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周同賓
事隔多年,那一切似乎依然宛在眼前。
——作者
1983年盛夏,天熱文學也正熱時候,《人民文學》雜志社在大連金州灣畔的金縣(現在叫金州吧?)舉辦筆會,匯聚30余位作家。那是我第一次參加全國性文學活動。說是筆會,其實只開了半天會,依稀記得馮牧講了一番話。其他時間都是游玩,游遍了大連所有可玩的地方,還去螞蟻島的漁村盤桓一日,享受了專為作家們捕撈的一餐地道的海鮮。
那是我這輩子第一次看見海,第一次赤腳走進海灘的淺水里親近海,還特地掬水嘗一嘗,真咸,立馬憶及父母說過當年二斗小麥才換一斤鹽,每天一頓的稀面條總是淡得沒有鹽味,就傻想到如果住在海邊,舀一瓢海水倒進鍋里不就得了?沒看到巨浪滔天,只感到海很溫柔,很狎昵,蕩漾起一道道長長的弧形波紋(文友說,那不是浪,應叫涌),切切地摩挲我,浸潤我,雙腿雙腳乃至全身都麻麻的,酥酥的,癢癢的,好舒服。水面呈碧藍的羽狀、瓦狀,波紋卻是銀白的,映著夕陽的絲絲片片霞光,忽而紫,忽而紅,忽而橙,忽而黃,宛若蘸了顏色的畫筆描一下,又描一下,再描一下。這情景很美,想到故鄉五月里南風吹起的麥浪,麥浪燦爛,粗獷,像大地一樣渾樸,而晚照里的海面卻是那么旖旎,靈動,似童話或神話一般啟人遐思。
說真的,我沒有看到大海的大,如我一直想象的浩淼無垠,因為身邊就是海岸。
玩七八天,筆會結束。為了真正在海上看海,特地和西安作家李廷華結伴到大連港乘輪船,繞道青島再回河南。那是我第一次坐海輪,有兒童般的興奮,雖然已人到中年。到港口,見海水是黑色的,很臟,漂些泡沫、垃圾,濺起的浪花也不潔凈。第一次看見海鷗。念中學時,在孫靜軒的《海洋抒情詩》里讀到過海鷗,它曾引我想象大海,向往大海。今天目睹真容,那矯健而飄逸的翅影,依然令我激動。海鷗千百只,飛上飛下,一次次掠過水面,攪亂了天空。我不禁想起兒時故鄉的烏鴉,它遠沒海鷗漂亮,卻也眾多,黃昏中,千百只結陣在村莊上空盤旋,扇出呼呼風聲。那景象,“大躍進”砍光林木以后就絕版了。
吼一聲長長的汽笛,輪船出港,我倆憑依船舷而立,頂著海風四下看。海風也有咸味,雜有淡淡腥味。海岸遠去,海顯得開闊,水面的波紋呈魚鱗狀,閃閃爍爍,明明滅滅。船尾拖出兩道V字形的白浪,翻滾著,延伸著。想起老家池塘里的鵝鴨,鳧游時屁股后也劃出兩道長波,使水塘變得生動。當然,那沒有眼前的氣勢,但樣式是相同的。
過不多久,再也看不到岸,四面都是海。偶爾有幾個島,或高或低,或有草木,或光禿禿,突兀地插在海面。我發現,海是圓的,和天空同樣圓,兩個圓邊緣緊緊相扣。我想起故鄉的大平原,也是上下兩個圓在天際相合,那圓比眼前的圓似乎還要大些。海上的島嶼,頗似大平原上散布的村莊,卻沒有村莊大。我甚至想起圓圓的打麥場,那些島嶼像堆在場邊的草垛。我是個沒見過世面的鄉下人,無論在外邊看見什么,縷縷思緒都會牽扯到生我養我的南陽盆地,即便到了巴黎、紐約,我的參照系也仍將是千萬里外依然貧窮的故園。
再也沒了島,真正進入大海。我說不清海的顏色是藍,是碧,是青,是黛,或者是白,什么都是,什么都不是。不像我的大平原,春天苗綠,五月麥黃,秋日莊稼蒼青,落雪后四野覆蓋銀裝。海的顏色看似復雜,實則單調。久久地站甲板上看海,說實話,我仍沒有看出大海的“大”,只覺得它就是那么一個目力能及的稍稍鼓起的圓,半徑似乎就那么五、六里,若在陸地,恐怕一口氣就能走到邊。又覺得,海就像倒放的底面稍鼓的菜盤子,天是反罩在盤子上的青瓷大海碗。我乘坐的輪船一直被嚴嚴地罩著,再往前沖也沖不到外邊去。還看見一艘又一艘來來往往的船,總是先露出塔樓或桅尖,而后顯出船身。同伴說,這里是公海了。我則想,海路也挺忙,正像我的鄉親去街上趕集的大路一樣繁忙,都是急匆匆地朝前奔……劉再復寫過一篇《讀滄海》,以他的胸襟和學養,讀出了海的深奧內涵和悠長哲思。那是大家文章。他心中,海闊大而淵博。我看海,只能看出些瑣屑意思。這就顯出了我的小家子氣,奈何不得的。
夜宿船艙,夢中才依稀聽見咆哮的濤聲。繞山東半島拐了個牛軛形的彎,次日上午,抵達青島。
1998年7月4日,下午近5時,乘車離開CCTV影視之家。過天安門前,見故宮上空的白云映出了琉璃瓦的金黃,染上了皇家氣派。6時到首都機場,辦完手續,坐候機廳等待時,看見玻璃窗外天低云暗,擔心來陣雷雨,就要誤事了。我為什么總往空中看?還是父輩傳下的莊稼人的習慣,出門先看天。走進機場,仰頭見一天瓦片云,灰灰的,暈染了薄薄嫩黃,鑲著著茄紫色的邊。將落未落的日頭,光芒很硬,針一樣刺眼,也很熱,火一樣灼人。有風,并不柔和,也不清爽。
坐進飛機就朝舷窗外看,機場的水泥地敷一層檸檬色,機翼上霞光跳躍。發現云層越來越厚,厚得很有重量,好像還在涌動,涌動得很有氣勢。淺黃也在加重變厚,頗如瓦罐里咕嘟嘟熬的中藥,色澤漸漸釅了。我從無如此專注看云,因為此刻除了云,沒有別的風景。
7時10分,波音737開始滑行,似乎一下子攪擾得落霞回蕩。起飛了,沖向高空,沖進炫目的輝煌燦爛中。看下面的行人、車輛、道路、田疇、屋舍、河流等等,都浸泡在黃澄澄的晚照里。那黃也在變,由米黃而橘黃,而橙黃,而杏黃,而柿黃。幾乎沒有過渡,轉瞬間幻作紅色,由粉紅、緋紅,而桃紅、朱紅、猩紅、火紅——如大火熊熊,烈焰滾滾,紅得深沉,紅得洶涌,紅得極濃,濃得化不開。想起前人的詩句:“紅霞萬朵百重衣”,“干青霄而秀出,舒丹氣而為霞。”還想起郭沫若《鳳凰涅 槃》里一再重復的“火便是你。火便是我。火便是他。火便是火。”兒時在老家,無數次看晚霞。鄉親們管這叫火燒云,說法很形象,云彩確像被火點燃了一樣。當年是仰視,覺得離著了火的云太遠,即便站上大樹的梢頭也夠不著。這是第一次在空中看火燒云,在火燒云里看火燒云。此刻,紅霞就在身邊,僅僅隔一層玻璃。艙內充盈紅光,乘客皆為酡顏,空氣也泡成了紅的,好似呼呼吸吸的皆為瑪瑙色的氣息。又好似感到熱意,像在火邊烤。不知為何,竟突地想到了1966年“紅八月”里的“紅海洋”——其時,我正在“紅寶書”、紅袖章的包圍中挨批斗,批斗之余,被囚“牛棚”,在“紅衛兵”的訓斥聲中交代“反動思想”。于是乎,不禁又反倒感到陣陣寒意……
飛機在赤云中穿行,仿佛有意飛航在七彩霓虹的最上層。忽發現,紅霞下降,只能俯瞰了,又仿佛一幅大大的紅氍毹平鋪在天之下地之上。頃刻間,窗外的煙云成了赭石色、荸薺色、瓦灰色,而后就是墨黑的了。細想想,舷窗外的斑斕晚霞持續時間并不長,接下來就是沉沉夜色,夜色十丈厚,看也看不透。
又想起家鄉的火燒云。機艙里隔著一小塊玻璃看晚霞,所見只是那么一片,格局其實太窄。大平原上的火燒云總是布滿整個天穹,處處色彩、形狀各不相同,顯出遼闊、壯麗。那是大美,美不勝收,而且慢慢變幻,變幻莫測。特別是春秋二季的云彩更多樣,晚霞更漂亮。所以,鄉諺說,二八月里看巧云。還有,原野上的彩霞持續時間長,從白云或烏云染上顏色,到完全褪去,總有一個多小時,往往,點亮油燈吃晚飯了,西天邊潑墨似的云朵邊上仍沾有一彎一彎淺黃——順便說一句,鄉親們管吃晚飯叫“喝湯”,因為夜里不干活兒,晚飯不吃饃,只喝稀溜溜的面條兒。
現在干部下鄉,都是上午去,下午回,坐小車,吃宴席。鄉鎮款待上級各個部門的來客,起碼要開三桌、五桌,甚至十桌、八桌,主要領導人總是陪不過來,不得不串桌敬酒。去年麥收前,我曾吃過一餐村級的招待飯,菜肴的豐盛,煙酒的檔次,也不亞于城市。
真是時代不同了。
想起近四十年前那次下鄉,仿佛是上一輩子的事。當年的事,如今的年輕人或許不會相信,認為滑稽、荒唐。然而,卻是真的。
那時,我在縣革委文衛組當差。照理說,這個組管全縣的文化、教育、衛生。其實,什么也管不了,也無從管起。
一日,組長老張帶上老李和我,要跑幾個公社,看“教育革命”。當時正宣傳毛澤東主席的“五七指示”,即“學生不但學文,也要學工,學農,學軍,也要批判資產階級……資產階級知識分子統治我們學校的現象再也不能繼續下去了”。老張是老干部,人好,卻不得縣革委領導信任,以為他“右傾”。老李是支部委員(人稱李委員),上面有根兒,一言一行都透出無產階級革命派的架勢。我跟上是要寫典型材料,上報,或送報紙發表。
三人都騎自行車。他們倆騎公家的自行車,我的是自己的。剛出縣城,老李的車子鏈子斷了,我的車轱轆氣不足了。推到一條河邊的橋頭,楊樹上掛幾個自行車的舊胎,那是招牌,一老人守住扳手、鉗子、打氣筒之類等活兒。老李接了鏈子,要三角,我打了兩個轱轆的氣,要一角。老李讓開票,按規矩,公家的車修車費可以報銷。老張說,都是下鄉辦公,寫一塊兒吧。老李斜我一眼,眼光流露的一半是鄙夷,一半是自傲,意味著我這是公家的車,你那是自己的,自己的不能報銷。我當即掏出一枚一角硬幣扔給老人:“這一毛不要票。”

中午,到了一個公社。和革委會主任接了頭。而后,領我們去食堂換飯票,吃飯。四兩糧票,五角菜票,一個白面黑面各占一半的饅頭,一碗玉米糝稀飯,大半碗蘿卜絲炒豆腐,豆腐僅三兩片。干部們都蹲食堂門外的樹下吃飯。主任吩咐通訊員找來三個小凳,讓我們坐下,他也端上碗和我們湊一起,剛蹲下,又回屋拿來一個玻璃瓶,內裝醬豆豉,用筷子給我們每人剜一坨兒,算是盡了主人待客之誼。
下午,公社教辦室匯報教育革命,說,全社共請了五十余位老貧農兼職教師,辦了十幾個校辦工廠。老張問:“老貧農都教啥?”答:“教學工、學農嘛。”老李問:“為啥不教文化課?”答:“他們都不識字。”老李批駁道:“不識字就沒文化、沒知識?識字多的知識分子才最沒文化,最沒知識。”匯報的人一時傻了,大張嘴,無話說。
晚上,宿公社招待室。招待室沒床,只在兩間屋里用磚坯壘了六個長方體的臺子,上鋪麥稈編的稿薦,酷似醫院的太平間。沒被褥,通訊員去街上賃來六條,每人鋪一條,蓋一條。在梁上吊的十五瓦電燈泡底下看,那被子黑不黑、花不花的,一摸,又潮又膩,好似剃頭匠的擋刀布。睡下就感到有小動物在身上的各個部位爬動,很容易就能夠摸到一只,是虱子。而且立即就開始咬了,下口狠,是餓了多日的虱子。老張瞌睡大,蓋上被子就打呼嚕,鼾聲如雷,又有節奏感。老李一再掂起被子,站床邊又是拍,又是抖,嘟囔著:“他媽,他媽的。這么多。這個公社的衛生革命真成問題。”我翻來覆去睡不著,摸一只,又摸一只,摸出就扔遠遠的。全身處處都癢,搔也搔不及。捱到五更里,矇矇才眬眬入眠。第二天起床,每人都一身指頭肚兒大的紅點點,前胸后背都像沾滿了梅花瓣兒。
上午去看學校,先看學工,校辦工廠在一間教室里,其實是個木工作坊。一個老木匠,干瘦,駝背,不住咳嗽,不住擤鼻涕,擤罷就抿在鞋幫上。我們到來,他似乎并不歡迎,只顧鋸一塊木板,讓一個學生拉下鋸。十幾個學生在一旁看。老張讓他講講做木工活的經驗,也就是從理論上給學生闡述一番。老木匠脖頸一直,一扭:“有啥說的,三年斧子五年錛,十年刨子學不真。木匠這碗飯不是好吃的。”老李問:“你是貧下中農嗎?”老人白老李一眼:“咋不是老貧農?祖宗八代老貧農。舊社會,地沒一分。全靠手藝,養活一大家子人。做三間房的屋架,八斗小麥。打一口棺材,兩斗小麥。哪像這些年,干一天八個工分,值不了二毛錢。”老李說:“你這個貧農覺悟不高啊。”老人當即停下活兒,指著老李:“你撅的高,一個月不給你幾十塊錢,你還愿意下來走走轉轉,跑跑看看?”
離開校辦工廠,老李說:“這個貧農是假貧農。給學校說說,換他。”老張說:“農民嘛,說話直。”
又去看學農。一個老師領我們到一塊剛剛犁了一半的地,一個老農也趕著兩頭牛用拖車拉一架木犁進了地,后跟十幾個學生。老農先犁一來回,算是示范。牛都沒膘,走得慢。老人的鞭子光在牛頭上空揮舞,并不打牛,只是一個勁兒罵牛:“我日你奶奶,走著踩死螞蟻啦。”“打你個老舅子,一步挪四指遠。”牛呼呼喘氣,顯然已盡了力。老人狠按犁杖,額頭出了汗。他身后,新翻開的泥垡子如均勻的波浪,反射著陽光。而后,教學生學犁地。女學生沒一個往前站。老師指定一個高個子男生先學。他接過鞭子,手扶犁把。老農交代:“彎下腰,使勁按。記住,說‘噠噠’,是叫牛往外走,說‘咧咧’,是叫牛往里走。”學生揮鞭,牛就是不走。老農說:“你罵它呀,你罵它呀。”學生不會罵。老農就教那兩句罵牛的話。老師讓學生們都記住“我日你奶奶”,“打你個老舅子”。一罵,牛果然走了。看樣子,在牛聽來,那話不是罵它,而是命令它前進的信號,多日形成的條件反射。牛走了,可犁鏵一直插不進土里,只順著犁溝蹭。好不容易插進土里,又攬得太寬,牛拉不動。老農感嘆道:“你們啊,上學是學字的,學這干啥。上學學成,上去了,用不著犁地;學不成,回家種莊稼,自然就會了。”老李不滿地瞪老農一眼,扭頭指示那位老師:“你犁一趟。”老師也犁不成。老李說:“看看,資產階級知識分子有啥能耐?脫離實際,脫離勞動,能教出革命事業接班人?”老師羞慚地頭下頭,滿臉通紅。老張說:“算了,到這兒吧。”回校的路上,老李說:“教育革命的任務艱巨呀。真應該把這些教師都趕下講臺,請貧下中農去上課。”老張無言。我更不敢插嘴。
第二天,去另一個公社。騎車走到一片還沒收獲的玉米地邊,老張說:“身上太癢,停下來捉捉虱子吧。”太陽很暖和,無風。我們鉆進莊稼棵,脫下衣服捉虱子,捉住就用兩個大拇指的指甲蓋擠死。連褲子也脫了。藏進衣縫里的,用牙咬,咬得恨恨的。忽聽路上有人說話:“這仨干部鉆玉米地里干啥?偷玉米棒哩?”另一個竊竊地笑,可能是看見了我們赤身裸體的模樣。趕緊穿了衣服,邊系扣子邊往外走。我們真像做了賊似的騎上車子匆匆離開,兩個年輕人在后面大笑,似乎剛看了一出有趣的好戲。
去一所中學聽文化課。這是戴帽高中,即初中也辦高中班。校領導安排我們聽高中班的數學課。教室是兩間低矮的茅屋,無門,窗子是個正方形的窟窿。課桌是土坯支起的木板,凳子高低不一,可能是學生自己帶來的。最后一排,擺放三把椅子,是特意為我們準備的。我們落座,學生都向后看,很新奇的樣子。學生面前沒課本,有的放幾張紙,有的是卷了角的筆記本。鐘聲響了(其實不是鐘,是掛在校革委會主任門前檐下的一塊三角形的鐵板),老師走進教室。是位面容清癯的老教師,穿著頗似農民,氣質顯然是知識分子。他拿有教本,也寫有教案。講的是二元一次方程。我上高中時,數學不好,聽著似懂非懂。他們二位好像更糊涂。老張低著頭,似乎在想別的事。老李趴木板上,似乎困了。老師把兩道例題抄黑板上,他的粉筆字絕對一流,有顏體的風格。在讀例題時候,老李立即直起了頭,警覺地兩眼放光。例題是,雞兔同籠,頭共多少,腳共多少,求:雞幾只,兔幾只。蝸牛爬桿,日上幾厘米,夜下幾厘米,桿長幾厘米,求:幾日爬到桿頂。許是發現了老李異樣的目光,老教師顯得緊張,說話聲音有點顫抖,語言也沒了原有的邏輯性。老李嚴峻的目光和神情,一直持續到下課,老教師的緊張和惶恐也一直持續到下課。
隨后,到辦公室開會,學校的四位領導班子成員參加。老張還沒說話,老李就急不可耐發難:“這個老師家庭是啥成分?”校革委會主任說:“成分高,是地主。不過,表現還可以。”老李當即一臉義憤:“典型的沒有改造好的資產階級知識分子,啥子‘雞兔同籠’、‘蝸牛爬桿’,雞和兔子裝一個籠子里干啥?蝸牛爬桿爬上爬下有啥意思?到什么年代了,還講這些封、資、修的東西!不能叫他再上課,要組織學生批判。毛主席說,資產階級統治我們學校的現象再也不能繼續下去了。”主任說:“缺老師,全校會教代數、幾何的,只他一個。”老李發火了:“你是政治掛帥還是業務掛帥?”冷場有頃,老張慢騰騰地說道:“對這類老知識分子,還是要團結、教育、改造,利用一技之長,為教育革命服務。教材嘛,老的不能用了,要發動革命師生編新的。比如,不說雞呀兔呀蝸牛呀,說生產隊的人呀牛呀行不行?說拖拉機、汽車行不行?”老李鼻孔里哼一聲,斜老張一眼,不再說話。老張畢竟是組長。
晚上,住集鎮上供銷社辦的旅社。三間石棉瓦蓋頂的平房,有床鋪,供應開水,每人每晚三角錢。我們進去時,已有四、五個住宿者。有一個劁豬匠,一個賣老鼠藥的,一個賣瓦盆瓦罐的,還有兩個從安徽來的補鍋匠。老張說:“喲,人還不少哩。”老李咕噥道:“都是搞資本主義的。”因為悶熱,都脫了上衣,赤著腳,坐床頭說閑話。屋里,腳臭味很濃,直嗆人。老張說:“還早,出去走走吧。”
街上沒行人,兩旁的住戶只幾家門開著,煤油燈昏黃的燈光搖曳。月色透過薄云灑在鋪一層塵土、垃圾的路上。街很短,很快走到街外,街外是農村(其實,街道兩旁的住戶也是農民),人家聚聚散散,村路呈葉脈狀。忽聽有器樂伴奏中的歌唱聲,古箏、三弦彈奏的曲調是地方曲藝大調曲子里的《鼓子尾》。老張說:“這里的文娛活動搞得還不錯哩。去看看。”尋聲前往,繞了許多彎,終于看見村頭的空地上,一棵柳樹的橫枝下,吊一盞便壺裝柴油以蔴做捻兒的冒黑煙的燈。一位老藝人手拿八角鼓,不時用手指敲擊著。樂器奏的是《鼓子頭》。顯然,剛才那段已經結束,又重新開始。他面前坐的站的觀眾百余人,小媳婦抱娃娃,老太太搖蒲扇,光了上身的漢子旱煙袋明明滅滅。樂器噔的一聲止住,老藝人開始唱,嗓音高亢卻略帶女人腔:
譙樓上打罷了三更鑼,
小二姐翻來覆去睡不著。
埋怨一聲爹媽錯,
咋不找媒婆來把媒說。
二十多歲還不叫我出閣,
難道說黃花女要熬成老太婆?
哎喲喲我的命真薄……
這一段叫《小二姐做夢》,說的是少女思春的故事。那唱詞,那曲調,都有鄉土味,我聽著很受用。老李卻突地吼道:“‘四舊’,‘四舊’,現在還演這封資修的東西!停了,停了!誰是干部?”藝人一愣,住了聲。觀眾都回頭看老李,亂嚷嚷:“你是啥球人,礙你啥球事啦?”“俺們每家兌二毛錢請來的,為啥不叫演?”“你是縣長、省長?閑操心,管的太寬。”“有本事你來唱個不是‘四舊’的。”一個中年人走到老李面前,說話很沖:“我是干部。你啥意思?想撤你把我撤了,我正不想干哩。接著演,我看你能把我的球咬了!”幾個年輕人也躥到老李身邊,握著拳頭,滿臉怒氣,顯然要揍他。老張拉上老李:“走吧,先別管這事兒。”我們仨急急離開,我不禁回頭看,生怕那幾個人追上來。四外很靜,可以清晰地聽到演唱在繼續,小二姐已經入夢,媒婆來說媒,將一直唱到出嫁,拜天地,入洞房,而后,冷不防被打更的鑼聲把美夢驚醒……
回縣城的路上,我問材料怎么寫,老張說,沒發現典型就不寫。李委員說:“教育黑線回潮、文藝黑線回潮這么嚴重,沒正面典型有反面典型,就寫個批判黑線回潮的文章。寫好寫不好,就看你的路線覺悟高不高了。”組長沒發話,我當然一直沒寫。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