湯濤 姚楠 楊蕾



20年前,一個老人走了。天邊隕落了一顆星,而世界卻出奇地寧靜。
1993 年8 月17 日,北京,炎夏的一個平淡午后,馮康逝世。
作為中國應用數學的領軍人物,中國著名數學家馮康一生成就卓著,辭世之時卻沒有引起應有的震動。
國際數學界最隆重的盛會,是四年一次的國際數學家大會。2002 年會議在北京舉行,這是具有百年歷史的盛會第一次在發展中國家舉辦,四千多位數學家與會。時任國際數學家聯盟主席的帕利斯(Jacob Palis)教授和江澤民、溫家寶等國家領導人出席了在人民大會堂舉行的開幕式。開幕式上帕利斯這樣評價:“中國數學科學這棵大樹是由陳省身、華羅庚和馮康, 以及谷超豪、吳文俊和廖山濤,及最近的丘成桐、田剛等人培育和奠基的。”
陳省身、華羅庚、谷超豪……都已耳熟能詳,而在馮康逝世的1993年,在20年后的今天,大多數人卻未必知道這個同樣熠熠生輝的名字。
他的榮耀,尚待追認。
“一門四杰”傳奇
馮家祖籍紹興,父親馮祖培在辛亥革命后先后在南昌、南京、六合、無錫等地政府任職,家人也隨他任所的變換而經常遷徙。母親嚴素卿祖籍也是紹興,生長在安徽望江,沒有讀過書,在家操持家務,撫養子女。
在馮祖培四處奔波的幾年中, 馮家的四個孩子相繼出生,四兄妹的出生地各不相同。1915 年大哥馮煥出生在南京,小名阿歡,取“歡”之諧音。1917 年姐姐馮慧生于六合。1920 年馮康出生在無錫。由于出生時身體不太好,家人希望他能健康成長,因此取名“康”。 1923 年端午節前夕,小弟馮端出生于蘇州,家人因此為其取名“端”。
誰也沒有想到,這四個孩子在幾十年后, 分別在電機工程、動物研究、數學研究及物理學研究方面成長為頗有建樹的大家,成為鼎鼎大名的“馮氏四兄妹”。馮煥后赴美留學,任美國通用電氣公司工程師;馮慧是中科院動物研究所研究員。馮康是一流數學家,馮端是物理學大家。 1980年,中國科學院增補學部委員(后改稱院士),馮康、馮端和他們的姐夫葉篤正同時當選,在科學界傳為佳話。
馮康出生后不久,父親從無錫卸任, 帶著全家定居在了蘇州。馮家四兄妹都曾就讀于蘇州中學。那一段時光是寧靜而幸福的。馮端回憶當年,覺得哥哥馮康有些“怪異”。“因為我們兄弟倆的年齡比較近,所以經常在自家的院子里一起玩。踢皮球,打乒乓球……馮康的想象力非常豐富,我們玩得也非常開心。兄弟倆在一起有說有笑,似乎有著說不完的話題。可是一到了外邊,出了家門,馮康就不愿意和我說話,甚至連上學、放學也不愿意和我一起走,覺得和我在一起會‘丑了他,沒面子。”馮端至今也不明白小時候哥哥為什么會那樣對待自己,或許當年在馮康看來,弟弟只是一個小孩子,而自己卻是個成熟的大人了。
四兄妹之間從小相互影響。大哥馮煥很喜歡讀書,為弟妹們帶了好頭,家中充滿了濃厚的學習氛圍。他們團結而獨立,擁有各自良好的學習方法。除了姐姐馮慧,兄弟三人幾乎從來不開夜車。學習是輕松愉快的,不是中國傳統教育強調的苦學。
1933年,大哥馮煥考入了中央大學電機系。那個年代大學的電機工程系被認為是最有用的,也是出路最好的,競爭最為激烈。也許是受大哥影響,也許是好勝心太強,1939年馮康同樣報考了已因戰火遷到內地的中央大學電機系。9 月,馮康以第一名的成績被錄取。入學后,馮康卻逐漸發覺工科并不是自己最喜歡的領域,決定轉到理科,鎖定的目標是物理專業。由于提出轉系申請的時間太遲,他一時只能同時修讀電機和物理兩個學系的課程。
遷往重慶沙坪壩的國立中央大學經常有日寇飛機來轟炸。許多校舍和課室都是臨時搭建的,房頂都是用草鋪成的,墻是用竹子編的,在外面涂上泥巴,然后在外層刷上石灰水。宿舍是大統鋪,幾十個人擠一個房間,那種艱苦是今天無法想象的。
1941 年,脊椎結核病侵入馮康風華正茂的身體。這是由結核桿菌侵入骨或關節而引起的化膿性破壞性病變,開始發作時,馮康還在同時修讀電機系和物理系的課程。沉重的功課負擔、艱苦的生活條件,再加上病痛的折磨,使他的生活一下子跌入了黑暗的谷底。馮康的脊椎出現了明顯的彎曲。
盡管病魔在一天天侵蝕馮康的身體,但他還是以驚人的毅力堅持學習。到大學三、四年級,馮康差不多已經將物理系和電機系的主要課程讀完,他的興趣從物理學轉到數學,而且更傾向于抽象的純粹數學。
許多學者對馮康大學時的這段經歷都特別關注,甚至在他們看來,這段經歷為馮康的數學家之路奠定了重要的學科基礎。如果一位學者從大學開始一直都在數學系學習,在后來的應用數學研究工作中,常常會因為缺乏物理和工程知識而遇到困難。而從事工程和應用物理的研究工作者,也時常由于數學知識的欠缺,無法迅速和巧妙地解決遇到的問題。如果一個應用數學家具備了工程、物理和數學三個方面的背景,他在很多方向的研究便會順暢許多。
馮康后來回憶說: “這一時期因骨結核病經年久患失醫,形成殘廢, 同時接連幾年痢疾不斷,健康情況特別壞……有時覺得前途暗淡。1945 年夏, 抗戰勝利,世界大戰結束,我卻病勢沉重輾轉病榻,一方面歡欣鼓舞,一方面因病對自己前途悲觀,也怕連累家人成為一輩子的負擔,心情很沉重。”
弟弟馮端回憶說:“這一時期是馮康對數學興趣最濃的時期,正是這段時期他下定決心要做一個數學家。當時他躺在床上,仍孜孜不倦地學習現代數學的經典著作。我幫他從中央大學圖書館借閱Springer 出版的黃皮書,共有十幾本, 其中有Hausdorff 的集合論,Artin 的代數學等,此外還有市面上買得到的影印書, 如Weyl 的“ 經典群”,Pontryagin 的“拓撲群”等。”
除了讓弟弟幫著從圖書館借閱數學書籍外,一年多的時間里,馮康還閱讀了大量的文學著作。他閱讀莎士比亞《哈姆雷特》中的詩句與獨白,在用英語的大聲朗讀中獲得安慰與鼓勵。
“讓受傷的鹿去哭泣哀號,無恙的野兔嬉鬧玩耍,有的該守夜,有的該睡覺……世道就是如此運轉。”
1945 年秋天,在沒有服用任何藥物的情況下,靠著自身抵抗力,馮康化膿的傷口居然奇跡般地自動愈合了。
馮康再次能夠站起來,卻留下了駝背的終身殘疾。
輝煌有限元
1945年9月,馮康被復旦大學數理系聘為助教。此后隨復旦大學遷回上海,不久又經人推薦到北京擔任清華大學物理系助教,一年半后轉入清華大學數學系擔任助教。由此,馮康開始走上了深入鉆研數學之路。在清華濃郁的學術氛圍中,馮康結束了孤身一人的自學階段。他不斷參加數學討論班,拓展視野,更有幸師從陳省身、華羅庚等中國當代知名數學家,近距離聆聽名家的親身教誨。華羅庚對馮康在數學領域的研究產生了巨大的影響。
1952年7月中國科學院數學研究所成立,華羅庚出任第一任所長。馮康被選調到研究所任助理研究員。不久,他作為新中國成立后第一批被選派到蘇聯留學的研究生,又前往蘇聯莫斯科斯捷克洛夫(Steklov)數學研究所進修。
1956年,華羅庚領銜擔任國家《十二年科技規劃》中計算技術和數學規劃組的專家。他牽頭抽調干練的科技力量,從事計算技術研究所的籌備工作。1956年8月25日,中科院計算技術研究所誕生。計算技術研究所成立初期主要肩負兩項任務:一是盡快研制出電子計算機,二是利用電子計算機解決國防與經濟建設中亟待解決的重大計算任務。計算所下設三個研究室,一室和二室分別負責整機與組件的研究,主要肩負研制計算機的重任,而三室則是從事計算數學與科學工程計算研究,承擔解決國防與經濟建設中重大問題的任務。
1957年初,馮康被調到中國科學院計算技術研究所三室工作。學術優秀的馮康很快就成了三室學術的掌舵人。當時他只有37歲,正是年富力強的好年華。今天中國計算數學和工程計算很多領域的優秀科學家、中科院院士當年都是和馮康在三室并肩戰斗的同事。
在人的一生中,機遇與際遇如同兩個孿生兄弟,如影相隨。有時候,一個偶然的機遇會讓人生的際遇改變;有時候,人生的際遇又會讓失去的機遇重生。
有限元對于馮康來說就是改變了他人生際遇的一次機遇。沒有有限元,馮康的名字在今天就不會被人們一次次地提起,他也就不會傲然地站在世界級數學大師之列。
有限元的發現和發展蘊含了一個又一個曲折的故事,凝結了太多科學工作者的心血與智慧,也引發了學術界的爭議與個人恩怨,然而,所有的一切都無法遮擋馮康的光芒。馮康以他獨有的數學高度與思想,不但發現并找到了這片數學王國的“美麗花園”,并且還給出了關于有限元方法充足的理論根據。馮康的高度與深度是同時代的許多研究者所無法超越的。
黃河之上的劉家峽,是中國著名的地標。劉家峽水電站是中國第一座超過百萬千瓦級的大型水電站,也是中國第一個自己設計、施工、建造的超過百米的大型混凝土壩。然而,50年代末至60年代初,劉家峽大壩遇到了一系列設計計算和建設方面的難題,造成大壩工程進展緩慢。
中科院計算所承擔了水壩工程的計算問題。黃鴻慈、崔俊芝等科研人員等都投入了大量的精力,卻長期進展緩慢。馮康在計算所的一次學術報告上重點講述了一篇文章,提出用變分原理進行差分計算的思想讓他們茅塞頓開,在漫長的黑暗摸索后終于看到了光亮與希望。
1963年夏天,在馮康的帶領下同事們掀起了鉆研與探討差分方法的熱潮,以此來攻堅水壩問題的難題。1964年“五一”節,對于三室的同事來說心里是暖洋洋的,經過多年的刻苦攻關、廢寢忘食,水壩計算的系統研究終于有了結果,劉家峽大壩的應力分析已經使用戶滿意。“五一”過后不久,在計算所302房間,馮康、黃鴻慈、崔俊芝等人激動地向劉家峽大壩工程設計組的負責人員進行了匯報。1966年10月劉家峽大壩截流成功時,三室有關人員曾收到一份落款為“中共中央、國務院、中央軍委、中央文革小組”的明碼電報,祝賀和表彰計算所三室在劉家峽水電工程建設中的突出貢獻。
這似乎已是一個圓滿的句號。時隔不久,由劉家峽大壩的計算,又引發了一個更美麗的結局。
馮康在指導與總結劉家峽水壩計算的過程中,發現了一整套求解偏微分方程邊值問題的計算方法,一個用變分原理進行差分計算的方法。這就是著名的有限元方法。這一方法的發現在計算數學領域中引起了強烈的震動。
那是一個令人激情燃燒的年代,是國家呼喚計算數學飛速發展的年代,馮康在許多場合都反復提到有限元方法的提出是集體智慧的結晶。如果沒有三室同事水壩計算的大量實踐,馮康就不會發展有限元方法的系統理論。而如果沒有馮康的數學境界與思想高度,也不會有有限元方法的發現和理論化。馮康的貢獻不僅僅是一個數學理論的證明,而是一個方法從數學角度的重新發現,并且使得這個方法得以更廣泛地應用。
瘋狂歲月
1966年,“文革”開始。作為學術權威的馮康首當其沖,被造反派批判。1968年8月,與馮康同在三室工作的兼職專家、北京大學教授董鐵寶被工宣隊“隔離審查”,關押在北大的28樓,不準與家人見面。馮康有一個在美國的哥哥,又出身于一個封建幕僚的家庭,這些都足以成為他被關押的罪狀。馮康斷定噩運正向他一步步地逼近。
連續幾個晚上,馮康徹夜難眠。出走的念頭不斷地縈繞在他的心頭。與其坐以待斃,不如逃離這是非之地。8月3日早晨,趁這個城市還沒有醒來,馮康離開了住所。如同夢游,他甚至沒有想好周密的出走計劃,身上帶了幾百元錢。他只知道,必須離開北京這個依然讓他留戀的城市,因為這里很危險。
后來,我們在馮康被迫寫的交代材料中看到他所描述的逃跑過程:
“8月3日(星期六)晨約5點半離開中關村至黃莊搭31路車直達西直門,并從西直門火車站搭7點55分的西(直門)沙(城)慢車離開北京。后來怕西直門遇見熟人改在白石橋轉55路(動物園至永定路),中間在半壁店下車轉36路車(阜成門至門頭溝)至三家店下車,步行到三家店火車站。買了三家店至風陵渡的火車票,該次車到達和離開三家店的時間是8點30分左右。原來定的計劃是由北京走沙線經沙城、大同到風陵渡,過黃河轉至寶雞、成都、重慶。由重慶坐輪船沿江東下到武漢,轉輪船至長江下游,或從武漢坐火車至浙江杭州或至江蘇南京。火車于當日中午11點30分到達沙城,吃了一頓午飯,于下午2點乘去大同方面的慢車。下午6點鐘到大同站,沒有出站,探明了大同至太原的車次時刻。當晚只有一班至太原的車,10點發車。我已在候車室排了隊。聽旅客說風陵渡可能不通,風陵渡以西陜西境內有武斗,可能有麻煩。又說風陵渡轉寶雞入川,看來路短,實際要多次換車,擺渡過黃河很麻煩,走西北線天氣……”
馮康的上述“交待”寫得混亂,甚至有些矛盾,比如說準備從武漢坐火車去杭州,當時這條線的火車應該沒有開通。也許是被逼無奈,也許是有意寫得矛盾,或許是二者兼而有之。
馮康最終還是選擇了走西北線。他先跑到銀川,后來又經蘭州、西安,最后輾轉到達蘇州。此刻舟車勞頓已讓他體力嚴重透支,身上的錢也幾乎用盡了,他的精神狀態也接近崩潰。
悲愴中的馮康突然想到了死,他買來安眠藥、繩索和刀放在袋子里。其實,他也不知道該以怎樣的方式來結束自己的生命,他只知道長眠故鄉是他能夠作出的唯一的凄美抉擇……
正當馮康徘徊在生與死的邊緣時,計算所有兩位工作人員正好出差路過蘇州,他們在飯后散步時看到遠處一個人很像馮康。北京正在追查馮康的去向,他們立即和北京的計算所聯系并得到證實。
北京方面迅速派人把馮康押解回京。如果沒有這次戲劇性的相遇,馮康的人生恐怕在蘇州就結束了。他被押解回京后遭到紅衛兵批斗,罪名是“七國特務”,包括國民黨特務、蘇修特務、美國特務等。“國民黨特務”源于他讀高中時參加過的軍訓,而“蘇修特務”的惡名與留學蘇聯的經歷有關。至于“美國特務”,馮康早也預料到了,大哥馮煥在美國,他怎樣也是脫不了干系的。
馮康的家被抄了,僅有的兩居室也被人占去了一間。在接下來的十多年間,馮康一直都是與人共住一個單元。馮康被關押在所里,不能回家,只能被迫每天不停地寫交代材料。交代了還要交代,揭發了還要再揭發。嚴酷的審問與批斗,各種威脅與侮辱,對人精神與肉體接連不斷的折磨,讓馮康看不到任何希望。
馮康的防線開始被擊垮了,他開始胡亂地、瘋狂地交代,承認自己是“七國特務”,承認一切莫須有的罪名,甚至還要為自己編造一些罪名。他開始揭發家人,弟弟馮端、姐姐馮慧、姐夫葉篤正全部被牽連進來。于是,馮康的家人也遭到迫害。
每天早上上班前,馮康要和其他的“牛鬼蛇神”一起站在計算所的大樓前“請罪”。造反派要求他們拿著掃把,當眾念毛主席語錄,低頭認罪。批斗更是家常便飯。
那種黑白顛倒、人格扭曲的日子大概持續了半年左右,馮康因為“認罪”態度良好而被從專政隊放了出來。此后的懲罰是在計算所掃樓道,坐小板凳。馮康沒有了工作的地方,在計算所三室走廊內放置一個小桌,他每天就是要坐在小桌前寫交代材料。
計算所的同事中流傳著一個故事:石油部曾經有一個姓汪的院士,遇到了計算方面的難題,有人建議他去找馮康。他在計算所的樓道碰到一個老頭坐在小桌前寫東西,就問老頭馮康的辦公室。老頭回答:“我就是馮康……”
1969年10月,“廣播通訊系統會議”召開,不少部門反映天線太大,不易隱蔽,會議決定組織天線小型化的全國性會戰,這就是“1019任務”。這次任務為馮康帶來了新的轉機。在進行小天線電磁場計算時科研人員發現遇到的物理難題比較多,不解決這些難題,就無法完成“無產階級司令部”交給的任務。在計算所,只有馮康有著深厚的物理背景,于是,他們向軍代表和工宣隊建議,讓還在坐“小板凳”的馮康來協助解決一些理論問題。
從此,崔俊芝當上了馮康的“領導”。他每天早上8點給馮康布置“作業”,預先寫好一個公式,讓馮康進行推導,下午6點讓馮康交“作業”。崔俊芝每次和馮康交談都只有十分鐘左右的時間。這樣的“互動”方式大概持續了近兩個月,馮康認真地完成了一個又一個“作業”,有效地保證了小天線計算的順利完成。
馮康參與“1019”任務所做的工作是秘密的。對于當時“1019”任務組的其他成員來說,他們不知道那個幫助他們解決難題的“神秘人物”正是被誣蔑為“特務”、天天坐“小板凳”的數學家馮康。馮康后來稱這段經歷是“他在最不幸的年代里度過的最充實的時光”。他也因此和崔俊芝結下了深厚的友誼。
1971年“林彪事件”爆發。此后,馮康的“歷史問題”漸漸無人問津,馮康逐漸恢復了自由,卻沒有完全恢復工作。家中原有的兩居室被“專政”去了一間,剩下的一間更為狹小,于是他就把大部分的時間都用來“泡”圖書館。
1974年8月,由負責電子工業的四機部(“第四機械工業部”的簡稱)牽頭召開了計算機工作會議,這就是著名的“748 會議”。會議提出了“關于研制漢字信息處理系統工程”(簡稱“748工程”),啟動了中國印刷技術的第二次革命,加速了計算機中文化的進程。在這次會議上,馮康作為中科院的主要報告人,已經成為大會的“主角”。“748 會議”成為馮康恢復專家地位的標志。
1975年,他又在計算所做了一個關于應用數學發展方向的報告。來自北京數學界、物理界和力學界的200多位學者坐滿了計算所的階梯教室。在報告中,馮康講到了“孤立子”(Soliton)、混沌(Chaos)以及突變(Catastrop)的數學理論。他在報告中從物理問題出發,談到了物理與數學的關聯性,并強調數學只有保留物理的特征才是最有生命力的。由于他在報告中用很大的篇幅闡述了跨學科的“孤立子”問題,引起了學術界強烈的震撼與反響。中國著名的物理學家何祚庥院士聽過馮康的報告對其他人說,僅憑這個報告中關于孤立子問題的闡述就可以推薦馮康做物理學的院士。
“文革”噩夢終于結束了。1977年8月,恢復工作僅僅10多天的鄧小平在人民大會堂親自召集并主持了具有劃時代意義的全國科學與教育工作座談會。這次會議的規格極高,范圍極小,參加會議的33名代表都是當時中國科技、教育界的精英和骨干。馮康作為科技界的代表參加了這次會議。
后來,馮康和交往密切的朋友還聊起這段往事,他說通過這次會議他對鄧小平非常欽佩,覺得鄧公的確高人一籌。“會上許多科學家們都在訴苦,講述自己在‘文革中如何受到迫害,鄧小平只說了一句,‘我也受了很多苦,他希望大家還是往前看,怎樣把科學發展好。”
歷史的陰霾逐漸散去,春天悄然走來。此時的馮康已年近花甲、兩鬢斑白……1978年3月,在馮康的主持下,中國科學院計算中心成立,馮康出任首屆計算中心主任。
報獎風波
提到20世紀對人類具有重大影響的發明,人們自然會聯想到飛機、電視、衛星、電子計算機、無線通訊技術等等這些與人們近在咫尺、息息相關的發明創造,事實上,人們可能并不知道,有限元方法是在工程設計領域的一個直接關系到國計民生的重大發明,間接地與人們的生活發生著千絲萬縷的聯系。半個世紀后的今天,有限元方法的理論不僅在應用數學領域被廣為接受,即使在純數學領域也得到認可。2002年北京世界數學家大會和2006年馬德里世界數學家大會上,都各有一個小時的有限元問題的大會報告。在純數學統治下的數學家大會上連續兩屆獲此機會,足見有限元這一研究方向受到的重視程度。
俗語說:造化弄人。馮康多次取得卓越的學術成就,卻始終與卓越的獎項擦身而過。馮康很在意一些學術獎項的評審,也曾經極力地爭取過,然而結果總是事與愿違,就連令他聲名鵲起的有限元報獎也是極盡波折。
“文革”結束后,國家恢復了評選國家自然科學獎。科學院的領導也要求各部門積極參與。對于計算中心來說,一些關于有限元的原創性文章成為報獎的首選。經過反復醞釀,四篇相關文章組成了一個報獎項目。盡管上述四篇文章中馮康僅有一篇文章,但那篇文章包含了深奧的數學理論框架,所以分量也最重。
國家自然科學獎是針對在數學、物理、化學、天文學、地球科學、生命科學等基礎學科的研究中,以及在信息、材料、工程技術等應用領域的基礎研究中,做出重大科學貢獻人士的一種獎勵,一般一等獎、二等獎單項授獎人數不超過5人。由于“文革”十年中斷了評獎,因此恢復評獎后的第一年報獎人數特別多,競爭也非常激烈。許多中國著名的老一輩科學家都在報獎之列。
馮康原本以為有限元方法獲得國家自然科學一等獎是順理成章的事情。誰知在最后一輪的評比中,有限元方法卻引起一些評審專家、學者的爭議。1981年,當最終的評審結果傳出時,有限元方法僅僅獲得了一個國家自然科學二等獎。
崔俊芝是馮康的老同事。第一時間聽到了這個消息,他深知馮康對這個獎項非常重視,于是趕快找馮康商量。當時馮康正在安徽合肥參加由中國科技大學主辦的一個有限元的國際大會,和許多國際知名學者如錢偉長等一起在主席臺上就座。
崔俊芝悄悄傳給主席臺上的馮康一張紙條,就見馮康匆匆忙忙從臺上跑下來,和崔俊芝一起走出會場。很多與會人士對馮康的這一舉動都感到十分驚訝。
崔俊芝把評獎的結果告訴馮康,并征求馮康的意見:要不要撤獎?按照規定,在最后決定公布前的特定時間內,報獎人可以申請撤銷報獎申請。如果撤了,根據相關規定連續兩屆都不能再參評報獎了。
對于這個結果,馮康感到非常意外也十分惱火。他反復追問崔俊芝失利的原因。崔俊芝只能安慰說:“算了,論資排輩嘛,許多大人物還都是二等獎,怎么能讓你得一等獎呢?”
一陣沉默之后,馮康表示同意接受二等獎這個結果。顯然,這是他在無奈下不得不做出的選擇。
他轉身走向會場,繼續開會。
獲得國家自然科學二等獎,即使三十多年后的今天看來也已是很高的學術榮譽。但馮康“只要一等,不要二等”的特殊性格,使他把這個二等獎當做終生遺憾。當《計算數學》等三刊編委會為他的七十壽辰起草賀詞時,他堅持要刪除獲得“國家自然科學二等獎”,只保留“中國科學院一等獎”。最后該賀詞只能根本不提獲獎之事。
1982年,國家自然科學獎發獎大會在北京人民大會堂隆重舉行。馮康沒有去參加,據說也沒有參與獎金分配。
時至今日,馮康的榮耀得到了追認。許多國際著名科學家對馮康的成果都給予極高贊譽和充分肯定。法國著名科學家、法國科學院院長里翁斯(J. L. Lions)院士贊揚馮康是在對外隔絕的環境下獨立創始了有限元方法,位列世界最早。曾任美國總統科學顧問及美國數學會會長的彼得·拉克斯(P. Lax)院士后來在紀念馮康的文章中也寫道:馮康獨立于西方并行地創造了有限元方法的理論,在方法的實現及理論基礎的創立兩方面都做出了貢獻。
2008 年12 月15 日,國家主席胡錦濤在紀念中國科協成立50 周年大會上發表講話時說:“我國廣大科技工作者勤于思考、勇于實踐,敢于超越、不懈探索,無私奉獻、團結協作,在短短十幾年間,創造了一個又一個科技奇跡。我們取得了有限元方法、層子模型、人工合成牛胰島素等具有世界先進水平的科學成果……這些重大科技成果,極大增強了我國綜合國力,提高了我國的國際地位。”
有限元方法,被列為眾多科學成果中的第一位,表明了國家對馮康和他的團隊所做出的重大貢獻給予的充分肯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