鐵凝
我曾經聽過一出傳統京劇,名叫《烏盆記》,講的是中國宋代一個并不復雜的故事。有一個名叫劉世昌的商人結賬回家,行至一處遭遇大雨,于是借宿在一個姓趙的人家。這家人見財起意,用酒毒死劉商人,將他的尸骨燒成灰,又和在泥里制成烏盆——也就是黑色的尿盆。不久后,烏盆被來趙家要賬的人索去。一天夜里,主人小便時烏盆突然開口說話,大意是說我其實是個人啊,請你不要往我身上撒尿。接著,它向主人哭訴了自己的冤屈。主人聽罷又驚又氣,決心帶著這個烏盆去縣衙為它申冤。他們歷經曲折,終于讓真相大白于天下,讓兇手得到了懲罰。
我從《烏盆記》看到了中國傳統戲曲中極為先鋒的一面,這里有駭人的想象力,依托著更加結實的民間根底,調侃、幽默和正義藏于其間。而真相往往并不在權貴的手里,真相更有可能就在凡俗的器物——比如一只尿盆那里。
我在最傳統的東西里發現了最現代的東西。《烏盆記》算得上古老,但在藝術上要想抵達更有活力的新大陸,說不定要借助的正是古老的舊橋。
一位已經謝世的老作家,曾經對我講起一出地方小戲中感動他的細節。封建社會的舊中國,青年男女不能自由戀愛,更無法當眾相互表達愛慕之意,一位樂意促成他們愛情的長者便當起牽線搭橋的人。在舞臺上,那一對男女四目相望卻不能靠近,這位長者的“搭橋法”是把那男人和女人無形的眼光像有形的絲線一樣一束一束收集起來,捏在手中將它們銜接,好比織漁網,或者織毛線。觀眾完全相信這舞臺上的浪漫,并從這沒有語言的紡織里體會著那一男一女相互傳遞的意韻悠長的愛意。原來眼光也是可以紡織成橋的,觀眾就踏著這情意綿綿的“橋”,走進了劇中人的心。
在我的故鄉河北,有一出地方戲名叫《借髢髻》(髢髻是已婚婦女裝飾用的假發髻),講的是舊時鄉村的兩個婦女為了借不借髢髻而發生的一場極其瑣碎的對話。一個名叫小四姐的婦女進城趕集,去鄰居王嫂家,想借她的髢髻打扮自己。王嫂很不愿意把髢髻借給小四姐,為此她大段大段地訴說著那些不借的理由。她由遠及近,從出生、長大到結婚生孩子,從做飯、砍柴、打草、喂豬、紡棉花、拾麥到伺候一家老小,到刮風下雨、烈日冰雹,再到婆媳糾葛、親戚恩怨。甚至某日她丟了一只正在下蛋的雞,一定是某人所偷;又一個某日她好不容易將一車柴火拉回家,卻被一場暴雨淋濕了,害得她點不著柴燒不熟飯……女人過日子容易嗎?日子苦啊,要精打細算啊,精打細算就顧不了自己,多少年我都沒給自己做過新鞋新衣……整出戲快要完結時,王嫂才繞到這出戲的關鍵詞:那個髢髻。于是又是大段的敘說。說到買這個髢髻的過程,多么舍不得買,多么舍不得用;再拐到丈夫的朋友盡是在河邊拉纖的,蘇州杭州通州揚州,人托人好不容易從蘇杭二州給她買回了花髢髻。她是藏在柜里怕老鼠咬了,放在枕頭邊怕睡覺壓了……總之,小四姐,我把話都說成這樣了,你還真好意思借走不成?小四姐真就不好意思再說借了,再說借差不多已經關乎王嫂的身家性命了。就在小四姐已經想要放棄時,王嫂卻又不忍心不借了,最終她決定把髢髻借給小四姐。接著又是一大段對小四姐的囑咐,囑咐她應該怎樣愛惜這個髢髻:遇到風時當怎樣;遇到雨時當怎樣;趕集路上穿過棗樹林,你騎著驢當怎樣才能不讓棗枝鉤掛了我那髢髻……
一出小戲,兩個女人,無窮無盡的瑣碎和絮叨。只因這瑣碎和絮叨蘊含著日常生活可以觸摸的質地,觀眾聽來竟不覺厭煩。我常常感嘆這瑣碎的精彩和鮮活,原來人是這樣說話的,女人是這樣說話的。
我從《借髢髻》發現,語言和目的之間的距離可以很短,也可以很長。如果語言是通向目的之橋,那么王嫂用層層疊疊的絮叨為自己的目的搭建了一座曲折的長橋,她在這長長的橋上,淋漓盡致地鋪陳著內心。她那大段的敘述與其說是告訴小四姐不借髢髻是多么有理,不如說是在為自己的不借感到不安。話越多,其實不安就越多,她的小氣便不那么簡陋,她的善良也就不那么單調。當現代人越來越少直接面對面說話時,當說話對于現代人而言越來越困難時,是這生于民間的小戲為我搭起了說話之橋。在我的一部長篇小說里,當我想用說話來表現某個人物的復雜內心時,《借髢髻》就成了我和我的人物之間的橋梁。
我們的確不發明橋,但我們需要發現橋,如同作家并不發明語言,但文學應當使用語言創造美、思想和形象。
文學的目的不是發明橋,但好的文學有資格成為橋,它所抵達的將是人的心靈深處,是不同文化背景的人情感的相通。
(選自《人民文學》2010年第4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