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2011年12月6日,是我最后一次看見程乃珊。
那天,瑞典總領事為來訪的幾位瑞典作家舉行晚宴。程乃珊由丈夫嚴先生陪同前來赴宴。程乃珊很開心,笑聲不斷。只是,她的聲音嘶啞,說話有點吃力。我問她為何喉嚨這么啞,她說,我感冒呀,好長時間了,是要去看醫生了!
過了兩天,她去華山醫院看病,驗血之后,醫生當即留她住院,病情似乎有些緊急。我們聽到程乃珊生病住院的消息,心情非常沉重。鑒于她的免疫功能下降,不能隨便探視,我們只是在心里默默為她祈禱。有一天,我去華山醫院看住院開刀的作家簡平,在電梯口碰到程乃珊的先生老嚴。老嚴手里拿著大包小包,還有一箱牛奶,一臉的憔悴。問及程乃珊的病情,他一臉無奈,只是說程乃珊正在化療,住的是層流室,不便探視。王安憶后來電話詢問老嚴有什么需要,她盡自己所能,為程乃珊聯系方方面面,幫助她進行治療。
去年春節之后,寒冬漸漸過去,聽說乃珊已經出院,我們很欣慰,心里總在牽掛她。
一個春光明媚的午后,我小心翼翼拿起電話撥了過去。我不打算和她談論病情,只想表達對她的問候。沒想到,她一點也不避諱自己的病情。還是那樣坦率,那樣爽朗,聲音充滿了活力。她說王周生儂曉得,我老幸運的!她說她的病有一種進口藥可以服用,雖然藥品昂貴,但是中華慈善基金會專門為生這類白血病的病人吃藥提供減免服務。四年前,她和文化界的一些著名人士,曾經參加中華慈善基金會的一個宣傳活動,內容就是這個項目,基金會提供的就是她現在吃的這種藥!她感嘆地說,王周生你說說看,世界上怎么會有這樣巧的巧事?我聽了也很感慨,我對她說,這說明慈善活動非常重要,今天你幫助了別人,其實也是在幫助自己。
是呀是呀,程乃珊爽朗地笑,上帝要我花錢治病,我就老老實實治病。她非常感謝王安憶、市委統戰部、靜安區僑聯對她的關心和幫助。她說還要趕緊寫作,她肚子里還有許多故事要寫。尤其是,她要寫她的母親,寫與她母親有關的家族史。這件事情,她和我多次提及。程乃珊的母親是一位了不起的母親,曾就讀上海中西女中。中西女中是市三女中的前身,一所蜚聲海外的百年名校,宋氏三姐妹曾在此就讀。從這所學校走出許多上海的名媛,她們有知識有教養有抱負,她們高雅精致美麗。程乃珊的母親就是其中的一位。
程乃珊非常孝順自己的母親。前些年我們一起開會或參加活動,她總是急著往家里趕,高齡的母親在家巴巴地等她。她給母親燒好吃的,每天晚上為母親洗腳。這些事原本可以讓保姆做,但是程乃珊總是親自動手。因為母親喜歡女兒做的菜,喜歡女兒為她洗腳,只有女兒做的,母親才滿意。母親90歲那年,在散步時不幸摔倒,救治不及,終于離世。程乃珊非常傷心,為母親在教堂里舉辦了追悼會,精心制作悼念冊頁,上面印著母親各時期的照片,優雅而美麗。程乃珊為母親做了自己能做的一切,盡心盡力,可是依然對母親的過世心痛不已。她說她一定要為母親寫一本書。
那通電話打了好長時間,她談她的病,她吃的藥,她在病房所見所聞,她被兩次發了病危通知等等,我怕她太累,幾次想停下,她卻饒有興致。最后,程乃珊邀請我和安憶、小鷹去她家,她說,我不要緊的,你們來好了,我新房子離作協不遠,你們去作協開會的話就順便過來好啦!程乃珊朗朗的聲音,讓我對她的病非常樂觀。我答應了,我說我們三個一定去看她。
此后,隱約傳來程乃珊病情反復的消息,可是又不斷看到她的文章見諸各種報紙和雜志。每次我們讀了她的文章就很高興。王小鷹要是先看到就會打電話來,你快看呀,程乃珊寫得老好看的!于是我趕緊找出來看。我們都覺得她正在一天天好起來。兩個月前,上海女作家聯誼會籌備活動,我們準備與上海電視臺、普陀區圖書館一起,在4月23日讀書日舉行上海女作家作品朗讀會,由電視臺主持人朗讀我們的作品,并對讀者開放。這次朗讀會的主題是“生命”。我們很希望程乃珊參加。王小鷹打電話給她,這回是她先生老嚴接的電話,老嚴告訴王小鷹,她在化療,可能來不了。王小鷹吃了一驚。她不是一直在寫東西嗎?是的,老嚴說,有的文章她是躺在床上口述的。王小鷹聽了,心里一沉。但是王小鷹還是說,如果到時候她好起來,我們還是非常希望她出席。可是上星期四,我們在作協大廳參加趙長天的追思會,忽聞程乃珊病危,心頭又是一沉。真是一個多事之春啊!
今天(4月22日)一早6點多,短信的聲音將我從夢中驚醒。打開一看,是王安憶轉發來的程乃珊的先生給她的短信:
安憶:乃珊已在今天凌晨2:19去世。老嚴。
我一下子完全醒了。我不知道我應該做什么,我不知道我能夠做什么。我起來了,很冷。我坐在沙發上,對著墻壁發呆,眼前晃動著程乃珊孩童般的笑容,我哀嘆生命的脆弱。這幾年,我身邊的作家朋友走了一個又走了一個,陸星兒、蔣麗萍、趙長天、程乃珊,他們都是我同時代人。在平均壽命84歲的上海,他們是多么年輕。他們都是那么好的人,那么好的作家,他們心中有那么多的故事沒有寫完,他們對世界是那么的眷戀。老天啊,你是不是太殘忍了,為什么你把那些貪官污吏留在這個世界,而讓這么好的人這么好的作家去了另一個世界?我的心很痛。我冷得發抖。我想哭。但是,我把眼淚咽了下去,打開電腦,發出今天第一條微博,哀悼程乃珊逝世。
一時間,鋪天蓋地的蠟燭,點滿了我的微博,成百上千個火焰在我面前跳躍。無數的哀悼,無數的挽言,無數個流淚的臉,綴滿了火焰的空間。這是何等壯觀的景象!這景象讓我驚詫,讓我感動,讓我欣慰。原來,程乃珊的讀者如此之多,程乃珊的影響如此之大。這些跳動的火焰,讓我冰涼的心漸漸回暖。這是一場盛大的網上追悼會,在程乃珊離去后的5個小時候開始。不斷增加的蠟燭火焰,預示這是一場特殊的悼念,只有開始,沒有結束。來自世界各地的網民,每一個人都可以發言,自由表達沉痛和哀思。
電話鈴聲響個不停,媒體的采訪接踵而至。這是另一場追悼會的開始,必須把哀傷抹去。在這個浮躁的世界,最好的紀念是認真讀她的作品。
程乃珊筆端源源不斷流出的那么多文字,像是從她的血管流出。她塑造的文學形象,還原了從那個時代走來的舊上海貴族的風貌。與當下橫行于世的權貴不同,他們是一群有文化有教養的人,他們身上承載著中國的傳統,又吸收了西方的文明。他們不亢不卑,歷經風雨,依然儒雅高貴。他們的身后,站著一群名媛,那是他們的太太。這些名媛、這些“上海Lady”,大多在教會學校受過良好教育,她們嫁入富貴之家,并非為享受,她們很有抱負,除了默默承擔養兒育女的責任,還不忘盡社會義務。這些“上海Lady”嫻淑的外表下,隱藏了一顆堅韌的心,在歷次政治風暴的漩渦中,為家人遮風擋雨,不比她們的男人遜色。其實,程乃珊自己,就是一個典型的“上海Lady”。她說過,有怎樣的城市,就有怎樣的女人。她是上海這座城市孕育的獨特的女性,精致優雅,熱情開朗,樂觀向上。她說一口老派上海話,讓我們聽起來有滋有味。她筆下的上海人原汁原味,出神入化,令人過目不忘。
程乃珊的粉絲遍布世界各地。尤其是定居海外的老上海人,也是她的粉絲。上海自開埠以來,走出國門在海外定居的人不計其數。程乃珊的作品給遠離故鄉的上海人帶去無限慰藉。只要有華人的地方,就有程乃珊的書。
忽然很想喝程乃珊煮的咖啡。
她不止一次地對我說,你來呀,來我家,我燒咖啡給你喝,我燒的咖啡老好吃的!我總是說,好的好的,我以后一定去喝你煮的咖啡。可是我最終沒有去,有一次送她回家到了她家小區門口,她叫我上去喝咖啡,我也沒進去,我怕打擾她,她是個勤奮的作家,時間對她很重要。我在心里暗暗想,等到有一天,我們寫不動了,不再急著往前趕路,約上幾個朋友,在陽光燦爛的日子,去她家,一邊聊天,一邊享受她煮的咖啡……
這一天被我錯過,永遠不會再有。
可是翻開她的書,咖啡的香味依然濃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