張成道的魚塘

方婧

“你聽說了嗎？張成道要承包村東的魚塘啦！”

一大早，街道處主任小劉剛來到辦公室，就聽到耳邊窸窸窣窣，到處議論紛紛，都是有關于張成道的新聞。原來村子東面有一處魚塘，近年來荒廢了正愁人接手，想不到申請承包的人卻是張成道。

張成道是鄉里有名的怪人，他的奇人異事總是大家茶余飯后津津樂道的話題。可按照小劉自己的看法，說他是怪人分明就是抬舉他了，他分明就是一個純粹的敗家子。祖上留下的幾畝良田、一間院子都被他折騰沒了。眼看村里寬敞明亮的鄉間別墅蓋了一棟又一棟，張成道一家反倒像是打回了解放前，還蝸居在陰暗古舊的農舍里。也難怪旁人背后指指點點，實在是張成道自己也不爭氣。

罷了，反正也不關自己的事。小劉泡了一杯濃茶，就著晨曦舒舒服服地翻起了報紙。卻不經意間瞥到門口站著一個人，定睛一看，原來是張成道。

想當初張成道和小劉差不多年紀，總愛在一起攀比，可每每都是小劉居于下風。過去的張成道十分風光，他從小就很聰明，腦子轉得快，鬼點子層出不窮。高考時更是考入了北京的一所高校，讓父母的臉上大大增了光彩。雖然那時已然進入大學擴招階段，鄉里鎮上考入大學的孩子不在少數，按理一個大學生也沒什么稀奇。可村里人不知道什么一本、二本的區別，他們只知道，張家小子考入皇城腳下，去了北京，那可是中國的首都，祖國的心臟啊！因此賀喜的人來了一撥又一撥，張家二老高興地還擺了幾桌酒宴，大大地熱鬧了一番。以至于當懂行的小劉同志來以正視聽，指出那不過是北京的一所二本學院時，鄉親們都不以為意。雖然一樣都是二本院校，可張成道依托著首都的名聲，愣是狠狠地壓過小劉一頭，這一直是小劉心中的一根刺。可畢竟是小時候穿褲襠起就認識的哥們，小劉又自認是個心胸大度之人，因此兩人面上仍是和氣。

“小張，稀客稀客，進來坐呀，你一來我這小辦公室可蓬蓽生輝啊！”小劉滿面堆著笑，嘴里客氣著，狀似不經意地領著張成道“逛”了一圈自己的辦公室。只見辦公室窗明幾凈，漆黑的木紋辦公桌看上去氣派非凡，同色的茶幾看上去古意盎然。小劉打量著張成道應該欣賞羨慕夠了，再讓他落座于柔軟的皮革沙發椅上，沏了一杯濃濃的普洱遞給他。

張成道卻根本不在意辦公室的裝潢，他急哄哄地說，“小劉，你聽說了吧，我要承包魚塘，辦養殖業。”他的臉上散發出興奮的光芒。

小劉皺了眉頭，慢條斯理地說：“聽說了，怎么了嗎？”

“可我老爹硬是不同意，我都說了這次一定成功，可他還是不相信我，你幫我勸勸吧。”張成道苦惱地懇求著。

又來，你還折騰得不夠么？小劉輕蔑地想，但臉上卻越發真誠：“小張，可憐天下父母心，你要諒解伯父對你的擔心。魚塘的事情還是要慎重的，我一個外人不好多嘴的，哈哈。”做了半年街道處主任，小劉說話已漸顯圓滑，短短幾句就把擔子卸下了。

不過這也不能怪小劉不幫忙，實在是張成道前科累累。大學畢業后，張成道被社會大熔爐殘酷地淘汰了。他和班上少數幾個同學未就業就失業了。要知道，本來留京就不甚容易，他一無戶口，二無門路，也沒有什么出眾的才藝和特長，雖拼了四年混了張文憑，可惜校名不夠響亮。張成道其人，早就泯然于眾人矣。沒找到工作，張成道灰溜溜地回鄉去了。這件事當時可是十里八鄉一道奇聞。原本以為他在京讀書，畢業后鐵定是留在皇城當個大官，結果父母供了四年大學，最后卻落得猴子撈月亮——空手而回。村里喜歡閑話的人不想錯過這個熱鬧，明里暗里地嘲笑過幾次。

“小劉，你不知道，這次我是認真想做點事業。”張成道自嘲地笑笑，“我爸勸我死了創業的心，但我不想渾渾噩噩過一輩子，我不甘心，我想出人頭地。”張成道的雙眸亮得有如天邊的星辰，里面滿載著小劉看不懂的激情。

小劉是不懂，甚至覺得張成道這人簡直莫名其妙，匪夷所思。雖然當年求職失利，但本來這種事情時間一長也就罷了，張成道出門打工，過個幾年賺點錢回鄉蓋房子娶媳婦，也沒人會在意過去種種了。可張成道愣是沒讓村里七姑八婆們的嘴閑著，這不，一回鄉他就提出了一個奇思妙想，他要開廣告公司，讓父母親友給他投資。

原來張成道迷上了自主創業。他聯系了班上幾位待業青年，幾個年輕人滿腔熱情，立刻熱火朝天地策劃起廣告公司來。等大家酣暢淋漓地討論完才發現，他們面臨著一個重要的問題——資金。這些年輕人剛從學校畢業，囊中皆是羞澀，只能撓撓頭，各自回家找爹媽要錢。

張成道的父親本來不同意這事，但是架不住張成道的勸說。這小子打小就聰明，知道怎么旁敲側擊，打動老父。因此，沒多久，張家的幾畝良田，一間院子就悄悄地改了姓。張父終究是受不住兒子懇求的目光，嘆口氣給了張成道第一桶金。拿到錢，開起了公司，張成道大筆一揮，寫了八個大字“生命不息，奮斗不止”貼在墻上，日日誦讀。他發下豪言壯語，“我要開一家中國自己的4 A公司，成為廣告領域的帶頭人！”但不過兩年，這誓言就掉了價，廣告公司因為運營問題倒閉了，只可惜那為了廣告公司而出售的良田、院子，也跟著打了水漂。

可這僅僅是個序幕。廣告公司告一段落后，張成道又四處奔走起來，建筑公司，軟件公司，中介機構……張成道似乎就是與安分守己這四個字無緣。他也較勁起來，除了剛開始的廣告公司，其后的公司都沒讓家里再掏過錢，可也沒賺什么錢，因此老大不小了還沒個對象。每次失敗之后，張成道就會垂頭喪氣兩個月，可馬上又能斗志昂揚起來，重新投入下一場創業奮斗中。

“小劉，我跟你說實話，大家怎么議論我我知道。但是我覺得，我要是不趁年輕拼一把，以后就沒有機會了。生命不止，奮斗不息。我相信自己只要堅持下去，一定能夠成功的！”張成道一把抓住小劉的手，“你幫我勸勸我爸，我爸相信你。”

小劉看著過去意氣風發的張成道現今這副模樣，感慨之余隱隱卻升起一絲愉悅。“小張，你是一個很優秀很有斗志的年輕人，但做人要現實點。想當初我也……”小劉在街道處干久了，張口就做起了思想工作。

就在張成道把家中折騰得人仰馬翻之時，小劉倒風生水起起來。小劉大學畢業后沒有如張成道一樣到處窮折騰，而是安生地回鄉當起了街道處一個小文員，小心翼翼地磨了幾年，倒賺回了一個主任的頭銜。前些年到鎮上買了房，娶了一個漂亮的媳婦，日子安樂且富足，這肚子也跟著發了福，慢慢地一個啤酒肚就渾圓了起來。兩相對比，張父的心里十分不好受，他盼望著張成道能多向小劉學習，在他看來，小劉走的路才是聰明人選的正途。因此小劉一句話頂過張成道十句，所以張成道才會找小劉來當說客了。

很可惜小劉的思想工作這回可碰了壁，張成道脾氣犟得厲害，十頭老牛都拉不回來，兩人磨嘰了半日，卻誰都說服不了誰。

“小劉，你真喜歡這樣的生活？”張成道疑惑地看著他，“年紀輕輕，活得就像個退休老人一樣。我記得你過去不是也有夢想，也有追求的嗎？”

小劉心里咯噔一聲，心里老大不舒服起來。他換上一副嚴肅的聲色，正想編排一通義正言辭的腹稿，來對張成道曉之以理，卻想著想著自己思索了起來。

夢想？小劉早就忘記了這個詞。他一畢業就被老父拎回了家鄉到街道處任職，沒過幾天就和大學時的女友平靜地分了手，再按照父母的囑咐娶了同鄉的女孩，反正大家都是這樣的，他也就淡然接受了這種安排，反而為自己不用頭痛工作和婚姻暗暗竊喜。結婚后日子就這樣按部就班地過去，柴米油鹽醬醋茶磨盡了當初的激情，偶爾他也會嫌妻子嘮叨，嫌街道處的瑣事煩人，覺得自己大學時背了那么多編程代碼卻毫無用武之地，但這就是生活不是嗎？小劉歪歪頭想著，自己好像說過要做中國比爾蓋茨來著，啥時候說的？大一還是大二來著？不管了。小劉晃晃腦袋，看著眼前的張成道，雖然消瘦蒼白，但整個生命似乎都在澎湃著一股激情。說起來，我好像從來沒認真追求過奮斗過什么呢。小劉想著想著，心里不由得低落幾分，又涌起了一絲嫉妒。

絮叨了一下午，好不容易敷衍地送了張成道出門，小劉拿起報紙心不在焉地看著，可一時之間心緒蹁躚，心口煩悶得很，直到看到報紙上超市打折的信息才漸漸平靜下來。咦，小黃魚一斤便宜了一塊錢呢，等下班去買幾斤。小劉翻著報紙上的打折信息，漸漸回過神來。真是，沒事瞎琢磨什么勁。想著想著又悠然地翹起了二郎腿。

這日的無功而返并未打散張成道的決心。小劉后來聽聞，這村東的魚塘居然真的被他承包了下來，也不知他磨了多少嘴皮子下了多少功夫。小劉瞇起眼遠遠望去，幾十箱魚苗在塘里撲騰，濺起陣陣水花，反射出七彩的光芒。“生命不息，奮斗不止”的紙條又一次高高掛起。

也許張成道以后還會去考個外語證，會計證，律師證，想著以后能當個叱咤風云的外交官，或許做個操縱金融市場的證券大鱷，要不做個為民請命的律師……也許這一回他這魚塘還真能成功呢，誰知道呢？小劉靠在椅背上，想著烈日當空下張成道在魚塘邊揮汗如雨的身影，輕輕地笑了一聲，又拿起了報紙。

（責任編輯 劉冬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