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堂之旅

朱俊峰

聽我爹娘說，我出生在一個四周都是大林子的林場里，娘生我那天，滴水成冰，天寒地凍，是個凍掉下巴的季節(jié)，爹娘沒費力氣，張口就管我叫三九。

打我記事時起，我眼里四周滿是高高的大山，還有成片的木刻楞房屋，坐落在大山下的平地上，每家前面都夾著整齊的杖子，杖子里是一座座碉堡似的柈子垛，杖子外頭立一門樓。冬天大雪壓在房頂上，整個大地一片潔白，每家的房屋后都豎著一個木煙筒，冒出的炊煙都是直直的。春天，林場邊上的大林子里開滿了五顏六色的野花。

那時，職工少，孩子多，爹娘都去上班了，誰還顧得上我們。我們十幾個小伙伴在這兒盡情地玩耍。冬天堆雪人，打雪仗，夏日里斗堡、打瓦，或到河里扎猛、狗刨，捕魚捉蝦……我一直瘋到上小學。

這里就是我兒時的天堂。

上了學后，腦袋也特別好使。我7歲上學，又連跳了兩級，也就是說，等于我是5歲上的學，別看我歲數(shù)小，在班里我還是數(shù)一數(shù)二的學習尖子。老師都說這孩子出息好了可了不得。除功課之外，我迷上了書本和電影。幾本小說叫我翻得稀爛。這是爹不知在哪兒弄的幾本書，我卻如獲至寶。平時我還到老師和同學那里借書看，拿到一本書，我看了一遍又一遍，遇到不認識的字我就查字典，到現(xiàn)在我還能記住里面的人物和故事情節(jié)。那年月，書特別少，找一本書，比找一棵大山參還要難。爹娘見我喜歡書，自然高興，說：三九好，這樣好，總比出去窮瘋強。

我九歲那年，一天，我最要好的伙伴小五挺神秘地把我拉到一旁，興奮地告訴我，三九，俺發(fā)現(xiàn)了一個好地方。

啥好地方？能比咱這兒好，咱這兒半年還能看一場電影呢。

小五說，半年一場電影，這啥破地方！黃泥天天演電影，還不重樣，天天演呢。我一連看了好幾個新片，嘖嘖，那仗打的，小五吧嗒著嘴說。

我聽了還是不信，小五見我不信，有些不高興，我知道他是讓我聽了跳起來他才高興。

黃泥，黃泥，我嘀咕道。

黃泥，小五問我，你知道嗎？

黃泥誰不知道，我指指腳下。

不，不是這個黃泥。

那是哪個黃泥？

是那個黃泥，是一個地方，小五的手越過群山，指向遠方。那地方真大呀！小五臉上一片向往。

在以后的日子里，我聽爹娘說在黃泥我還有個大爺，在林業(yè)局上班，家里有大娘和一個堂姐、一個堂弟。一說起大爺家，爹的臉上涌上了自豪。說大哥在林業(yè)局當科長呢。三九他娘，等忙完了這一陣兒，咱去黃泥去看看大哥去！

說起這個，我才不感興趣，不像爹那樣興奮，當?shù)f他家有老鼻子書時，我這才動了心，來了興趣，纏著爹娘問了大爺家許多事情。晚上我做了一個夢，在大爺家，小堂姐領(lǐng)我看她家的書，她家的書太多了。一摞一摞的，地上有，炕上有，書都頂?shù)教炫锪?，看也看不完。在課堂上，我托著下巴在苦思冥想，在家里我問爹啥時去大爺家？爹說忙，等我忙完再說吧。我央求娘，快些帶我去大爺家吧。

在我千廝萬磨爹娘卻毫不所動的時候，又一個冬季來臨了。正趕上冬季大會戰(zhàn)，爹娘更沒有時間去大爺家了。早上，爹娘剛剛上班，我看書看電影的欲望更加強烈，我決心不等爹娘了，給爹娘留了張紙條，上面寫著：爹娘：我去黃泥了，去看書看電影去了。三九。

剛出場子時，我還有些心里發(fā)虛，偷偷回頭瞅一瞅，怕爹娘趕上來。后面別說爹娘，連個人影都沒有。

我沿著小鐵路朝西走，走了有10多里地吧，我看到了一個和我們場子差不多的林場。在一塊空地上，我看到一個黑乎乎熱氣騰騰的鐵家伙，周圍有許多人。我知道這是小火車，對它我并不陌生，它成天拽著車盒子在我家的后面跑來跑去。

它上黃泥嗎？我問。

上啊，那個人笑了起來。你要坐上，它就帶你去黃泥了。

那我坐，我要去黃泥。說罷，我就要上車。

哎，孩子，等一等，就你一個人，你爸爸媽媽呢？

他們上班去了。

你上黃泥去找誰？

我找我大爺。

你大爺叫什么？

楊大海。

啊，是楊科長啊，我認識。哎，你爸爸媽媽知道嗎？

他們知道。我撒了一個謊。

我上了凈是窗戶的小“房子”，在靠窗的座位上坐了下來。嗚、嗚、嗚，小火車叫了，我沒有想到它叫起來聲音這么大，我嚇了一跳。我把頭伸出窗外，見小火車噴出一股白氣，煙囪里冒出黑煙。小轱轆轉(zhuǎn)了起來，一開始是走，后來跑了起來。越跑越快。小火車跑了老長老長時候，才到了黃泥。這是我頭一次坐小火車。下了車，王車長讓我等一下，不一會兒，他從二樓走下來，說：走吧，我領(lǐng)你去找你大爺。

啊，黃泥，你太大了！足足有曙光林場一千個大，房屋一片連一片。我的眼睛不夠用了，我跟著王站長不敢亂跑，生怕一下子跑丟了似的。來到林業(yè)局，林業(yè)局是個三層樓，王站長領(lǐng)我到了二樓。我在這里見到了我大爺，這是我十分陌生的面孔。王站長走后，大爺又詳細問了問我，很生氣，埋怨我這么小，不該一個人往外跑。當?shù)弥锊⒉恢罆r，他更生氣。馬上摸起電話，直接打到了爹的場子，打完電話后，大爺松了口氣，走過來，慈愛地摸了一下我的腦袋，說：行了，你爹知道了，你呀真是個淘小子！

中午我隨大爺來到了他的家。他的家是在林業(yè)局不遠的一個職工住宅區(qū)。進了屋后，他向家里人介紹道：我給咱家?guī)硪粋€小客人。

大娘正在做午飯，她擦擦手走過來，仔細端詳了一下問：哎，這是不是二弟家的三九哇？大爺說是，是二弟家的三九。

你爹你娘呢？大娘問。

他們沒來，孩子一人來的。大爺說。

大娘一聽，馬上俯下身來，一把把我摟在懷里，哎呀我的兒，有日子沒見了，這孩子都長這么大了?？焯痤^來，叫大娘看看。說完大娘的眼里包著一汪水兒。

我順從地抬起頭，望著這個和藹可親的大娘。看到她，我想起了我娘，一下?lián)涞搅怂膽牙铩?/p>

這時小堂姐和小堂弟從里屋走出來，疑惑地望著我，大娘對小堂姐說：英子，這是你弟弟三九，你要對你弟弟好，這兩天你領(lǐng)你弟弟出去玩玩，不許欺負你弟弟，聽見了嗎？

堂姐比我大兩歲，她可不像大爺大娘對我那樣熱情，上下打量了我一眼，鼻子哼了一聲，轉(zhuǎn)身進了里屋。

大娘生了氣，這孩子，還這么不懂事兒，啥時改一改你的臭脾氣！

在大爺家的日子，總的來說過得很愉快，因為大爺大娘對我好，小川對我也很好，常常拿玩具給我玩。只有小英對我不冷不熱。小堂姐跟我夢中的小堂姐不一樣，夢里的小堂姐在我一進屋的時候，一把把我摟在懷里，然后給我找書看，還領(lǐng)我去看電影。而眼前的小堂姐對我冷若冰霜，跟夢里的小堂姐一點也不一樣。我很難過，我有些怕她。

書的吸引力使我忘了煩惱。如果不是到黃泥來看書和看電影，我早就不愿理她了。為了看書，我還得接近她，討好她。讓她給我書看。

小堂姐書房的門很高，門上掛著鎖。我要是透過玻璃看到里面，就必須蹺起腳來，才能看到書房的全貌。里面的書真多呀，全都站在那兒，啥書都有?；ɑňG綠的很好看。

這時小堂弟捧著玩具走過來說：哥哥，你看我的小汽車。說著把小汽車塞到我手里。你玩我的小汽車。

我心里想，我才不玩小汽車，我要看書。我對小川說，好弟弟，你玩吧，小汽車是小孩子玩的，哥哥不玩，哥哥要看書。

看書？小英子不知啥時走過來，歪著頭問我。那模樣就像聽到了公雞能生蛋一樣?？磿氵€能看書？你看得懂嗎？

我現(xiàn)在很有些討厭這個小堂姐了。我大聲說：看得懂，我家的幾本書都叫我翻爛了。

幾本書？你才認識幾個字呀？小英子撅起了嘴。我不信。

我說不信你拿一本書出來，你考我，我給你讀一讀，讀對了，你家的書都讓我看，行不行？

小英子答應了，從書柜里掏出一本書，我拿起來，流利地朗讀起來。小英子表情起了變化，看了我一眼說：這本書你一定看過了，我再給你找一本。說著又從書柜里拿出一本來。我接過來，又流利地讀起來。

小堂姐見狀，變得有些和顏悅色起來。她說：好，你跟我說說你都看了哪些書？

我站在那里，小腦袋一揚，就開始說起來了。我一口氣說了有十多本，小堂姐越聽越感到吃驚，她不相信眼前這個小堂弟能看這么多的書。這些書，你都看過？小堂姐不相信地問。

好，你可別騙我，告訴你我可是騙不了的，我來考考你。

小堂姐一連考了我十幾本書，我不光書的作者，就連書的情節(jié)都不假思索地答了出來。真令她刮目相看。小堂姐站了起來，拉著我的手，對我格外熱情起來。真的，我沒有想到，你看了這么多的書。

她來到了書房前，用鑰匙打開鎖，領(lǐng)著我進了書房。啊，書房可真大呀！整整一面墻全是書，比我夢里的書還要多。我貪婪地望著，恨不得把這些書全看在眼里，然后嚼碎，吞咽在肚子里。我瞄準了幾本書，上前從書架上抽出來。

這時小堂姐阻止了我。她嚴肅地說：不行，你看書一次只能看兩本，看完后，再到我這兒來交換，聽明白了？還有，你看書不許弄臟、不許弄壞、不許窩頁，她一連說出了許多不許。去吧，

我這時多么想自己留在這間書房里啊，可是小堂姐把我哄了出來。

我拿著喜愛的兩本書，回到了自己的小屋內(nèi)，看了起來。從那天開始，我一天兩本書地看起來，爸爸媽媽多次催我回去，他們不想讓我在這里給親屬添麻煩。

整個暑假，我是在小堂姐家過的。我?guī)缀醢研√媒慵椅宜矚g的書看遍了。在我的眼里，天下沒有比小堂姐的家更好的家了。在這里，我忘了時間，忘了我朝夕相處的小伙伴，因為這里是我理想中的天堂。

小英子說：我最討厭淘小子了。沒想到你看了這么多的書。我臨回家前，小英子對我說：你還來嗎？你要是來的話，我還有好多好多好看的書。

在哪里？我問道。

我不告訴你，等你下次來我再跟你說。小英子挺神秘地朝我眨了眨眼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