅著肖星宇如坐針氈,看上去孤零零的背影都寫著羞憤交加。平時只要沒有預約電話來,基本上到處都是他的聲音。平時鬧慣了的人一下子靜下來,總像是在賭氣。

肖星宇到最后還是捐了一百。他很大聲地打電話管樓下財務張建借錢,大家都裝沒聽見。一會張建把錢送上來了,順口問了他一句:你丫借錢干嘛?肖星宇故意大聲說:被捐款!平時總會有一兩個人笑著接他的腔,可是今天靜靜的,沒有一個隔斷發出聲音。曾小月從眼角余光看見他拿著那張一百,當當當走到了孫麗莎面前:喏!孫麗莎這次倒是收了,但沒抬眼睛,也沒說話。

肖星宇一個人被放進冰箱擱了半日,自己也覺沒趣,早早下班走了。黃玲玲斜眼看了一眼他的背影冷哼一聲:這些小年輕!

他一走開整個環境像施了什么魔法一般突然又活動起來。篤篤篤,是孫麗莎拿著所有的捐款走進了黃總辦公室,差不多半個小時都沒再聽到她再走出來的聲音,也沒有其他諸如摟抱、親吻、安慰、抗拒之類的任何動靜。黃玲玲不知道有什么高興事,拿著電話和老公聊個沒完,笑得格格的。曾小月戴著耳機在聚精會神聽音樂。她耳機質量不太好,聲音漏出來,像水咝咝地從破裂的水管里漏出去。依然沒一個電話進來。耳機里的音樂放完了,曾小月獨自坐在桌子前發呆。周邊的環境變成一個聲音的叢林,里面找不到任何有趣的樣本。沒意思。沒意思透頂。

那天下午她坐地鐵回家,還沒進地鐵站便覺頭疼欲裂,好像有什么東西正在腦子里面炸開。戴著I-POD的耳機但是完全聽不進去,陳奕迅的《浮夸》到最后是唱破了的高音,聲嘶力竭,酣暢淋漓。她取掉耳機,一時間仍然無法回到現實世界里。有一個提著鼓鼓囊囊黑膠袋的胖大婦女橫刺里向她猛沖過來,撞到她的時候很不耐煩:你耳朵聾了?聽不到我叫你讓開啊?她被推到一邊,茫然地點著頭。實在是太吵了,她不知道自己可以到哪里去。就像一個聽力受損的蝙蝠一樣,看上去一切完好,實際上頻頻撞壁。

晚上媽媽打電話給她:最近還好吧?一聽到聲音就好像看見她皺著眉站在出租屋里。大女當嫁,媽媽總是堅持打座機,也許只是為了有一次終于能聽到一個男人接起話筒。無論什么樣的男人的聲音都會讓她笑逐顏開,她其實并不真心想要聽到女兒說話。母女倆又可以聊些什么呢?聊聊老家,說說爸爸,以及最近的工作?曾小月心想自己對不起母親,因為始終沒有給她提供什么可以發揮的新話題。

寒暄了幾句就掛了。她一個人靜靜坐在沙發上,廁所里的電熱水器漏水,一直在滴滴答答。樓上有人趿拉著拖鞋正走來走去,腳步不算沉重。隔壁的孩子又哭了。窗外北四環上的車聲遠遠近近地傳過來,她很想對什么人說點什么話:這個夜晚她突然明白了上次那個河北人:求求你。姑娘,求你別掛斷。

才晚上九點半。

她發現自己和那個河北人差不多,居然找不到一個夜里可以打電話的朋友。她捏著電話很久,終于決定打電話給自己。

她先按下錄音鍵,然后說:曾小月。再按停止,播放。

曾小月。她聽見手機里面沙沙地說。聲音有點失真,但還是溫和的,月光下的啞瓷。那么美,她莫名地有點高興起來。

她又按下錄音鍵,說:曾小月,你真無聊。

手機一會沙沙地說:曾小月,你真無聊。

再按錄音鍵:你要怎么樣才快樂?

手機過一會問:你要怎么樣才快樂?

后來就不一句句聽了。她直接對著手機長篇大論,反正也不需要電話費。

——曾小月,你最喜歡干嘛?你喜歡吃什么水果?

——我喜歡坐大巴去郊區。那種有空座的大巴,靠窗的,可以一路看風景。我最喜歡吃芒果。

——大巴的窗戶打開嗎?

——打開的。最好是陰天,有一點微風,開的是山路,速度不必太快。

她發問時是一個好奇的女孩子。回答的則是一個略微蒼涼的女聲。自問自答,一人分飾兩角,她覺得很有趣味。

——你還喜歡張明升嗎?

——……我們能不能不聊這個問題?

張明升。和張明升在一起戀愛的那兩年,她自認除了稱職地扮演好了聽眾的角色,其實并不算戀愛。他是貿易公司的小職員,總說自己壓力太大,房子車子票子,除了結婚的房,還得買套房把山西的母親和妹妹都接到北京來,否則就得住一塊:你肯定和我娘我妹妹處不來。到時還不是我倒霉?他一天到晚地抱怨沒有發財機會,北京的物價太高,房子更是天價。他那點死工資,猴年馬月也買不起一套房子,他不焦慮的時候是個好人,對她也算體貼,只可惜這樣的時間寥若晨星:你想看電影嗎。下一秒鐘他已經把電影票拿出來了:《雪花與秘扇》。你肯定愛看的,上次你說你喜歡李冰冰。

我沒說過。她虛弱地辯解道。

那就是全智賢。我也喜歡全智賢,正好。

其實她欣賞的女明星是湯唯舒淇。但是張明升一口咬定她如果不喜歡錐子臉,就一定喜歡高麗妹。

他憤世嫉俗時不能勸,話頭剛冒出來就被打斷,開口就是你工作性質單純社會上的事你不懂。她想說她也不是完全不諳世事,但他一氣說了一車話,她無從置喙。他把她當成了一個永遠聽不厭告解的牧師,一個高級應聲機,或者直接是,一個垃圾筒。拍拖兩年他甚至不知道曾小月到底喜歡什么花,一直以為是紅玫瑰:女人嘛,都喜歡玫瑰花。其實曾小月最喜歡的是臘梅和雛菊。

連分手的時候他也不想聽她說原因,自顧自悲憤地說了一大堆:我對你不好嗎?哪個節日沒有送玫瑰花?哪部你想看的大片沒帶你去看?我那么忙,還陪你逛街買衣服,你知不知道男人也很累的?

曾小月靜靜地看住他。還說逛街,那次逛街差不多全買的是他的內衣外套,就給她買了一件,還是她不喜歡的顏色。他說那大紅色正,過年正好穿回去見他父母,喜慶。這名頭太大了,曾小月不知道怎么反駁。她想嘗試著溝通,又覺得從頭細訴太累了。反正他也不會接受的——能改早改了,她也不是沒有和他冷戰過。

兩個人在一起,一個人太愛說話了,另一個人就只能夠默然。

你說話啊,你倒是說句話!

她一直低著的頭抬起來,疲憊地說:你沒錯,全都是我錯。

張明升第一次被她的寡言氣得想動手。找媳婦又不是找個死人,他倒沒想過是自己一步一步逼得她不開口。

她后來把那件壓箱底的紅衣服還給他時很簡短地說:這衣服我沒穿過,還是新的。

張明升接過去就一把摜在地上:你一直看不起我。你覺得我沒錢,壓根就不想和我結婚。你連話都懶得和我說。要是這衣服是GUGGI的,你還會還給我嗎?

她被逼不過,機械地說:不會。想想不對,又忙說:對不起。

他坐實了這指控,更加理直氣壯地大吼起來:說對不起有什么用!你,你這個嫌貧愛富的女人!

她啼笑皆非,轉身就走。卻聽見他在后面叫,你等等。她回頭看見他突然一臉是淚,像個做錯了事的小孩。也不知道是怨恨她的沉默還是留戀她的安靜。相處那么久,她只有最后那一次印象,覺得張明升原來也是可以靜下來的。他連吵鬧也像乏人關注的小孩,咋咋呼呼,不過是希望別人注意他。曾小月也許能夠因理解而同情,卻始終無法習慣。他不是不想聽她說話,是不知道聽,聽了也聽不見。

她還是硬下心腸,急急走了。

張明升剛開始給她打過幾次電話,后來又漸漸開始故態復萌,話越說越多,她實在乏了就掛斷電話。他沒想到她也會掛電話,更加認為是她變了心,指責她“在外面有了別人”。她懶得解釋,吵了兩次,終于徹底斷了往來。

也不是不傷心的。兩年了,哪怕是在耳邊開了一下午的留聲機呢,一下子關掉也難免會咯噔一下,悵然若失。最難熬的幾個晚上,曾小月下班回家,非常想和人說點什么,卻不知道和誰去說。她的女朋友很少,大多數又都結了婚,有夫有子熱熱鬧鬧的一家人,聊天不太方便。和同事的關系又不過如此,出去聚餐大家也都習慣了她的不開口,人微所以言輕,偶爾她發表什么意見,大家倒很詫異,放下筷子冷淡而不耐地等她說完,好繼續發表自己的意見。她越說越沒有底氣,聲音漸漸輕微,囁嚅著就不說了。

——曾小月,你覺得自己失敗嗎?

——挺失敗的。不過我本來也沒什么話想說。隨便吧。

——如果可以選,你最想和誰說話?

——我想想。

有的,還不止一個。她初戀的那個人,還有最初的張明升。剛陷入戀愛時總是滿心喜悅,想要一點一滴地把自己展開給那個人看,只可惜總是來不及展示完全就結束了。多半還是自己錯,她覺得自己從來就表達得不好,另外一個原因,大概也是表達的機會太少了。

她母親很強勢,和她說不了幾句,話頭就自顧自跑偏到誤解的軌道。父親和她一樣寡言。母親說他們曾家人太獨。她覺得自己倒是明白父親的,為什么人和人在一起,一定非得說點兒什么?

曾經有一個朋友,是她高中時的同桌,叫陳靜。她和她在一起就相處得很好。她不大開口,陳靜稍微話稠些,也還正常。在外面總是陳靜護著她,別人問她什么,都是陳靜答。她倆單獨相處時,她們會聊聊昨天看過的電視。說至無話可說了,倆人就靜靜在課桌寫作業。她喜歡陳靜不逼她說話,在一起沒有壓迫感,很安然。

但這樣的人太少了。越少越留不住。

陳靜高三就轉學去了北京,說是戶口掛靠在一個遠方親戚家,北京考生分數線要低得多。曾小月想方設法考來北京,也不知道是不是潛意識里想來找陳靜的緣故。可惜家鄉招生的分數線高,她考不上陳靜那個學校,只上了個三本。大一還見過兩次面,后來往來就漸漸少了。大學畢業了幾年,偶然在王府井的東方新天地相遇,她吃驚地發現陳靜變成一個活潑異常的女子,待人接物非常利落,愛說,也愛笑,說起場面話來熟極而流。這其實也并不奇怪,她本來就比她會說話。

她倆找了個星巴克,面對面坐在一起,基本上陳靜問一句,她認真地答一句。曾小月問起陳靜的近況,這一個卻嘻嘻哈哈,語焉不詳。她們就見過那么一面,后來也沒再聚過。

曾小月偶爾夢見陳靜,還是高中那個嫻靜的少女。兩個人并排低頭做作業。她在夢里兀自聽見自己筆頭劃過紙面的沙沙聲。——也不知道陳靜結婚了沒有。但她早就沒有她的聯系方式了,就算千辛萬苦找到號碼打過去,人家肯定還當她神經病,這么久不見,開口就問敏感問題。

——我知道你挺想那誰的。

——是想小時候的她。好像和后來那個陳靜不是同一個人。她長大啦。

——是你的錯。你怎么不長大?

——咳。

第二天曾小月坐公交車時便戴著耳機把手機錄音放給自己聽,邊聽邊微笑:原來自己也是牢騷滿腹,神神叨叨的一個人。

那天陽光很好。她完全沉浸在自己的聲音世界了:真好聽。像樂器一樣悅耳的聲音,低沉,清澈,帶來月光的微涼和瓷器的細巧。她絮絮叨叨地自己和自己說著廢話,做夢也想不到自己和自己也有這么多話說。旁邊的人還以為她在打電話,卻奇怪她只聽不說。一個男孩子偷偷對身邊的女生說:你看那個女的。女生則見怪不怪:人家在聽手機里存的MP3。

她戴著耳機也仍然聽到了,私底下的笑變得更明顯。

你真無聊,曾小月。下特2時她打開錄音鍵,在車站熙攘的人群中趁亂對自己說。到單位時再放給自己聽:你真無聊,曾小月。二環的車聲和周圍的人語聲無比清晰地隨著耳機一起傳送出來,她聽見話筒里那個流水一般寂寞的聲音,恍然又置身于車水馬龍的公路邊。

曾小月從來就不寫日記,后來她便給自己的行為起名字叫錄音筆記。她很快便迷上這小把戲,有時候甚至走在路上,去廁所,隨時隨地她都對自己說話。可是這不是瘋子的囈語也不是自言自語,她嚴肅地告訴自己。這是錄音筆記。有人玩微博,有人玩開心,有人玩Facebook,那么她為什么不可以每天錄音筆記?她只是沒有向他人展示的欲望,不代表她不想在這個世界上留下任何物質,比方說,聲音也是一種物質。

她對自己談起政治,商業,大片里的植入性廣告來。曾小月沒想到原來自己對世界的看法也這么尖銳,對國家領導人居然也有長篇大論要講,之前只是沒有任何人愿意聽她說。看不慣的事情講,讓她滿心歡喜的事情也說。她現在上下班也不再坐電梯了,走應急樓梯,爭分奪秒地和自己共處。不,不是自己,而是自己的聲音。

曾小月也不再聽超男快女的歌,只唱歌給自己聽,王菲的《我愿意》,《夜會》,黃耀明的《如果你愛我》,《漩渦》,周杰倫的《煙花易冷》。想得起來的歌就唱,想不起來的歌就現編。她越來越沉浸這無足為外人道之的樂趣中,時常偷偷留下一點聲響。

這樣她分外覺得自己在活著。隨時隨地弄出一點動靜地活著。而且隨時隨地留下了聲音的軌跡。

她還念詩給自己聽。以前從來也不知道自己可以這么酸,那詩也忘了是從哪里看到的:

那么,我們走

手牽著手,去

散散步,做個鬼臉,胡說些

廢話,跳著吉格舞

繞著著空虛。

還有關于聲音的周作人的文章:

“就北京來說,這幾樣鳴聲都沒有,所有的還只是麻雀和啄木鳥。老鴰,鄉間稱云烏老鴉,在北京市每天可以聽到的,但是一點風雅氣也沒有,而且是通年聒噪,不知道他是哪一季的鳥。麻雀和啄木鳥雖然唱不出好的歌來,在那瑣碎和干枯之中到底還含一點春氣:唉唉,聽那不討人歡喜的烏老鴉叫也已夠了,且讓我們歡迎這些鳴春的小鳥,傾聽他們的談笑罷。”

曾小月好像從來就沒有這樣地文藝過。她發瘋地看書,并且摘抄優美回旋的句子,回家念給自己聽。她甚至念了一整篇的安徒生童話,《幸運的貝爾》。

偶爾也說點兒臟話。她從前沒有說過臟話,但是現在她開始笨拙地學著對自己罵娘:去你的。傻逼。你妹啊。

蘇靜有點看不下去:曾小月,你最近是不是有點心神恍惚?老在上班時間聽歌。這樣預約電話進來了怎么辦?

肖星宇笑嘻嘻道:曾小姐清高,不愿意和我們這幫俗人同流合污。

曾小月摘下耳機,茫然四顧。黃玲玲上周已經請假回上海待產了。蘇靜好像和肖星宇走得更近了些,平時說話總一唱一和。年中沒有節日,預約的電話不多,年前賣出去的禮品券也差不多預約光了。也不知道是不是生意冷清的緣故,黃總進出臉色都鐵青。蘇靜自恃能干,建議和順義的一家有機農場合作,每個周末參加國貿的有機食品市集。周五晚他們公司直接從農場提貨,配好了運到那個市集去,周末賣不掉的再運回順義。因為公司不愿意承擔儲貨賠本的風險,順義那邊的供應折扣就低。銷售情況也一般,在有機市集賣一整天,才賣出去幾十箱,刨去成本和運輸利潤不多,往最樂觀的方向去想也不過賠本賺個吆喝。饒是如此,晚上回去退貨的時候,還要被農場那邊抱怨,菜都壓壞了,不能退。也有顧客把禮盒拎回家又投訴里面的菜壞了的。也許是農場的錯,但是他們根本不認。

才合作過兩次就鬧不愉快,黃總召集大家開會說:我認真地想過了,像有機市集這樣不太正規的市場、順義農場這樣不講信用的供貨商,咱們和他們還是減少合作比較好。我們要把有限的精力,投入到更多更有意義的事情上去,大家說是不是?

孫麗莎不吭聲。去有機市集是蘇靜建議的不錯,那家農場可是肖星宇找的。說是他一發小兒開的,人特實誠。

蘇靜開了口:我不是負責網絡么,我就是覺得微博上這個市集挺火,去的人也多,在那支個攤子,沒準能打開知名度。現在是六月,活少,等七八月,就該和興化那邊供應大閘蟹的協調配送時間了,還得打廣告……

孫麗莎笑道:可顧客那些投訴電話都打到我這里來。有機市集這一塊市場是要爭取,不過這個供應商實在不咋地。蘇姐你是坐辦公室的人,不知道那些顧客怎么說的。說菜葉子上還爬著大青蟲子呢,肉乎乎的!多嚇人!

有蟲子正好說明蔬菜沒打過農藥,有機,安全!蘇靜今天是個刺猬:你們這些坐在前臺的、接電話的,根本不管公司業務拓展的事。你們知不知道,我們再不想想辦法,財務那邊工資都發不出來了!到時候我們拿什么錢去采購大閘蟹!今年興化那邊的人說了,要貼陽澄湖的標,還得加價!

肖星宇一直沒敢吭聲,這時候趕緊接腔:大家不要吵,越是這時候越要團結。我們齊心協力,團隊作戰,一定能把難關度過去,黃總您放心。

其實情形遠沒有蘇靜說得那么嚴峻,秋天采購大閘蟹和米面油五谷雜糧,賬面的錢還是管夠的。但黃總親眼見到她的聲色俱厲,倒覺得這個屬下是真心替自己著急的,一下子很動容。肖星宇這個小伙子也不錯,沉穩,還知道要團隊作戰。

曾小月默默地聽了一會。剛才蘇靜也說了,你們這些接電話的。她一下子就和孫麗莎一起被歸入了失語者的行列里,雖然孫麗莎連張中專文憑都沒有,而她是個大學生。就是因為她聲音好聽,所以她只配當接線員。從上到下,沒人真正要聽她說話。她什么都不必說。說了也沒用。

大家還有什么要說的?沒了就散會。

鴉雀無聲。黃總的眼睛從她身上掃過去,怒其不爭地在她身邊的孫麗莎臉上停了一會兒:你,過來。

答答答。孫麗莎拖拖沓沓地走過去了。

想不到這次財務危機最后由一個網絡公司采購了一大批二十周年慶典禮盒宣告結束。那公司的采購好像是孫麗莎的小學同學。孫小姐人逢喜事,突然膽大心細起來,先和同學談妥了禮盒的內容,簽了合同,再按標準逐一落實。因為連貨品的牌子都確定了,禮盒折扣本來就低,還要給她同學一大筆回扣,基本上沒什么利潤空間,黃總在旁看著都捏了一把汗,孫麗莎笑嘻嘻地說:信我,沒事。

她接連幾天都出去陪供應商喝大酒。喝到第五天據說喝得胃出血,第七天,她把一張醫院的診斷單和米、面、油,有機五谷雜糧加上有機蔬菜的訂單一起拍在黃總寬大的辦公桌上,豪氣干云。是之前算的最低成本的百分之八十五。有得賺了。

黃總進出都合不攏嘴。蘇靜和肖星宇好幾天沒說話,孫麗莎的高跟鞋都清脆了:篤篤篤,篤篤篤篤篤。滴答滴,滴答滴答滴。她飛來飛去就像一只歡樂的小鳥,一點都聽不出來還是個病人。經過曾小月桌子的時候她突然回過頭來:曾小月,接下來的兩個月可要辛苦你了!

曾小月正在聽自己昨晚的錄音,摘下耳機有一點茫然地看著她。

大概是跟黃總跟久了,現在孫麗莎說話也一套一套的:小月,這個單子很大,你要特別認真地對待這批客戶,黃總說,咱們今年的年底分紅就全靠它了!一定要特別重視!

果然電話鈴漸漸地密起來。這次孫麗莎還建議黃總少請幾個學生接線員,以往這些臨時接線員的價格總壓不下來,一天一百,五個人二十天就是一萬。這次單子總共一千份,全打過來也就一千個電話。她說曾小月一個人就足夠了。想想,每個電話兩分鐘,兩千分鐘就是三十三個小時,加起來還不到一個禮拜的工作時間!

黃總被她的算法算暈了,覺得是這個理沒錯,反倒后悔之前糟蹋了那么些錢。這次孫麗莎是功臣,她說什么就是什么吧。前陣子生意少,曾小月也閑了那么久,“也算勞逸結合。”他笑呵呵地下了死任務。

曾小月耳邊遂充斥了各式各樣的聲音:有聲音清脆的女孩子,也有口音很重的男人。老的老,小的小。有的過分禮貌客氣,有的則滿口不耐煩。有的一定會說一聲你好,謝謝,再見,有的卻下完單當即掛斷,她連確認信息的時間都沒有。她盡量耐著性子解答一切問題,在不斷重復套話的間歇聲里,聽見蘇靜和肖星宇兩個人頭碰頭地,低聲調著情。

孫麗莎又走進了老板辦公室里。過了很久,突然聽見椅子背很重地被撞倒在地。蘇靜短促而鄙夷地一笑,像打嗝。肖星宇倒是正襟危坐,過了一會,倆人吃吃地笑起來。

曾小月一上午接了二十五個電話。常常是剛掛斷一個電話,電話鈴又催命一樣響起來。叮鈴鈴,叮鈴鈴!三四個小時,她只小跑著去了一趟廁所。耳邊的叮鈴鈴聽久了,連沖廁所時聽到的水聲也像電話鈴。聽著水聲她想,一千個電話,到底接到多少個了?

從廁所回來的時候,電話鈴正刺耳地響著,不知道響了多久。肖星宇本來在和蘇靜聊天兒,看到她就喊:還不快接電話!吵死了!

您好,天地人有機生物有限公司,請問有什么可以幫到您?

她真恨自己說這一套話的熟極而流。

那一整天曾小月接了總計五十七個電話。每個電話平均四分鐘。其他人都聽得見電話鈴聲,但是他們理所應當地不必接。孫麗莎好像是在總經理辦公室里憑空消失了,整整一個下午,兵荒馬亂,人仰馬翻——翻的卻只是她曾小月一個人。她只聽見諾大的空間里自己的聲音機械而令人生厭地回蕩,和一個看不見的怪獸不斷解釋連她自己也不甚明了的產品構成、又機械地在電腦上記下所有人的姓名、地址、電話、要求配送時間。才五十二個。總共一千個。這樣的日子算下來,還得十九天。

當天晚上她回去對著手機罵了十分鐘臟話。從沒有罵過街的人,剛開始罵十分困難。而且一整天說話過多聲帶充血,已經半啞了。她一開始不知道該罵什么,怯生生地,像對著自己也下不了決心。

兩分鐘之后,她才漸漸進入狀態:孫麗莎,你混蛋。

過了一會又罵:黃總你臭流氓。過了好久她終于進入了興高采烈的狀態:孫麗莎,你當小三就當小三好了,真把自己當老板娘了?

她漸漸發現光用手機存放這些錄音日記不夠,專門去買了一支容量20G的錄音筆。是在淘寶網上買的,送到辦公室來。蘇靜看到了便問:這是什么?

當天曾小月的錄音日記是:曾小月,你真是一個不會說謊的人。為什么錄音筆就一定要回答是錄音筆?那么小的不透明包裝,你說什么不行?你一說是錄音筆,蘇靜眼睛都大了,立刻壓低了聲音笑著問,你是不是為了要監聽老板和孫麗莎才買的錄音筆吧?

當時肖星宇聞言也笑嘻嘻湊上一耳朵:嘖嘖。孫前臺要掙表現,才不怕把我們都累死。特別是曾小月。

蘇靜笑道:我們這兒數孫前臺最能干,一人就能玩轉整個天地人。

他們現在都管孫麗莎叫孫前臺,總說得前俯后仰,樂不可支。可孫前臺也好,孫麗莎也好,和她曾小月在這個世界上留下自己的動靜相比,何足掛齒。曾小月日漸變成一個自我膨脹的個人主義狂,她個人主義得相當快樂。

錄音筆也很快就滿了。她后來就不再每一天的話都保存,總是在滿了之后,就刪掉一些之前不太有意思的,再繼續錄新的。接電話的第五天,她已經連續罵了五天的王八蛋。

在第一天的王八蛋和王八蛋之間,她還唱了一首萬芳的歌。念了幾段《海的女兒》,以及《圣經》的詩篇中的一句。

“神啊,我的心切慕你,如鹿切慕溪水。”

這些詩篇讓她感到片刻安寧。但曾小月實際上卻并無信仰。

而到了第五天的流氓和王八蛋之間,就只剩下沉默的呼吸聲。她累得已經說不出話來,只是喃喃地讓錄音筆空轉著,第二天她便聽見自己固化的沉默,像一塊密度極高的石頭擊打在耳膜上,生疼。

第十八天電話的密集程度彷佛是前些天所有下單電話的總和。兌換截止日期在即,咨詢能否延期和下單配送的人空前之多。所有人聽見不斷響起的電話鈴聲都感到滿意,只除了曾小月。她現在的幻聽聲除了電話鈴,還是電話鈴。當天第八十一個電話之后,她終于拖著灌了鉛的身體,邁向廁所。上班五小時了,她連上廁所的空當兒都沒找出來。也沒吃中飯。

錄音筆正放在她的褲兜里。她拿出來,在廁所的小門背后啞聲道:曾小月,我們不干了好吧。他們都瘋了。我怕。

重新站起來的時候她頭暈眼花。好像有什么東西咯達一聲掉在地上,她想:最近坐久了又胖了。褲子的扣子又掙掉了一顆。可她沒有彎腰回身的力氣。

回到座位上又連接了十五個電話。最后一個是個女聲,聲音嬌脆:我想問一下啊。你們那個大禮盒可不可以延期領取?

曾小月就像電腦設計錄入程序一樣木然道:您好,我是天地人有機生物有限公司,請問有什么可以幫到您?

我就是問一下延期領取的事啦。我現在人在機場,馬上就要飛美國洛杉磯啦。他們說你們這個禮品券馬上就要到期了,那現在我暫時沒辦法下單,你們送過去我家里也沒有人,可不可以等我從美國回來之后再下單呢?我大概半個月以后回來。

曾小月頭腦空空,舌頭訓練有素地說了不:對不起,我們這個配送是有時間期限的,而且因為這次禮盒里面包括了有機蔬菜,恐怕等不了您半個月呢。

那邊的聲音陡然間厲害了起來:哎其他有機公司都可以的啊?你們這邊的管理怎么這么不人性化啊?我這種要求是合情合理的啊?

曾小月說:對不起,因為這次的禮盒內容的特殊性,真的沒有辦法給您留那么久。您最好能讓您的同事替您下單接收一下。

開什么玩笑?我現在在機場誒,我的禮券在我自己手里,怎么給同事?而且就算同事用我的券號取到了,照你說的新鮮蔬果夏天留不住,那我回來豈不是還是壞掉了?或者全部送給我同事?那我的損失誰負責?

對不起,如果是這樣的話,我真的不知道怎么辦。

你們那里沒有大冰柜嗎?不能夠速凍嗎?不能夠和農場說一聲少包裝一盒,等我回來以后再配送嗎?你們那里不都是現配現送的嗎?提前這么多天就配送好,每個人要的時間都不一樣,那到底能不能維持新鮮度啊?我都懷疑你們的食材到底是不是有機的!等回國我一定要查一下,什么天地人有機生物有限公司,要是我查出來,肯定去315投訴你們!

您真會說話。曾小月呆呆地想。吵不過您怎么辦。去和黃總報告一定挨罵。孫麗莎也不在座位上,否則至少可以讓她應付應付。她腦子一片嗡嗡聲,漸漸不太聽得清那邊在嚷嚷些什么。話筒從她的指間滑下來,落在桌子上,發出一聲驚天動地的撞擊聲。過了片刻,里面的聲音重新活躍起來。電話機就像個活物,掐了一次居然沒死。

喂你聽到我說話了沒有?我的飛機馬上就要起飛了,你再不解決這個問題我真投訴你們!

喂!喂喂!

……

一定是空姐過來強制她關機了。真好,整個世界都清靜了。只除了蘇靜那邊傳出一點細微的窸窸窣窣聲。曾小月的心狂喜得停止跳動了一下。怎么一早沒想到掛斷這辦法。

所有人好像都被剛才的巨大響動嚇著了,包括電話那邊那些等著送貨的急赤白臉的客戶們,一個驚雷全都被震到了爪哇國。整個宇宙只剩下她自己咚咚的心跳聲。這么靜。靜得刺耳。她突然聽見一個熟悉的聲音。

“我們利用糟糕透頂的局勢來避免面對我們自己糟糕透頂的處境——我們譴責毫不寬容的審查制度,藉此避免討論我們自己的沉默。”

曾小月遲疑地回過頭去,看見蘇靜和肖星宇正張口結舌地看著她。插在肖星宇主機箱上的那根線看上去眼熟——是她的。她接錄音筆的USB線。“被我抓到了吧”的促狹還掛在肖臉上,像被瞬間凍僵了沒來得及消退的笑。那瞬間他活像個歡樂玩偶。

她覺得自己的某一部分正在變松,變空,心底有什么最寶貴的東西正順著那個聲音一點一點流淌出來,毫無遮掩地袒露在了光天化日之下。她和他們一起幾乎是狂喜地聽著那個熟悉的聲音開始長篇大論:

“你一輩子都將懇求,哀求全世界原諒一項你沒有犯下、甚至根本不存在的罪過……在某一方面,你永遠會是任何一個時代——所有時代的安全閥……你會是這世界的羞恥。世界會利用你來合理化它的失敗并發泄它的憤怒……你的出路只有監獄和勞改營,在那里你會遇到跟你自己一樣、但糟得多的人——而你,當然,必須變得跟他們一樣。”

接著是很長很長的一段沉默,就好像此刻辦公室里飄蕩的沉默一樣真實,一樣高興得教人發瘋。一根看不見的釘子把曾小月釘在了凳子上,她手里還握著那個話筒一動不動。所有的電話都打不進來了。世界忽然間屏息靜氣,全神貫注等著再度聽到那個鈞瓷一樣美麗的聲音:

——曾小月,你最喜歡干嘛?你喜歡吃什么水果?

——我喜歡坐大巴去郊區。那種有空座的大巴,靠窗的,可以一路看風景。我最喜歡吃芒果。

——大巴的窗戶打開嗎?

——打開的。最好是陰天,有一點微風,開的是山路,速度不必太快。

——你還喜歡張明升嗎?

——……我們能不能不聊這個問題?

錄音筆里那個瓷器樣的聲音輕嘆一聲,纏綿宛轉,整個世界為之魂飛魄散。這的確獨特的,如同月光下鈞瓷一樣泛著冷冷清光的天籟。一個人在說話,宇宙都隨之攪動沸騰起來,自顧自地向前行進。那根釘子不知何時已經拔掉了,曾小月下意識撿起桌子上的話筒放回去。電話鈴聲幾乎是在瞬間尖銳萬分地響起,就好像一個人在那邊等了許久,不由狂暴地破口大罵:接不接電話你?你怎么還不接電話?

沒人接電話。老板辦公室靜悄悄地,不曾有人探出頭來不耐煩地質問:怎么回事?怎么回事?蘇靜和肖星宇就好像是約好了一樣地闃無聲息,也許在這個沉悶的午后雙雙殉了情。蠹,蠹,蠹。這是孫麗莎茫然無知的腳步聲,她也許希望別人都沒有注意到她進去了多久,那腳步聲說不出地輕微,小心,而帶著偷情之后輕快的僥幸:

——孫麗莎,你當小三就當小三好了,真把自己當老板娘了?

樓下馬路邊的地鐵施工隊正大興土木地出動電鉆:孜孜,孜孜。電話鈴聲一直大作,在所有人都接受了它將永不停止的事實后,它突然之間安靜下來,沉默陰險地對所有人打了一拳。和孫麗莎一前一后地,黃總邊威嚴地咳嗽邊邁著方步走出來:怎么沒人接電話?

——黃總是臭流氓。

咳嗽聲余音裊裊。就好像那一聲咳突然間被硬生生吞了下去。聽得人喉嚨發癢,渾身長手,無法可想。

——曾小月,我們不干了吧。他們都瘋了。我怕。

曾小月就在這刺心的雪亮的過于喧囂的寧靜里,突然聽見有人在喚她,在世界盡頭的某處,她驀地回過頭來。她的耳朵真好,能夠聽到一萬公里之外,有人正在輕聲叫她:小月,小月回家。曾小月人如其名,溫柔恬靜,是初四初五的一彎新月。如果這月亮掉下來,因為太虛弱細小了,大概只會發出“撲”地一聲細微折裂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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