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只特立獨行的狗

梁軍年

我養過三只狗，其中兩只凡庸普通乏善可陳，第三只卻成為我們村的狗界傳奇，有許多光輝事跡至今還在狗界流傳，它的故事就像它的離去一樣，留給我無限念想。

小學的時候，我喜歡大狗，認為一個男孩如果屁股后面跟著一只威武的大狗，那是一件倍兒有面子的事情，如此能夠在一干伙伴面前，人仗狗勢地挺直腰桿，看誰不順眼，就把手指一指，有本事你站著不動，我放狗咬你。

第一次抱它回家的時候，它還小，滿臉的睡眼惺忪，一臉不情愿地往自己兄弟姐妹那里鉆，我一眼就看上它了，全身的黑色絨毛像只玩具小熊，我內心歡喜，希望它將來長得像一只警犬，那段時問我常看警匪片，片子里的警犬忠誠英勇，于是常常幻想身后能夠跟上這么一只，作為我橫行鄉里的爪牙。

我給它取名毛球，可它似乎并不滿意這個名稱，一段時間過去了，我輕拍它的腦袋，極盡溫柔地呼喚毛球，它卻感應不到我的無限溫柔，冷眼相看，后來我想它是鄙視我取的名，但這不能怪我，還上小學五年級的我，內心的真善美還停留在小可愛階段。

后來我哥嘲笑我：這是一只小公狗，應該取一個霸氣的名字，就像人取名字一樣，你希望別人叫你小雪嗎。我呲牙咧嘴，卻不得不承認我哥的智商是比我高。經過苦苦思索，我決定叫它賽虎——賽過老虎，我帶著一只“老虎”出現在伙伴面前，其形象就會無比光輝巨大。

時間久了，它見我也想不出什么神勇威武的名字，就勉強接受了這個名字，慢慢地再去喚它的時候，它會轉過頭用清澈深邃的眼睛看著你。有時候它也會用疑問的眼神，因為我經常莫名其妙地跟在它的身后，然后莫名其妙地大叫一聲賽虎，它對我不穩定的人格十分迷惑，常常會迷惘地轉過頭盯著我看很久，然后再轉過身去，如果狗也能說話，相信它一定會說：這人有病。

我和哥哥在院落里給它蓋了一問狗窩，它很滿意我們的第一件建筑作品，出于感激它開心地鉆進鉆出。那時候它已經學會了看家護院，來往的人只要腳底發出點聲響，它就會警覺地睜開微閉的眼睛，然后惡狠狠地發出嗚嗚的聲音，那些看見它的人就會繞道遠行，眼睛里和它對視的火苗，會一點一點地熄滅，然后贊嘆這是一只好狗。

做人要有人品，做狗也要有狗格。賽虎從來不接受我們家人以外的食物施舍，村里的人不信，把饅頭扔到賽虎眼前，賽虎只是冷冷看看，轉過頭去，而其它的狗則會嗅嗅吞下肚去，末了還會用乞求的眼神看看你，潛臺詞是“還有嗎”。

后來村人思考誘惑的代價不夠檔次，不是賽虎狗品高，而是誘惑的檔次不夠，把肉塊骨頭扔了過去，賽虎依然只是看看，它的這種警覺讓其它的狗覺得可笑。于是一些狗會晃過賽虎的身旁，竊喜地叼著骨頭肉塊隱蔽而去。那是一頓美餐，可是賽虎選擇了放棄，就像廉者不受嗟來之食一樣，只是淡淡一望。

我欣賞賽虎的做法，有時卻也會對它心生抱怨。那時候賽虎已經長至成年，在村里狗界算是第一勇士，碩大的體格雖然比不上警犬，但是作為“中華田園犬”，它的機靈和神勇已經足夠在我們村的狗界笑傲江湖了。

我曾幻想拉著它給我壯膽，也曾唆使過它去咬我心懷芥蒂的人，面對欺負過我的人，我曾誘哄賽虎示意過去警告一下，可是它卻全然不顧我的顏面，忘記了我是它的主人，忘記了我每天給它奉上狗食。它只是看看我，意思是自己的事情自己解決，它不會幫助我助紂為虐。我曾一度為它的冷酷生氣，后來覺得它又是對的，尊嚴只能靠自己去獲取，為此，它的冷漠讓我肅然起敬。

有時候，狗會做一些狗拿耗子的事情，跨越生物屬性的界限，去做一些它不該做的事情。還有一些狗奴顏婢膝，只要見你吃點好的，就會搖著尾巴圍著你繞來繞去，希翼得到一點殘羹冷炙。

可是賽虎從來不，它認為一只狗的使命就是盡職盡責地為主人看家護院，它不會圍著你乞討，給了它就吃，不給就做它自己的事情，按照它的邏輯，一只狗就該做一只狗該做的事情，一只狗就要有一只狗的尊嚴。

賽虎揚名立萬的一戰是在中年的時候，那時候村里的狗偶爾會聚在一起互相撕咬，賽虎并不熱衷此道，只是喜歡冷冷地站在一旁觀戰。一日，一只小狗受到了攻擊，幾只大狗炫武耀威地欺負那只小狗。賽虎沖了上去，以一敵三大戰一番，最終擊敗那三只狗，一瘸一拐地走回家里。那幾日，它的腿流了很多的血，它躲在窩里不肯出來，我抓起它的爪子，有被撕裂的傷口，正在慢慢結痂。我把狗盆放在窩口，它伸出舌頭舔食，眼神里透露著一絲冷峻與堅強。

后來冬天，村里經常有夜里偷狗的外鄉人，把藥狗的三步倒包在肉里，扔過去就能輕而易舉地俘虜中招的狗，那些狗很快就會變成餐桌上的美味。而賽虎則會發出狂吠，瘋了般地向偷狗的人撲過去，常常把偷狗的人追出村外。

我欣賞它的勇氣，偶爾會覺得它缺乏情趣，不像別家的狗那樣會吐著舌頭討主人歡心，我也曾調皮地在窩外，故意敲敲它空空的狗盆，它以為食物到了，就會搖著尾巴出來，等到識破我的詭計，則會訕訕地鉆回狗窩，如此往復幾次，它總會上當，我以為它會像故事里“狼來了”里的那些村民，慢慢選擇不再相信，可是多少次了，它還是無比信任地鉆出來，看看狗盆看看我，我笑話它是真的笨，從不懂得吸取教訓，狗畢竟是狗，沒有人聰明。許多年后，我才明白，對于這么一只特立獨行的狗來說，陪我一次又一次玩“狼來了”的游戲，信任就是它的別樣溫柔。

賽虎走的時候始終是一個迷，那時候它已經有點老了，但秉性不改，依然保持著它的狗脾氣，倔強絕不屈服，信任而又自我獨立。賽虎是在夏日里的一個傍晚不見的，那時候我敲敲狗盆，卻沒有見它出來，我望望狗窩是空的。

我問母親，賽虎呢。母親說中午還見它了，在曬太陽。我說中午我也見了，我在樹下納涼，它在我眼前晃來晃去，還吐著舌頭向我呵氣。后來我才知道，它是在向我告別，它從來不會吐舌頭撒嬌，那天中午它是想告訴我，這是我們的最后一面，然后它在我眼前徘徊了幾圈，我卻沒有讀懂它的意思，它是在它生命的彌留之際，留給我最后一面。

賽虎就這樣走了，消失在我的生命里，許多年后，我再也沒有養過任何一只狗。

年長的時候，我看電視，看見各種神勇威武的狗，它們那么威武帥氣，可是我還是無比想念我的賽虎，一只土得掉渣的中華田園犬，人們更喜歡叫它們為土狗。

許多年后，我成了一名典型的現代犬儒主義者，不再信任毫無個性，走在城市的街道上，常常會看見一些可愛的寵物狗，看見它們就會想起我的賽虎，一只特立獨行的狗，嚴肅信任恪守職責，保持自己的獨立尊嚴，它一點也不懂浪漫，也不會撒嬌，它只是一只土狗，一只特立獨行的土狗，可我卻無比懷念它，堅持認為它并沒有真正地離開過我。

（責任編輯 張海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