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叫雷子

高挽星

每年的六月，都是一個不安分的季節，尤其對于學生來說。這個月的考試，無論大小，通過了，都會使你“被長大”一次，變成所謂的學姐或者學長，理所當然地接受下一屆學弟學妹們的尊敬。可是，對于大四選擇就業的學生來說，卻甚為尷尬，因為沒有了學弟學妹，自己卻成了社會的學弟學妹。

今年六月，我和峰子就由堂堂正正的清華美院的學長，變為了學弟。但是，我們心甘情愿。畢竟考研考博以后，還是要面對柴米油鹽的生活，所以，早一步進入社會，沒什么不好。

我和峰子是非常鐵的發小，小學、初中、高中、大學全在一起。我們都酷愛畫畫，都有一腔熱血，憧憬著以后依靠自己的夢想吃飯的未來，該有多么愜意。但是，不同的是，他畫的是意境深遠的國畫，而我主修“濃妝艷抹”的西洋油畫。每當他看我用刷子在畫板上涂抹的時候，就總愛操起一副老夫子的樣子，嘴里念念有詞道“群峰無首根自深，洪雷有聲形易遁”，然后留下其墨寶“天下興亡，匹夫有責”幾個字，拂袖而去，頗有隱士之風采。

我知道，峰子一直有著一份強烈的社會責任感，他崇拜齊白石，對其在抗日戰爭時期“畫不賣與管家”的做法頗為贊賞，也想像他一樣，成為有民族大義的一代大師，在這個崇洋媚外的浮躁社會中，重振中華傳統文化。所以，他一直很不屑于我畫的西洋油畫，認為西洋畫缺乏內涵，因此，西洋畫史通覽、西洋畫派人物分析與研究等必修課，他一概不去上。我很崇拜峰子對自己理想的堅定與執著。跟他比起來，我畫畫，純粹是喜歡罷了，每一種繽紛的色彩，都是世間的一個精靈，他們不需要承擔多大的責任，只要能夠表現我的心聲，就足夠了。

這天，各大公司的招聘會如期舉行，我被峰子拉著來了。他今天信心滿滿，憑他的實力，先去一個畫室肯定沒問題，攢夠一定的資金，然后自己辦畫展！他一眼便看中了北京排名前十的如夢畫室，整整衣冠，拿好自己的作品，大踏步朝它走去了。

我沒目標地亂逛，突然，看到一個很特別的招聘牌，沒有高薪誘惑，沒有華麗麗的職位名稱。牌子的背景是一座美麗的山谷，郁郁青青的滿山綠樹林中，有穿著紅、綠、黃等花布頭拼縫成衣服的孩子們在練習翻跟頭，還有幾個畫著武生黑白花臉的中年男子在有“乾坤亭”字樣的山間長廊上練習舞劍的把式，山間的小路上，有幾個小婦人穿著碎花布衫，挎著籃子，朝山上走來，應該是給她們的丈夫和孩子送飯吃，右上角那個亮橙紅色的夕陽快要躲進樹林里去了，一行白鷺昂首追逐著，飛向遠方。我被這樣樸素而又被艷麗色彩充斥的畫面吸引住了。看慣了峰子黑白相間的中國山水畫，現在發現，原來中國山水也可以這般鮮艷！我想去這樣的地方看看。

“同學，來貴州省武生村支教吧，那里的孩子需要你。”只見一個戴著小紅帽、穿著白T恤的志愿者向唯一一個駐足觀看他們的牌子的我走來，并給了我一份表格，題目是“支教成員信息表”。

原來，這是志愿者協會與全國各貧困鄉村合作舉辦的“奉獻青春，播撒希望”——大學生支教萬里行活動，只要支教5年，就可以留在那里當村官。

我接過那份表格，二話沒說就填了。聽到在一旁排隊的學生們小聲議論。

“真是個傻子。”

“對啊，這年頭，有人真是想當官想瘋了，小小的九品芝麻村官也不放過。”

“呵呵，算了算了，蘿卜青菜各有所愛嘛。”

我不在意什么村官不村官的，我只想去過我自己的彩色人生，我知道，只要能讓我畫畫，我去哪里都無所謂。

回到寢室后，我和峰子都人手一份合同，不同的是，他的月工資有2000，而我的為零，還要自理這五年來的一切生活費用。我無所謂，可是峰子喊了我一晚上傻瓜、笨蛋。

明天，我倆就要分開了，24年來的第一次分離。那晚，我們聊了很多。

“雷子，你到底有啥想不開的啊？好好的北京不待，非要跑到貴州那個窮鄉僻壤？”

“我……我覺得那里漂亮。”

“漂亮？呵呵，漂亮能當飯吃嗎？你這五年的生活費怎么辦？還靠你爹娘嗎？唉，也難為叔叔阿姨一直這么支持你，他們也到了該享受天倫之樂的年齡，你怎么不為他們想想啊？”

“不用的，大學這四年，他們每月給我的生活費我從沒用完過，再加上我自己打工賺的錢，總共有兩萬塊，到了那里，再做些零工，我想在鄉下過個五年應該沒問題的。只是……”

“只是啥？”

“你先別給我爸媽說。”

“嗯，也是，咱村就出來咱倆大學生，兩家都盼著咱能扎根大城市，可你……唉，要讓村里人知道了，還不笑話叔叔阿姨啊，砸鍋賣鐵資助了這么多年的大學生，到頭來還是去了農村。也真不知道你怎么想的……”

我也不知道我怎么想的。只知道我離不開畫畫，離不開鮮艷的色彩。我也知道，我害怕那人山人海的招聘市場，因為，我沒有峰子的那份宏圖大志。

“峰子，以后你混得好了，幫我給他們二老寄點錢吧，我以后賺了錢，一定還你。”

“嗯，好的。你這五年，一定要好好想想自己干嘛，總在深山老林里躲著也不是事兒。”

“我會的。”

就這樣，我坐上了去貴州的火車，而峰子如愿在如意畫室工作。

兩天的車程，甚為疲憊，好在終于遇見了今晚最后一輛可以進大山的大巴車把我送到了武生村，我才可以節省下這一晚的住宿費，否則，我一個人要再走一天一夜才能到。迎接我的是一個瘦弱的小男孩，確切地說，是我被他吸引住了。只見他左手撐住畫板，把畫板放在左腿上，右手邊放著一盒彩色鉛筆，他拿著一支鉛筆在畫板上匆匆地畫著，大大的畫板擋住了他的臉，他挺直腰板，翹首張望著漸漸遠去的大巴車，不時再低下頭，看看畫板。他一定是在畫我乘坐的那輛大巴車。這時，大巴車已經消失在了地平線下，小男孩便把頭深深地埋在了畫板下。我慢慢朝他走去，可他畫得太認真，根本沒有覺察到我。我來到了小男孩的身后，看到他的畫，頓時驚訝了！他畫的夕陽是藍色的，云彩是淡淡的靛色，漸行漸遠的白色大巴車是淺淺的黃色，車窗是紅色的，樹林是淡紫色，黑白的山路是淡綠色的。各種色彩的運用雖然全反常理，但是，搭配在一起，卻有一種煥然一新之感。我以為自己遇到了畫畫神童，剛想問他叫什么，小男孩發現了我的存在，便很驚慌地跑掉了。我正在迷惑之時，看到他掉下了一只藍色鉛筆。于是，我撿起來，放在了自己的上衣口袋里。

走進武生村，迎接我的是老村長。他一邊笑著一邊伸出手，小跑著走過來，“歡迎大學生同志啊，一路辛苦了。”我趕緊迎上去跟村長握手。

他一邊幫我拎包，一邊給我引路。我們邊走邊聊。

“大學生同志叫什么啊？”他操著一口貴州方言問道。

“我叫雷子。”

“哦哦哦，雷鋒的后代嘛，不錯不錯，怪不得會來我們這里支教啊。青年大有作為啊！”

“哪里哪里。”我也只能這樣跟村長寒暄著，因為，我沒有他說的那樣偉大。

沒說幾句，我們就走到了我的住處。這是一件只有6平米的小窯洞樣的房子，里面一床一桌就填滿了整個空間。

“大學生同志，咱們這里條件艱苦，肯定沒有原來的住處舒服，你就將就著住吧。”村長說道。

“嗯，沒事，挺好。”

“那你先收拾收拾，我去給你打水啊。”村長說著就往門外走。

“好的，謝謝。”

環顧我未來五年的小“窯洞”，不是厭惡，而是寧靜、安詳，因為這里沒有人才市場的擁擠，沒有考研教室那沒有硝煙的炮聲。我把自己的兩幅畫掛在墻上，小小的屋子只被我填充，感覺真好。

第二天，我被安排到村里唯一的一所光明小學任教。去的路上，村長語重心長地跟我說：“咱們村世世代代都是武生，村名就是以此得來的。”

“哦。”

“可是，近些年來，隨著一些老手們一個個去了，青壯年也都出去打工了，手藝漸漸失傳了，沒有人演戲，也沒有人看戲了，這里的人們生活越來越差。”

“哦。”聽著他的話，我若有所思。

“我尋思著，村民們手藝沒了，生活的技能就沒了，娃們以后的生活靠什么？”

“什么？”

“教育！”村長擲地有聲地喊出了這個詞，接著說：“所以，我費了老大的勁跟鎮文化部部長聯系，懇請老師來支教，千盼萬盼，終于把你給盼來了啊！”

我心想，村長這般明智，相信村里的未來前途一片光明啊。

“我一定盡力的。”

進入光明小學，本以為會有成群的孩子們打打鬧鬧、嘻嘻哈哈，沒想到卻是分外的安靜。一座小學只有一個茅草房。走進班里發現，只坐著3個學生。

原來，村里的人還是有一個老觀念，只要不是出去打工賺錢，在家里，不唱武生就是不務正業，學習，根本就沒用。村長告訴我，教室里的三個孩子其中一個是村長的孫子，一個是村長親戚的孫子，還有一個是村東頭老王家的孫子，瘋瘋癲癲的，村里人都叫他二傻。我一看，二傻就是昨天我看到的那個畫畫的小男孩。他看到村長和我，還是昨天那副驚慌的樣子，匆匆忙忙地收起了自己的筆和紙，然后拿出了一本書。

我很好奇，心里想著下課后以后一定要問候一下二傻。

我拿出自己的家伙，準備教孩子們基礎素描，但是，村長笑著說：“雷老師啊，你就教孩子們語文和數學就好。”說著，塞給了我兩本破舊的小學教科書。

“我……我是學美術的啊。”我詫異地說道。

“沒關系，都是大學生了，小學的東西肯定都能教了的。”村長信誓旦旦地說。

“……”我遲疑了一會兒，“哦，好吧。”

一節課過得很快，我教他們念“鋤禾日當午”，還教會了他們100以內的加減運算。

下課鈴一響，我還沒喊“下課”，就只見二傻一下子竄出了教室。

“哎，二傻，別跑，老師有東西給你。”我朝他喊著，可是，他早已經像離弦的箭一樣飛了出去。

村長默默地說：“雷老師，別管他，我叫這孩子來，是為了充數，老王是個開明的瞎子，主動愿意送他來上學，我也就算他一個，帶動全村的人把孩子送來上學。你只要管好這兩個孩子就行。”

一天，我走在路上，看到二傻被一幫孩子欺負。

“就你個小色盲，還整天畫畫，再畫也不會有出息的。”其中一個胖一點的男孩指著二傻的鼻子說道。

“就是就是。”旁邊的孩子附和著，搶了他的畫板，很隨意地撕碎了。

“哈哈哈哈，沒爹沒媽的野孩子還想成為畫家，真是可笑。”小胖子大笑著說道，示意其他孩子奪他的背包。

我實在看不下去了，大聲呵斥著走了過去。

“嘿，你們想干什么！”我一把將二傻拉了過來，擋在身后。

“呦，這不是新來的老師嗎？”那小胖子挑釁地說道。

“聽說這老師也是個畫畫的。”小胖子身后一個小孩兒說道。

“哦，都是傻子啊！哈哈哈哈！”

“哈哈哈……”那群孩子一起大笑。

“算了，讓他們一起去傻吧，咱們走。”小胖子領著一群孩子跑了。

就在我擋在二傻身前時，他還是一直想跑掉，不安分的身體像是一個懸在弓上的箭，只要我一松手，他隨時都會彈出去。我一直拉著他，才沒讓他又溜走。

我轉過身，蹲下來，兩手抓住他的肩膀，看著他，輕輕說道：“別怕，老師是來救你的，你為什么總是跑，能告訴老師嗎？”

二傻還是一直想掙脫開我的手跑掉。“孩子，你有什么煩惱都可以告訴老師，我會幫你保密的。”

他終于不再掙扎，只是一直低著頭。

“你不想說話，好，那老師問你吧。”

“你為什么總是躲著我們？”

“我……我害怕。”二傻低著頭，默默說了聲。

“怕什么？”

“怕他們……罵我。”

“罵你什么？”

“……”

我把二傻的頭攬入自己的懷中，輕輕拍著他，“以后，有老師在，我不會讓他們再欺負你的。”

“他們說我是色盲畫畫的小雜種……”他在我懷里輕輕說。

我頓時恍然大悟，怪不得他的畫，色彩全反常理。

“可是，我喜歡畫畫。”他接著說。

“嗯，老師知道，我也是畫畫的。你別怕，以后想畫畫了，就找我，我帶著你去，行嗎？”

“嗯。”

接下來的幾天里，二傻看見我不再掉頭就跑了。

下課鈴響了，我走到二傻身旁，拉著他的手，就跑出去。這次，終于輪到二傻詫異了。但是，他也不問，因為他知道，我不會傷害他的。我拉著他，他還是跑得很快，甚至超過了我。這時的他，像久圈的羊被放出來一樣，跑得甚為開心，還不時朝我咯咯地傻笑。二傻那一雙黑溜溜的、清澈的眸子，總是在窺探周圍的危險，此時完全放下了警惕，笑起來那么天真。

我把他帶到一個小山頭。這里就是我在招聘會上看到的地方，有蒼翠的樹林，有夕陽，有亭子，有長廊，只是，沒有了在這里練功夫的人們。

二傻很興奮，趕忙拿出了他的簡易畫板還有那盒彩色鉛筆，很認真地畫了起來。當他要畫太陽的時候，依然伸手去拿那根在粉色鉛筆旁的藍色筆，但是卻發現沒有了。這時，我趕忙從衣兜里掏出那根他那天丟掉的藍鉛筆，遞給他。他還沒有接過筆，我們就被地面的一陣猛烈的顫動分開了。

“不好，地震！”我喊了一聲。在慌亂下，我一把抓住二傻的手，把他抱在了我的懷里。

二傻被我嚇住了。我趕快拉著他朝山下的亭子跑去。

這時，震感突然加大，山上的石頭松動了，開始是小塊地往下掉，隨著我們的跑動，石頭越掉越大。眼看著，一塊兒巨石就要掉到了我們面前。我拉著二傻趕快往后跑，誰知，后面的樹林也成片地倒下。我們被堵在了一邊是山體一邊是懸崖的山路上。我趔趄著往懸崖處看了看，發現下面剛好是個低矮的小亭子。于是，我抱著二傻，順著斜坡，連滾帶爬地撞到那個小亭子。

“二傻，沒事啊，咱們在這里躲一陣，一會兒就沒事了。”

“嗯。”二傻緊緊抱著我，并不喊叫，似乎是在享受這個有人依靠的感覺。

“啊……”我們倆同時歇斯底里地喊了出來。那個小亭子被震得從根處傾塌，不停地朝山下滾落。我們倆就那樣跟著石頭、土堆、樹木一起跌落了下去。但我還是緊緊地抱著二傻。很快，我便失去了知覺……

“老師，雷老師，快醒醒。”隱約聽到了一個虛弱的聲音在叫我。

我強打起精神，微微睜開眼，發現我俯身環抱住二傻，我倆都被埋在了石堆里。想翻身，可是突然發現，根本動彈不了，全身一點知覺都沒有！只是一陣強烈的睡意襲來。總覺得，我好像聽到了去世的爺爺的聲音。

“孩子，你累了，來爺爺這里歇歇吧。”

“不行啊，爺爺，我覺得我剛有了目標。我應該幫老村長完成他的新政策，不僅僅要給這里貫徹教育，重要的是，幫這里的每個孩子尋找到他們的夢想，尋找到他們的興趣所在，這才是最大的人文關懷，才是每個人生活的最大動力。我想，我們每個大學生在大學四年里應該解決的問題也是這個，找到自己的激情所在，然后到社會上，盡自己所能，幫助別人實現他們的夢想，這樣，每個人的生活才會有源源不斷的樂趣。我想拿出畫筆，記錄下每個朝夢想奔去的孩子美麗的身影。”

“你可以交給二傻去做，因為，你已經點亮了他的希望之燈。”

“嗯，也好。”

我跟二傻說：“你要堅強，喜歡畫畫就去畫，不要害怕別人的評價，畢竟你的生活要由你自己主宰。還有，你也要盡你所能，幫助他人實現夢想，行嗎？”

“嗯，行。”我看到他在點頭，也看到了他的口型，可是就是聽不見聲音。接著，我就被爺爺拉走了，他告訴我，我們正在通往天堂的路上。

多年后，武生村又有一個來支教的清華美院老師，他叫雷子，不同的是，此次，他還帶了一群清華的同學，有教音樂的、美術的、體育的，還有各種文化課的，村里的小學不再只有一個小土房，而是所具有好多現代化設施的學校。這里的孩子不再無所事事，而是憑借學習，找尋自己的夢想。

這個雷子，就是當年的二傻。

（作者為鄭州航空工業管理學院人文社會科學系學生）

（責任編輯陳天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