東南亞的庇護政黨制芻議：以菲律賓、泰國及印度尼西亞為例

彭 慧

(華中師范大學歷史文化學院 武漢430079)

一

從20 世紀70年代開始，東南亞進入了亨廷頓所言的“第三波”時期，菲律賓、泰國、印度尼西亞都在發生政治或經濟危機并引發群眾反對運動后進行了民主轉型(本文主要以西方民主體制下的黨派制度為研究對象，越南及老撾因社會體制不同暫不列入討論)。泰國通過1971—1973年的學生運動及1991—1992年的市民運動，從原先的威權體制轉變為90年代的多元民主體制;菲律賓人民于1986年走上街頭，推翻了馬科斯長達20 余年的威權統治;而印尼也在1997年經濟危機的推動下，結束了蘇哈托的統治，進入了民主與地方化的時期。此后，各國的政黨制度發生了極大的轉變。泰國從90年代起建立了以民主黨(Democrat Party)、泰愛泰黨(Thais Love Thais，后為人民力量黨，即People's Power Party)為主的多黨制，菲律賓從四五十年代的兩黨輪流執政轉變成為多黨林立的狀態，而印尼的專業集團黨雖仍存在，但勢力大不如前，其國內黨派斗爭也很激烈。從表面上看，三個國家的政黨制度似乎與西歐的多黨競爭制有很大相似之處，然而其近年來民主政治之路卻異常艱難。細究其政黨制度的實質，會發現東南亞地區形成的是一種與西歐完全不同的庇護政黨制(Clientlelist Party)，對其國內政治制度及政治生態變化產生了直接影響。

一般而言，學界通過研究政黨的動員及組織方式，將民主體制下的政黨分成三種類型。赫伯特克·茨謝爾特(Herbert Kitschelt)在其《民主政治下公民與政界的聯系》一文中就指出，政治家動員組織選民有三種基本模式:一是奇里斯馬式(Charismatic)以個人魅力來動員大眾，這種情況下政治家既不需要關注如何建構能激發選民集體行動的網絡，也不必以獨特的政治綱領來吸引選民。二是庇護政黨制。這種政治組織動員方式傳統上需要上層政治恩主能夠動員并構造一個金字塔形的行政—技術型選民網絡(administrative-technical infrastructure)，其內部聯系中介是直接的個人間的利益交換，而現代庇護政黨制則通過選舉機器 (machine politics)來實現利益流動。而第三種動員組織方式則是以政治綱領為動員工具的政黨制度。它與庇護政黨制的相同點在于都要耗費資源來建立一個選民網絡，但其特點在于它不是以直接利益交換為拉攏工具，而是要發展一整套有鮮明特色的、持久的、易辨識的政治綱領或意識形態并服務于其目標選民，即以政策分歧(cleavage-based)為基礎的政黨動員競爭制［1］。就這種政黨而言，李普塞特(Seymour M.Lipset)和洛克漢(Stein Rokkan)認為，宗教革命及工業革命后，西歐形成了中心與邊緣、宗教與世俗及城鄉、勞資四種社會分野，而其現代多黨制就是代表著不同社會利益的政綱性政黨(Programmatic Party)［2］。因此不同政黨有著穩定的意識形態與支持者，政黨本身及選舉制度化程度高。在東南亞地區，這種類型的政黨不多見，而純粹以個人魅力支持政黨的現象也不普遍，第二種庇護性政黨卻在菲律賓、泰國及印尼比較盛行。那么其特征、表現有哪些呢?

二

首先，非制度化是庇護式政黨制最大的特征之一①庇護性政黨與早期西歐的精英型政黨非常類似，其基本特征是:黨內組織制度化水平低，基本以個人為中心，黨的成員或支持者之間的“組織關系”是庇護關系網絡;黨派之間沒有意識形態的基本分歧，黨派解散或重組很隨意，黨員跳槽現象嚴重;政客尋租現象普遍，腐敗盛行。美國的艾倫·黑肯(Allen Hicken)在研究了大量庇護性政黨后，認為可以從以下兩個方面、四個角度來考量其非制度化的特征，本文在此使用其一些維度。兩個方面、四個角度主要是:(1)外部(系統)維度，包含兩個角度，即穩定的黨派間競爭(通過選舉結果易變指數及政黨政治生存期測量)、政黨是否被認為是合法且必要的;(2)內部(組織)維度，包含兩個角度，即強有力的意識形態工具與高度的組織化程度。這里的選舉結果易變指數由同一政黨在兩次選舉中所得選票百分比之差除以2 得出，指數越高說明競爭越不連續，越不穩定。詳見Allen Hicken，“Party and Party System Institutionalization in the Philippines”，presented at a workshop on“Party and Party System Institutionalization in Asia”，McGill University，27 -28 August，2009，p.5.。就菲律賓而言，其第一個現代政黨聯邦黨產生于1900年。菲律賓獨立后至1972年馬科斯總統實施軍管法期間，主要是自由黨與國民黨兩大政黨主導政壇。1986年第一次“人民力量”革命推翻馬科斯獨裁后，菲律賓重啟民主進程，進入多黨競爭時期，目前主要政黨如自由黨(LP)、民力—并肩—基督徒穆斯林民主黨 (Lakas-Kampi-CMD)、國民人民聯盟(NPC)、國民黨(NP)、菲律賓大眾力量黨 (PMP)、菲律賓民主—人民力量黨(PDP-LABAN)、菲律賓民主斗爭黨(LDP)、菲律賓崛起黨(BPM)等八大政黨頗具影響力［3］。在后馬科斯時期，阿基諾夫人時期通過的憲法保證了政黨競爭體制，特別是1987年修訂、1998年正式執行的政黨名單制，更保證了弱勢政治群體參政的機會。然而，表面繁榮的不同黨派“只是不同派別與小黨間形成的聯盟，而粘合它們的就是庇護制度與肉桶政治 (pork-barrel politics，即政治分肥)”［4］。就選舉結果易變指數來說，從1992 至1998年，達到37.3%，1992年甚至高達60%，選舉結果常常出人意表。政黨政治生存期也有變短的趨勢，1992年與1998年甚至有50%的政黨在下一次選舉中沒有獲得任何議席而脫離了政治體系［5］。而就政黨的合法性及民意來看，2001年一項調查表示，55%的菲律賓人對其政治民主不滿意，遠高于民主國家24%的平均水平，體現了大眾對政黨代表合法性的質疑［6］。在意識形態工具運用上，這個時期的各個政黨雖然名號繁多，但仍然不能代表利益群體，黨派間差異不大，對選民的吸引力自然難以保證。2006年菲律賓的一項民意調查表明，2/3 的選民認為沒有黨派真正致力于提高與保障他們的福利。一名受訪中學生甚至直接說:“我從不相信這塊爛泥和另一塊有什么大不同。”［7］可見菲律賓的黨派政治已完全脫離民意，不過是精英們的政治表演而已。就政黨的組織化程度而言，幾大政黨仍舊非常松散。而且由于1987年憲法賦予總統極大的財政分配權，因此此后的選舉完全變成以總統為競爭核心的利益之爭，政黨分裂或合并只為贏得總統選舉的例子不勝枚舉。譬如在1992年的選舉中，拉莫斯沒能被民主斗爭黨提名為總統候選人，因此他發動人民力量黨(Lakas ng Bansa)與全國基督民主聯盟(NUCD)合并，從而贏得總統寶座。在這種情況下，其他政客也會見風使舵，常常在選舉時轉向勢力更大的黨派。如拉莫斯當選后，大批議員轉到其聯盟黨下，而在1998年拉莫斯失勢后，這些議員又迅速退黨［8］。政黨名單制所保證的弱勢政治代表制度似乎可能帶來一些改變，至少使一些基于利益團體基礎上的弱勢政黨能夠參與政治。譬如從1995年開始，以吸引貧困農民及工人為目標的民眾組織與非政府組織開始建立政黨，例如菲律賓公民行動黨(Akbayan)，ABAAKO，以及一力黨(Sanlakas)等幾大政黨在國會及地方政府中贏得了席位。而2009年，工人改變團結陣線、城市貧民大會以及上述的一力黨等團體建立了一個新的群眾政黨——群眾力量黨(PLM)并參加了2010年的選舉［9］。然而，這些政黨力量薄弱，為獲得資源往往也不得不依賴上層精英，自身也難免落入恩主侍從互為關聯的窠臼。因此，各派別之間分歧頗大。在這幾年間，各大政黨幾度試圖在選舉中聯合起來，卻總是無果而終。政黨名單制不能真正實現菲律賓政黨體制的轉變，以政治家族為核心的庇護政黨制仍是菲律賓的主導政治工具。

泰國的現代政黨史比菲律賓要曲折一些。1928年，一群受西方政治民主思想影響的知識分子建立了泰國第一個政黨——為人民黨(Khana Ratsadon/People's Party)。然而由于軍隊干政，泰國此后沒能以為人民黨為核心建立起真正的政黨競爭體系。雖然1946年憲法規定人民有建立政黨的權力，但一直到20 世紀八九十年代，各政黨如合作黨(Sahacheep/Cooperation Party)、進步黨 (Kaona/Progress Party，后改名為民主黨)等均由軍人或官僚控制［10］。此后，泰國的政黨政治可分為兩個階段。從20 世紀80年代至1997年，泰國庇護制的派系政治興起，多黨競爭激烈，除去民主黨以外，其它各黨制度化程度不高。就選舉結果易變指數來說，從1992年到2001年一直在30%左右徘徊，選舉結果非常難以預測，各黨競爭激烈［11］。泰國政黨政治生存期也不長久。據統計，從1979年至1996年參與競爭的43 個政黨中，只有10 個殘存到2001年并能繼續參加選舉，平均每個政黨只參加不到兩次選舉就解散了;近一半(20 個)政黨只參加一次選舉便完全消失［12］。在此期間，各黨均以地方勢力為基礎，意識形態差異也不大，都強調自由民主和人權價值觀。民主黨、泰國黨 (The Chart-Thai)、新希望黨(New Aspiration Party)、國家開發黨 (National Development Party)、正義力量黨(Palang Dhama Party)和社會行動黨(Social Action Party)等主要政黨都是按地區劃分的。在1992年和1995年兩次選舉中，民主黨在南部領先，泰國黨在中部占優，正義力量黨是曼谷的最大黨，國家開發黨和新希望黨在東北部比較強大［13］。雖然政治家、官僚等構成的保守黨派與資產階級、知識分子等組成的改革聯盟間有一定分歧，改革派與保守派之間的區別也在1992年大選期間被廣為宣傳，但實際差別并非那么涇渭分明，1995年就出現了既有保守派又有改革派的聯合政府［14］。泰國政黨的組織化程度不高，政客更換黨派頻繁，譬如從1983年到1995年，平均有38%的下議院議員在每次選舉時更換黨派［15］。即使是結構最穩固的民主黨，其本身也幾經分裂，內部派系政治明顯。因此，在泰國黨派中可涇渭分明地分出黨魁班漢·西巴阿差的素攀集團、頌塔耶·坤本的萬佛歲集團、奈溫·輯促的武里南集團，而國家發展黨(即國家開發黨)的新任黨魁素瓦·立達巴攀則帶領著呵叻集團，等等［16］。1997年經濟危機催生了泰國新憲法，此后，以泰愛泰黨為代表的新的商業階層崛起，政黨政治也逐漸發生了改變。表面上，派系政治的影響開始減少，政黨有向政綱性政黨轉變的跡象。諸如曼谷與周邊(東北部與南部)、城鄉、民粹主義與自由化的對立開始成為黨派差異的標志。以他信為核心的泰愛泰黨成為周邊鄉村地區民粹主義的代表，而民主黨則主要體現曼谷城市中產階層的利益。然而實質上泰愛泰黨不過是利用了泰國國內民粹主義崛起的勢頭，通過金錢炮彈吞并、整合小黨來實現統治，其內部運作機制很大程度上仍是依賴侍從關系去維持。

印尼在1908年產生了第一個政治組織——至善社(BUDI UTOMO，或譯良知社)。20 世紀二三十年代，以印尼民族聯盟(Indonesian National Association，后改名為印尼民族黨，Indonesian National Party)為代表的現代政黨開始大量建立。印尼獨立后，多黨政治開始發展，主要政黨有印尼共產黨(PKI)、印尼社會黨 (PSI)、馬斯友美黨(Masyumi Party)、印尼民族黨 (PNI)等。應該說，早期印尼的政黨，基本上都是政綱性政黨，黨派間意識形態差異明顯，其社會利益集團的取向也非常明顯。譬如印尼共產黨是以馬克思主義為指導，以工人及農民階層為群眾基礎;馬斯友美黨是典型的伊斯蘭政黨;印尼民族黨則走世俗民族主義路線。蘇哈托統治后，只保留了建設團結黨(PPP)、印尼民主黨(PDI)及執政的專業集團黨(GOLKAR)三大黨。1998年印尼恢復民主后，多黨政治制度也重新建立起來，各種黨派競相出現。曾有學者統計，自1999年舉行第一次真正意義上的大選以來，至2006年，印尼相繼誕生了273 個政黨［17］。目前，其擁有議會席位的幾大主要政黨有專業集團黨 (GOLKAR)、印尼民主斗爭黨(PDIP)、民族覺醒黨 (PKB)、公正福利黨(PKS)、國民使命黨 (PAN)、建設團結黨(PPP)、大印尼運動黨(Gerindra)、人民良心黨(Hanura)和民主黨(PD)。應該說，印尼1998年后恢復的多黨制，部分繼承了早期多黨制的政綱性。如印尼民主斗爭黨傾向于從爪哇的世俗民族主義者中發展成員，專業集團黨的支持者則大部分來自于外島居民，而民族覺醒黨及國家使命黨吸引了大批穆斯林的支持。因此，學者德懷特·金(Dwight King)曾評價說，1999年的黨派競爭很大程度上再現了1955年選舉中宗教、階級及地區的利益差異及對立［18］。從1999年到2004年，其選舉結果易變指數平均為28.5%，比泰國少19 個百分點，比菲律賓則少24 個百分點［19］。這說明印尼的政黨競爭相對比較穩定。然而，近年來其黨派意識形態卻有交叉、模糊的趨向，黨派間差異也在變小，政黨的庇護性質越來越明顯，如圖1 所示。

說明:圖中縮略字母分別代表:建設團結黨(PPP)、繁榮和平黨(PDS)、專業集團黨(GOLKAR)、民主斗爭黨(PDIP)、民主黨(PD)、公正福利黨(PKS)、國民使命黨(PAN)、民族覺醒黨(PKB)、星月黨(PBB)、改革之星黨(PBR)。資料來源:Maribeth Erb and Priyambufi Sulistiyanto eds.，Deepening Democracy in Indonesia?，ISEAS，Singapore，2009，p.64.

從圖中可以看出，在精英—大眾、宗教—世俗這種對立的象限中，專業集團黨(GOLKAR)、民族覺醒黨(PKB)、民主斗爭黨(PDIP)、國民使命黨(PAN)以及民主黨(PD)均和原點即中和性的意識形態鄰近，而剩下的政黨也或多或少與其它政黨有意識形態交叉的部分。因此，近年來，各黨派聯合參選比率越來越高，甚至連伊斯蘭意識形態最明顯的星月黨(PBB)，也和偏世俗性的專業集團黨進行聯合。在2005年的地方選舉中，176個地區中有113 個都是多黨派聯合推舉候選人，占到了近70%［20］。選舉時，候選人個人的背景與魅力至關重要，沒有競選辯論，候選人的競選口號也千篇一律地為經濟發展或良治等。相應地，政黨失去了固定群體選民的長期支持。2004年的一項調查表明，58%的選民不能或不愿明確表示在當年的選舉中會對某一政黨投票［21］。同年的總統競選中，在第一輪選舉中支持專業集團黨的選民，有82%在第二輪選舉中把票投給了民主黨的蘇西洛［22］。選舉中賄選盛行，庇護性質的派別政治開始盛行，而黨派政治本身亦受到民眾的懷疑。2003年，有49%的受訪者對本國政黨政治合法性表示置疑［23］。因此，德國學者安德魯斯·烏芬(Andreas Ufen)曾斷言，印尼政黨政治有“菲律賓化”的趨勢［24］。

其次，除去上述的非制度化特征外，三國政黨政治中另一重要特征就是非正式庇護網絡的盛行以及由此帶來的金錢政治、賄選、暴力選舉等現象。在菲律賓全國性金字塔式的政治網絡中，阿基諾、許寰戈、奧斯敏那、馬科斯、洛佩慈、恩里爾以及羅穆德茲家族等擔任掌握各黨派的最高職位，其下則是一層層的侍從政客，直到最基層的選民。比較典型的例子如來自馬卡帕加爾家族的前總統阿羅約與安帕圖恩家族的庇護關系。安帕圖恩家族是菲律賓南部的政治大家族，從2001年起，阿羅約拉攏安帕圖恩家族，任命安道·安帕圖恩(Andal Ampatuan Sr.)為其政黨人民力量營省主席，另任尤·安帕圖恩(Uy Ampatuan)為穆斯林棉蘭老自治區的地區主席。阿羅約保證安帕圖恩的政治分肥，而安帕圖恩家族則確保阿羅約在其勢力范圍——馬巾達瑙省的選票。此后，安帕圖恩家族長期占據南部省份的官職，馬巾達瑙的18 個市長都是來自其恩侍體系下的政客。而作為回報，2004年阿羅約競選連任時，在安帕圖恩家庭所在的馬省獲得了69%的選票;2007年，阿羅約的人民力量黨也取得了該省全部12 個參議院席位。由于阿羅當政約長達十年，其與安帕圖恩家族的恩侍體系長久不衰，安帕圖恩家族不愿輕易放權。為仍能在2010 新一輪選舉中勝出，安帕圖恩家族不惜殘忍殺害了競爭對手埃斯梅爾·曼古達達圖的親屬及支持者50 多人，制造了菲律賓選舉史上最血腥的一幕。

就泰國而言，情況亦相同，真正主導政黨政治的是以政客個人為中心，以“農村地方網絡政客”(Rural Network Politicians)等政治掮客為中介的庇護系統［25］。因此，最重要的不是政治家與選民之間的關系，而是政治家與拉選票者之間的關系。他們的關系由這些有權勢者(Chao Pho)，即“贊助人”來協調，包括當地的村長、商人及政府官員，而黨派間的分歧與差異則可能讓位于利益。如丹尼爾·阿格瑞斯曾對1995年大城府第一選區的選舉結構進行研究，結果發現，分別來自國家開發黨和社會行動黨的不同競選對手帕滿和莫威、彭古，竟然利用同一張庇護網絡在選舉中聯合參選。他們對下一層政客府議員乾和波克許以金錢及地方發展計劃，而府議員乾和波克則對更下層的村長、地方豪強及地方議員等政治掮客進行政治分肥，最后，后者采用賄選等拉選票的方式，讓其庇護下的基層農民在選舉中投票給帕滿和莫威、彭古［26］。泰愛泰黨勢力坐大后，雖然黨派間差異增大，但如前所述，其恩庇關系的本質沒有發生改變，不過其做法是通過現代的政策和法律的手段來保持傳統的庇護關系。“…由于部長或其它政府的官職不再完全由各政黨或各派系所控制和分配，而是在更大的程度上由主流的政黨和黨組織本身所控制，因而恩庇關系的性質發生了某種程度的變化，…從形式上看，過去這種庇護主要是部長利用手中的權力為少數屬于自己派系的或支持自己的公司提供的，現在則是通過政府的正式渠道為泰愛泰黨的主要的派系或者說黨的中央領導層提供的……”［27］

同樣在印尼，蘇哈托的倒臺并沒能打破原有的政治庇護系統，而隨著地方化的進行，以省政府為核心向下滲透的金字塔式庇護系統仍是主導政黨政治的主要形式。這些以個人為聯結中心的網絡，從33 個省政府黨員延伸至70，000 個村級行政機構中。

三

那么在這三國中，為什么政黨不能轉變成體現社會利益差異的政綱性政黨呢?筆者認為，可以從路徑依賴及現實的經濟政治因素兩個方面來考察。

首先，在這三國的歷史文化傳統中有著深厚的恩庇制傳統，現代政黨則易產生路徑依賴，在現代政治中采用這種傳統的方式。在傳統東南亞社會結構里，恩庇系統是非常普遍的。在菲律賓，前殖民時期在巴朗蓋社會基礎上，形成的是以效忠、服務拿督(Datu)個人為核心的主人—依附民關系。這是從血緣關系發展而來的、非常分散的原初庇護制［28］。西班牙與美國的殖民統治，并沒能從根本上打破這種依賴關系。拿督階層在殖民者的扶持下成為聯結殖民統治與下層民眾的政治掮客，原先的庇護網絡仍是主導基層政治的主要形式。菲律賓獨立后一度竭力模仿美國的兩黨制，然而“每一黨卻皆是由省及政治組織構成的松散聯盟。在偏遠地區和人口較少的省區，政黨的領導中心是由一群密切結合的人所組成。許多黨派皆由同一家庭或其親戚擔任領袖，有些甚至在位有半世紀之久”［29］。因此，1986年重建民主的菲律賓仍沿襲此種庇護性政黨就不難想象了。而在泰國，隨著素可泰王朝的建立，封建性依附關系開始形成。與菲律賓不同的是，由于封建制集權國家的建立，泰國形成了正式的組織化的恩庇制。這個系統以國王為金字塔頂端，以土地分封的薩迪那制度為利益分配手段，層層滲透至基層社會。沒有經歷過殖民的泰國，一直到20 世紀90年代，仍是以農民為主的傳統農業社會，雖然正式的“乃—派”(大人—小人)庇護關系業已消失，但這些小農和佃農往往比較分散，很難集中起來形成一個有機的整體，又由于受文化條件的限制，他們也很難將自己生活的改善與政治權利相聯系，形成和提出明確的政治權利要求。在這種情況下形成的農村社會關系不是農業者提出政治權利要求——政治統治形式改善(具體體現為農村土地改革)與農業者生活改善的良性互動，而是一種保護人與被保護人之間的非正式的復雜關系網絡［30］。目前雖然泰國出現了紅衫軍等代表基層農民利益的運動，但能否動搖覆蓋甚廣的庇護網絡還很難說。印尼社會的宗教、族群狀況相對于菲律賓及泰國來說要復雜得多，諸如虔誠派(主體為商人)與名義派(主要為農民)間社會界線很明顯。即便如此，穿透宗教與族群、職業差異的恩庇系統仍主導社會關系，即所謂的教父文化(Bapakism)。在這樣的恩庇系統下，教父(Bapak)有責任照顧其從屬(Anak Buah，即小孩)的物質及精神需求，反之后者則有義務向教父盡忠。殖民及獨立后的印尼，這種恩庇系統更加復雜，社會上充斥著大大小小的利益群體。人們通過各類教父獲得利益，政黨政治也不能例外。與之相關的是，這種縱向的、穿透社會階層與族群差異的恩庇系統越發達，橫向社會階層及群體意識便越不明顯，利益群體自然難以凝聚起來建立自己的政黨，這樣便給“垂直—個人化”的庇護政黨動員模式很大的空間。歷史上，菲、泰、印尼三國農民的階級意識是異常薄弱的。西方殖民者利用種族差異掩蓋階層矛盾的慣用傳統，很大程度上瓦解了階級的凝聚力。獨立后，各國階級分化也不明顯，工人政黨發展也較緩慢， “東南亞的大多數工人和農民都不愿意接受‘工人階級’的抽象概念”，而是“寧愿選擇基于保護—依附關系之上的縱向聯系”［31］。而對于精英階層來說，與西歐政黨不同，東南亞本地的政黨不會利用能帶來掌握政權機會的分裂與沖突，并將這些沖突意識形態化以吸引民眾，反而會提出兼容性實用性的政綱［32］。況且就政黨類型本身而言，在前述三種政黨制度中，庇護政黨制雖然不是以整個利益集團或者階層為動員對象，但其動員方式既經濟又有效，對統治者壓力也較小，唯需利益交換鏈條不脫節即可，因此庇護制成為精英政治統治的首選方式。

其次，東南亞戰后的社會發展狀況決定了其政黨政治的不成熟，即經濟的低度發展狀況、政治競爭的激烈及社會利益碎片化的趨勢，導致明顯的社會利益集團對立不甚激烈，穩定的政綱性政黨自然沒有社會基礎。東南亞這三國雖然戰后都經歷了高速發展，但總體上仍處于中低度的經濟水平。社會學研究表明，經濟發展水平、民主水平與政黨類型有相當的關聯性。在低度發展水平下，社會網絡不發達，最下層的侍從能獲得資源的渠道少，且對直接物質回報的索求更強烈，對長遠的“政治綱要”或“政治愿景”的認知能力必然低下。對于恩主來說，狹小的社會網絡也便于監控、掌握其下的侍從網絡［33］。因此，在菲、泰、印尼落后地區，狹小的地域庇護網絡與公共權力緊密結合，成為政黨競爭用以分配利益并換取選票的工具，由此產生庇護性政黨。同時，這三個國家特別是印尼與泰國社會利益碎片化現象嚴重，造成政治競爭激烈。印尼多地區、多種族、多宗教、多文化的多元化社會狀態導致印尼政黨在意識形態、政治綱領、組織形態、社會基礎等諸多方面都相應地呈現出不清晰、不穩定的狀態［34］。而泰國的政治集團近年來多元化的現象也非常明顯，官僚階層、企業階層、地方豪強、軍隊及新崛起的白領階層等，都想在政治民主化中分得一杯羹。在民主體制下，當政治競爭加劇時，政客首先會利用金錢或公共資源拉攏那些與其關系親密、能用最少資源換取其選票的選民，而不是全面撒網。由此，在經濟低度發展的情況下，激烈的政治競爭可能會刺激政客尋求方法充分利用政府對經濟資源的分配作用，從而有意或無意地建立庇護制的委托代理網絡。在這種政治聯結的建立過程中，政客會降低民主的競爭性。他們圍繞著經濟集團與政黨建立互為關聯的聯結，減少選舉競爭性，導致產生霸權性的政黨或者派系集團［35］。泰國泰愛泰黨吞并小黨而一度一黨獨大，菲律賓和印尼常在選舉中出現的多黨聯盟，都是此種庇護派系集團的典型。

四

直接評價哪種政黨是“正常”的或“好”的，是很難且不客觀的，至少庇護性政黨可能打破社會利益集團間的隔閡，通過金字塔式的利益滲透結構保證政治參與(盡管是消極參與)，并最大程度地整合國家與社會。但與政綱性政黨相比，后者由于長期扎根于特別社會利益群體，會相對穩定一些。而前者則由于從上至下金字塔式的結構，內部張力極大，其不穩定性甚至對社會安定也會造成一定影響。

一方面恩主為了保證自身既得利益，采取一切手段壟斷權力及資源。雖然在民主制度下，人們普遍擁有獲得公共資源及通向權力的渠道，但不同級別的庇護者可能通過潛在的手段限制這些渠道，例如巨額的參選經費等，因此政治準入(political access)在一定程度上被限制。在整個庇護網絡中，原本應互利的天平砝碼會逐漸倒向精英階層，其政治權力壟斷性越來越強，且會利用鞏固的權力保證自身經濟利益而不是為整個社會謀利，其結果是產生了一個掠奪型政權(predatory regime)，民主品質受到相當影響。在這種政體下，國家政權以各種方式掠奪公民財產，所回報的公共服務卻少之又少，腐敗與赤貧普遍存在。在本文所述三個國家中，政黨政治庇護性最明顯且持續的菲律賓便有著這樣的發展趨勢。為保證利益獨占，菲律賓各大政治家族采用“槍支、黑幫及金錢”的“3G 民主”手法保證其政黨選舉結果。至阿羅約時代，社會學家David Randy (大衛·蘭迪)評價說:如果說阿羅約統治與其前任有任何不同的話，那就是貪污受賄已不用再藏著掖著了，而是光明正大的政治程序［36］。相反，普通民眾的生存狀況則逐年惡化。據世界銀行2008年統計，從2003年至2006年三年中，菲律賓貧困人口每年都上升一個百分點。而菲律賓國家統計辦公室的數字也表明，菲律賓最富有的10%人口的財產是最貧困的10% 人口的19倍［37］。因此，菲律賓的民主狀況持續惡化。亞洲民主動態調查(Asian Barometer，在整個亞洲進行的民意調查)就發現，菲律賓人相信民主始終是最好的政府形式的比例從2001年的64% 下降至2005年的51%;同時，民主滿意度從54% 下降到39%［38］。

另一方面，處于下層的侍從階層在難以通過侍從網絡獲得利益時，便可能求諸于其它非正常的政治手段。在整體經濟形勢惡化、上層無多余利益可下向分配，或上述的掠奪政體的特征越來越明顯時，此種情況便會多發。近年來，菲律賓和泰國就出現了民眾打破縱向庇護網絡的現象，他們抑或組織民眾團體以自救，抑或走上街頭進行大規模抗議活動。在菲律賓，出現了以“大眾民主組織”，“社會主義思想行動前行聯盟”為代表的民眾組織，它們以融入體制、使農民擺脫地方恩主的束縛為目標。 “大眾民主組織”在下層群眾中建立了“大眾民主研究所”以及“菲律賓農村重建運動”兩大機構，以切實改變菲律賓農村恩庇系統的現狀。而“社會主義思想行動前行聯盟”則在比薩揚和宿務地區分別建立了“組織行動會”、 “宿務勞工教育研究中心”，組織勞工參與選舉，反對精英控制政治。同時，馬尼拉地區大規模反精英統治、要求民主的大眾運動也接連發生。2001年，在新愛國聯盟的組織下，馬尼拉群眾兩次走上街頭，發動了第二次和第三次人民力量，成功地推翻了腐敗的埃斯特拉達政權，也威脅了阿羅約政權的穩定［39］。在泰國，自從2006年下層農民的庇護者他信被推翻后，紅衫軍多次走上街頭，2009年、2010年及2011年連續三年發動了大規模示威運動，要求重組政府，英拉政府的上臺可以說是群眾運動功不可沒。不過，體制及政治文化的變更并非幾次示威就能實現，長期的歷史文化慣性及現行體制的束縛，都會使這三國政黨的庇護特質長期存在。

總而言之，在東南亞的菲律賓、泰國和印尼三國，歷史傳統及發展現狀造就了三國獨特的庇護性政黨政治，表面繁榮的多黨競爭實質上依賴從上至下、覆蓋整個社會的庇護網絡方得運轉。此種非體制化的庇護關系必然導致政黨政治中充斥著利益交換與金錢政治，而下層群眾也可能會訴諸其它方式來獲取利益，其民主發展的道路勢必不會平坦順利。

【注 釋】

［1］ Herbert Kitschelt，“Linkages between Citizens and Politicians in Democratic Polities”，Comparative Political Studies，Vol.33，No.6 -7，2000，pp.849 -851.

［2］ Seymour M.Lipset and Stein Rokkan，“Cleavage Structures，Party Systems，and Voter Alignments:An Introduction”，in Seymour M.Lipset and Stein Rokkan eds.，Party Systems and Voter Alignments:Cross-National Perspectives，New York:Free Press，1967，p.14.

［3］“LP declared as dominant minority (7:57 p.m.)”，2010 -05 -07，http://www.sunstar.com.ph/network/lp -declared-dominant-minority-757 -pm，2012 -06 -07.

［4］Andreas Ufen，“Political party and party system institutionalization in Southeast Asia:lessons for democratic consolidation in Indonesia，the Philippines and Thailand”，The Pacific Review，Vol.21，No.3，July 2008，p.338.

［5］Allen Hicken，“Party and Party System Institutionalization in the Philippines”，presented at a workshop on“Party and Party System Institutionalization in Asia”，McGill University，27 -28 August，2009，pp.6 -9.

［6］Ibid.，p.10.［7］Ibid.，p.10.

［8］Andreas Ufen，op.cit.，pp.334 -335.

［9］朱進佳:《簡述菲律賓左翼的狀況》，2009 -10 -25，http://www.wyzxsx.com/Article/Class20/200910/110778.html

［10］《第三章 泰國政黨體系的變遷》，http://nccuir.lib.nccu.edu.tw/bitstream/140119/37031/7/302407.pdf，p.67，2012 -06 -07.

［11］Allen Hicken，“Stuck in the Mud:Parties and Party Systems in Democratic Southeast Asia”，Tawian Journal of Democracy，Vol.2，No.2，December 2006，p.14.

［12］Ibid..

［13］饒偉訊著，薜學了等譯《泰國的政治變化:民主和參與》，廈門大學東南亞研究中心、香港城市大學東南亞研究中心出版，2002年，第193 頁。

［14］同［13］，第196 頁。

［15］Allen Hicken，“Parties，Pork and Policy:Policymaking in Developing Democracies”，Ph.D diss.，University of California San Diego，2002，p.41.

［16］周方冶:《泰國民主政治:現狀與問題》，《當代亞太》2003年第6 期。

［17］鄭一省:《后蘇哈托時期印尼政黨制度的變化及其影響》，《當代亞太》2006年第7 期。

［18］Dwight King，Half-Hearted Reform:Electoral Institutions and the Struggle for Democracy in Indonesia，Westport，CT:Praeger Publishers，2003，p.33.

［19］Allen Hicken，“Stuck in the Mud:Parties and Party Systems in Democratic Southeast Asia”，Tawian Journal of Democracy，December 2006，pp.8 -9.

［20］Maribeth Erb and Priyambufi Sulistiyanto eds.，Deepening Democracy in Indonesia?ISEAS，Singapore，2009，p.62.

［21］Asia Foundation，Democracy in Indonesia:A Survey of the Indonesian Electorate 2003，Jakarta:Asia Foundation，2003，p.98.

［22］Andreas Ufen，“Political Parties in Post-Suharto Indonesia:Between politik aliran and‘Philippinisation’”，December 2006，GIGA Working Papers，p.15.

［23］ Maribeth Erb and Priyambufi Sulistiyanto eds.，op.cit.，p.61.

［24］Andreas Ufen，“Political Parties in Post-Suharto Indonesia:Between politik aliran and‘Philippinisation’”，December 2006，GIGA Working Papers，p.15.

［25］張晶晶:《關于泰國政治轉型后多黨體制發展的研究》，山西大學碩士研究生學位論文，2008年，第23 頁。

［26］Daneil Arghiros，Democarcy，Development and Decentralization in Provincial Thailand，Richmond，Cuzon Press，2001，p.180.

［27］同［25］。

［28］彭慧:《試論當代菲律賓國內的三種政治形態》，《東南亞研究》2010年第6 期。

［29］陳鴻瑜:《菲律賓的政黨政治:從兩黨政治到多黨政治之轉變》，(臺灣) 《問題與研究》第38 卷第5 期，“民國”88年5月。

［30］王子昌:《泰國政治發展的社會學分析——結構變化、精英選擇與政治發展》， 《東南亞研究》2002年第5 期。

［31］(新西蘭)尼古拉斯·塔林主編，王士錄等譯，賀圣達校譯《劍橋東南亞史(第2 卷)》，云南人民出版社，2003年，第414 頁。

［32］李路曲:《當代東亞政黨政治的發展》，學林出版社，2005年，第272 頁。

［33］詳見Herbert Kitschelt and Steven Wilkinson，Patrons，Clients and Policies，Cambridge University Press，2007，pp.24 -45.

［34］房寧、許利平、周少來、韓旭: 《精英分裂之下印尼的多黨政治》，http://www.21bcr.com/a/shiye/shijieguan/2010/1012/1759.html，2010年10月12日。

［35］ Herbert Kitschelt，and Steven Wilkinson，op.cit.，p.41.

［36］David，R.， “The culure of cash politics”，Philippine Daily Inquirer，9 November，2007.

［37］Nathan Gilbert Quimpo，“The Philippines:predatory regime，growing authoritarian features”，The Pacific Review，Vol.22，Iss.3，July 2009，p.335.

［38］Larry Diamond (拉瑞·戴門德):《外交事務:民主回落——掠奪型國家的復興》，2010 -01 -20，http://www.21ccom.net/articles/qqsw/qqgc/article_ 201001206763.html

［39］同［28］。