金姬


“占領”中環
9月1日,周日。
前一天的小雨讓港島的地面有些潮濕。早上9點不到,三三兩兩的東南亞女子或步行,或搭小巴、坐電車,攜帶大包小包,涌入香港的政治經濟中心——中環。她們在皇后像廣場就像在自家的庭院,鋪開各式各樣的硬板紙席地而坐。然后,她們陸續從包里拿出早已準備好的食物,畢竟中環的物價不是她們可以承受的。
她們要在這里待上一整天,和老鄉聊聊家長里短,有的甚至用硬板紙搭起一個臨時臥榻,撐傘遮陽,或躺或臥,學化妝,談八卦,唱歌跳舞,好不熱鬧。有時,一隊火辣的舞蹈表演,會招來過路游客的叫好。一些自發的社會組織也會在此掛上臨時招牌,為姐妹們答疑解惑。本地人對此見怪不怪,因為每個周日,中環就成了“馬尼拉”。香港政府甚至規定每逢周日白天皇后像廣場附近的馬路禁止車輛通行,為的就是能騰出一塊凈地供她們歡聚。
香港人稱她們“菲傭”,她們自稱domestic helper(家庭助手)。自1973年進入香港家庭以來,菲傭把大量香港婦女從家務中解放出來,也讓這座城市的經濟有了第二次騰飛。她們并不因為自己是住家保姆而感到矮人一截,盡管她們的身高和膚色讓她們在各大金融機構和一線奢侈品牌的LOGO下面聚會顯得有些突兀。
菲傭為何對中環情有獨鐘?博伲服務機構的Steven告訴《新民周刊》,可能是因為菲傭想要免費的公開場地聚會,皇后像廣場離金鐘道的菲律賓領事館只有700米,而且中環地鐵站外的德輔道中也有香港最大的菲律賓商業中心——環球大廈。“這里的店鋪基本上就靠周六下午到周日中午的營業額,其他幾天哪怕休息也沒問題。”
Steven沒有開玩笑,菲傭平常工作時是不能隨便外出購物的,而針對菲傭的商鋪也不是隨處可見。西班牙300多年的殖民統治,讓菲律賓人以信奉天主教為主。香港政府規定外傭每周連續休息時間不得低于24小時,所以雇主就讓有做禮拜習慣的菲傭在周日休息一整天。
如今的香港環球大廈給人一種上海七浦路的感覺,但在1981年建成時,卻是香港最早采用玻璃幕墻的商業建筑之一,對面就是香港人的購物勝地——置地廣場。27層高的環球大廈,內有律師樓、會計師事務所、上市公司總部和各大商會,而1-3層則是零售商場,32年來幾乎只做菲傭生意。
菲律賓人Donnie在香港生活了27年,針對香港菲傭開設了食物、珠寶、服飾、電話卡、書籍和匯款業務等相關的6家公司。他的Victory東南亞食品公司的門店遍布香港各地,哪怕在周日印度尼西亞傭工(以下簡稱“印傭”)聚集的銅鑼灣,也可以看到許多戴著頭巾的印尼女子頻繁出入他的商鋪。
記者見到Donnie時,他正在環球大廈底樓大堂的西餐廳吃午飯。看著樓上樓下擠得滿滿當當的菲傭,他得意地對《新民周刊》表示:“在香港的13萬菲傭,都會光顧我的生意。”Donnie說,菲傭與雇主的合同是兩年一簽的,在此期間雇主只負擔菲傭來回一次的機票,于是大多數省吃儉用的菲傭兩年才能與家人團聚一次。在高物價的香港,每周日在公園等免費的公共場所聚會也是菲傭最經濟劃算的娛樂消遣。而環球商廈的商鋪就會這些菲傭提供價廉物美的商品和服務。
Donnie給菲傭提供地道的菲律賓食物。記者看到,Donnie超市里的東西十分實惠,這對于每個月只掙3920港幣(約合人民幣3093元,2012年9月19日以前簽約的菲傭月薪是3740港幣,約合人民幣2951元)的菲傭來說尤為重要。Donnie在香港的住所也請了一位菲傭,每個月給4000港幣,略高于政府規定的最低工資。
Donnie也賣專打菲律賓國際長途的電話卡,類似內地的IP卡,這種卡即便在手機普及的今天也很熱銷。當然,手機也沖擊了Donnie的另一項生意——紙質書籍的出售和租賃業務。“我從菲律賓引進英文版的浪漫小說,10元港幣一本,這里的菲傭在異國他鄉需要心靈上的慰藉。賣得最好的時候,一個月可以賣出80萬港幣。現在只有10萬港幣了,因為她們開始習慣用手機看電子書了。”
Donnie的好友Ramon在菲律賓有50家珠寶店,而他在香港的買賣主要是匯款業務。Ramon的店鋪就在環球大廈2樓,每個周日是最忙碌的時候,大批菲傭過來排隊給家里匯款。“和普通銀行相比,我們的優勢就是顧客不需要辦卡,可以直接現金匯款,這里是港幣,打到菲律賓當地就是比索,每一筆只收15-25港幣的服務費,20分鐘就能到賬。我們在菲律賓當地有1000多家網點,對方取現也很方便。”
Ramon告訴《新民周刊》,這樣的生意也只能在香港做,新加坡等地對這樣的匯款機構很難批準,還需要上繳巨額保證金。“香港的菲傭市場已經十分成熟,我們這批生意人也建立了良好的聲譽,所以香港政府對我們很放心。”Ramon還透露了一個他經商的訣竅:“我特意全招菲律賓人在店里工作,菲傭更相信老鄉,聽到他加祿語會讓她們更安心。”
供不應求的“新國家英雄”
香港菲傭的生存狀態只是數百萬離鄉背井的菲律賓女子的縮影。她們不但改變了菲律賓,也影響了世界很多國家和地區。
在流行的“人生最高境界”這一經典段子中,“雇菲律賓女傭”是當中一項,其重要性不亞于“討日本老婆”或是“請英國管家”。事實上,菲傭不僅是菲律賓的一張國家名片,也是這一群島國家的經濟支柱之一。根據菲律賓官方今年8月公布的數據,目前約有1050萬菲律賓勞工在海外就業,超過本國人口的1/10,僅2012年就向國內匯款214億美元(約合人民幣1310億元),占到菲律賓當年GDP的8.5%。據不完全統計,在海外工作的菲律賓勞工中女性占到55%,其中2/3從事的是家政工作。
40年來,菲傭保持著“世界上最專業保姆”的美譽,并在迪拜、沙特、中國香港、中國臺灣、新加坡等國家和地區成了當地家庭必不可少的成員。哪怕在不允許外籍人員進行家政服務的中國內地市場,菲傭也成了富人階層的香餑餑。這也可能是菲政府有底氣在外交上保持一定強勢的原因——試想一下,如果全球菲傭大罷工,多少家庭會因此手忙腳亂?即便在東南亞其他國家的女傭開始搶占菲傭傳統市場的今天,菲政府反而擺出“奇貨可居”的姿態,讓菲傭專供高端家政領域。
回首二戰后的頭20年,菲律賓與日本、緬甸同屬亞洲最富有的國家行列,其經濟為出口導向型,第三產業地位突出,農業和制造業也占相當比重,尤其側重于食品加工、紡織和電子等輕工業。可到了上世紀70年代,菲律賓面臨著國內經濟異常不景氣和社會劇烈動蕩的雙重困境,國內就業十分困難。
為了調整國民經濟結構,改善民眾的收入狀況,1974年菲律賓總統費迪南德·馬科斯頒布《勞動法》,鼓勵菲律賓人外出務工,幫補國困,菲律賓的海外勞工大潮由此開始。在接下來的幾年中,菲律賓的經濟變得越來越依賴勞務輸出,并在1978年實施勞務輸出招聘機構私有化,而菲傭為國家賺回了大量外匯。1992年5月,總統阿基諾夫人稱贊“菲傭是新國家英雄”。 從1995年起,菲律賓政府還把每年6月7日定為“海外勞工日”。
1973年,港英政府出臺準許外籍人士來港擔任傭人的政策后,香港出現了50名左右的菲傭,主要受聘于英美人士家庭。菲傭大量涌入香港是在1970年代末,因為香港收入是菲律賓當地的好幾倍。隨著香港經濟起飛,1980年代香港婦女紛紛走出家庭就業,家務勞動需要“假手于人”,不少香港家庭開始雇用菲傭,菲傭月薪也升至1800港元。
每年圣誕節前,馬尼拉國際機場人聲鼎沸,人山人海。來自全世界各個角落的近千萬菲律賓海外勞工扛著大包小包回國。機場的通道鋪著紅地毯,回來的勞工收到鮮花、花環和掌聲。有時甚至總統和內閣成員親臨機場,迎接回國的“國家英雄”,菲傭是其中的一大群體。
至1997年高峰期時,香港菲傭多達17萬人,這個數字在2006年降至12萬左右,這主要是因為印傭逐漸崛起。為提高菲傭競爭力,菲律賓政府2006年曾推出培訓“超級菲傭”計劃,訓練內容包括急救及應變突發事件的技能等,希望為菲傭增值,保持競爭力。
從1986年就開始做菲傭中介的陳先生是從老爸手里接過這一生意的。他在九龍彌敦道的辦公室里告訴《新民周刊》,菲傭的問題不是競爭力不夠,而是人數不夠:“菲傭的英語比印傭好十倍,受教育程度高,人也聰明。但現在香港中介做一單菲傭生意按菲政府規定只能收取392港幣的費用,逼得中介只能向雇主多收錢。”
因為菲律賓政府對中介的要求越來越嚴格,香港也出現了小型黑中介,主要以菲律賓人為主。Remy是來香港的第一代菲傭,后來嫁了香港人,拿到了香港身份。如今,在香港生活40年的她和家人住在灣仔公園附近的老式公寓里,每天家里都住滿了菲律賓老鄉。面對記者的采訪,她顯得格外謹慎,惜字如金。和她熟識多年的Steven事后表示,Remy通過人脈關系向一些有資質的香港中介借牌照,支付一定的費用,自己做菲傭代理,生意相當好,因為這年頭菲傭愈來愈搶手。
2012年9月,菲律賓政府指示在海外的聘雇機構減少安排菲律賓人出國當女傭,并計劃在未來5年內減少及停止輸出女傭,以保障該國人民的安全,特別是避免菲律賓女傭被虐待的問題發生。事實上,現在菲傭寄外匯回家也不像從前那么積極了。新一代年輕人更享受國際大都市的生活,購買最新款智能手機或是服飾珠寶,在周末的娛樂場所也會見到她們的影子。而在香港,不到4000港幣的月薪,即便包吃包住,也很容易成為“月光族”。
如果菲律賓政府沒有食言,像陳先生這樣的菲傭中介可能從2017年開始會嚴重缺人。他現在已經開始嘗試斯里蘭卡和孟加拉的傭工生意。在他辦公室外的等候區,長凳上坐著好幾個面色黝黑的南亞婦女。陳先生說,這些女傭都在中東工作過,他沒有時間和精力去培訓新手。據悉,香港今年5月首批入港的孟加拉傭工中,就有人因為與雇主溝通有困難而被辭退。還有雇主抱怨南亞傭工的體味太重。
不是每個國家都能把家政產業做到一條龍服務。在菲律賓,很多家庭都以有個能出國做菲傭的女兒而驕傲。菲律賓的教育體系也很注重在這方面的培訓。整個菲律賓各個中學女校和近3000所大專院校,會把家政列為必修課。菲律賓國內登記的培訓中心也有4000多個。在踏入香港以前,女傭需要拿到家政培訓證書,這大概要花去她們三個月時間和數百美元。如果錢不夠,培訓機構可以先墊付,然后從菲傭的今后收入中扣除。培訓的內容主要是技能培訓和語言文化培訓,前者包括插花、清潔、烹飪等內容,有時還將《雇主心理學》以及各種急救知識列入課程。
也許正是因為這種專業的特點,2010年發生的香港游客大巴在菲律賓馬尼拉遇害,并沒有對香港的菲傭市場造成影響。對香港人來說,這是兩碼事。香港家庭有2/3是兩至四人的小家庭,而當中大部分都是雙職父母,家務和照顧孩子就需要傭人代勞。富有家庭更不必說了,一家聘用幾名外傭是標配。而在香港人心中,請保姆首選還是菲傭。
菲傭式微 印傭崛起
從2010年開始,香港印傭開始超越菲傭成為最大的外籍傭工,占到市場的49%,而菲傭不超過48%。這一趨勢在這三年愈加明顯,香港印傭的數量已經超過14萬人。周日銅鑼灣的維多利亞公園早已成了“雅加達”——隨處可見穿穆斯林服飾的印傭,她們像中環的菲傭那樣聚會,但不會唱唱跳跳,只是坐下來閑聊,品嘗姐妹們的食物。當記者試圖與她們攀談時,發現她們的英語水平的確不如菲傭,畢竟后者的官方語言就是英語,而且深受穆斯林教育的印傭在性格上也更加內斂。
在香港印傭中介當中,聯友公司可能是最大的一塊招牌。印尼人Mickey在香港做這一行已經20多年,9月1日,他在灣仔告士達道的辦公室里接受《新民周刊》采訪時,不時有電話進來咨詢業務,幾個放假的印傭也會上來坐坐,把這里當作自己的“娘家”。對于Mickey而言,周日是一周最忙的日子。
在Mickey看來,香港家庭雇傭印傭更加經濟。“菲傭在這座城市的資格老,她們非常懂法律,有時雇主有事希望她周日加班,她是不肯的。菲傭也不愿做照顧老人等瑣碎繁重的家務,更傾向于找主要照顧小孩甚至沒有小孩的中產以上的家庭。香港的富人也都用菲傭。印傭就聽話多了,沒有英語優勢就更愿意學粵語,這樣也方便到英語不太好的香港人家里幫傭。”
Mickey說,這年頭做得好的菲傭往往雇主不肯放,新的菲傭又未必愿意出來,畢竟菲傭的薪水在最近20年只漲了1000港幣,與菲律賓的收入差別不像從前那么大了。現在很多國際企業在菲律賓建立了呼叫中心,菲律賓女子也可以在當地找到不錯的工作,大城市的女子越來越不愿跋山涉水去賺外匯了。
如今,招募一個好的菲傭會比原來花去更多的時間和精力,越來越多的中介都轉而到其他國家找傭工,反正香港政府規定的外傭最低薪酬標準是沒有國別區分的。而且,外傭在香港工作不合乎“通常居住”定義,即使住滿7年,也不能取得永久居留權。許多菲傭只是借香港作為跳板,然后去歐美國家工作甚至拿綠卡。
香港政府規定,年收入18萬港幣(月收入1.5萬港幣)以上的香港家庭才有資格雇外傭,如果要請更多外傭,家庭年收入就要與之成正比。而今年二季度香港家庭月收入的中位數是21900港幣,意味著只要中產及以上的家庭都請得起外傭。目前香港大約有近30萬外傭,仍然不能滿足所有雇主的需求。
Mickey說,現在雇主要請一個印傭,如果是從印尼過來的,最少要等上4個月。一般顯示培訓學校招來合格的印傭候選人,培訓一個月后通過網絡視頻與香港的雇主面試,通過后就由Mickey準備相關申報材料,等一切妥當后就要三個月,而這時的印傭也受到了更加細致嚴格的家政訓練,尤其是簡單的粵語對話。
和菲傭相比,印傭在香港雇主的磨合期更長一些,因為她們戴頭巾、不吃豬肉,每天五次禱告。不過香港的很多印傭已經把穆斯林儀式簡化了,這讓印尼政府很頭疼,因為當地宗教團體指責海外打工的姐妹被“腐化”,雅加達方面也開始跟隨馬尼拉,表示考慮2017年開始停止輸出家庭傭工。現在沒人能確定,這兩個外傭輸出大國究竟是給各國外交施壓還是真的會付諸行動。
中國內地:高風險 高回報
根據菲律賓外交部2011年的記錄,有12254名菲律賓人在中國內地打工,其中很大一部分從事的就是家政工作。Steven認為這一數字現在已經到了兩三萬,因為內地對菲傭的需求特別大。上世紀90代末,由于大量跨國企業將公司的亞洲區總部搬遷到中國內地,相關的外籍高管紛紛來華,這些高管往往都是舉家遷移,因此服務這些家庭的菲傭也隨之而來,成為中國內地打工的第一代菲傭。
隨著中國內地富人越來越多,家里請個菲傭也成了時髦。“這倒不是為了顯擺,而是菲傭不懂中文,雇主可以很放心她們不會探聽隱私或者說東道西。而她們平時還可以輔導小孩英語。”Steven認識的國內達官貴人中就有不少家里是雇菲傭的。
但中國內地始終沒有放開菲傭市場,目前國內法律尚不允許以勞務輸入引進外傭。今年7月起實施的《中華人民共和國出境入境管理法》新法規定,私雇外傭最高罰款5萬元。因此,中介一般是通過變相簽證的辦法將菲傭引入,如學術交流等,實際是家政服務。一旦簽證出現問題,就將導致非法滯留,菲傭的身份變為黑戶。Steven透露,菲傭一旦在內地被抓,一般不會供出雇主。她們被遣送回國后改個發型換個名字,賄賂一下當地官員,改天又來中國了。因為內地菲傭的月收入在4000-7000元人民幣,遠高于中國香港和新加坡等地。
據悉,內地菲傭主要分布在廈門、廣州、上海、北京、重慶和杭州等地。現在山西一些煤老板也開始找菲傭了。去年國內警方集中清理非法入境、非法居留和非法工作的“三非”外國人以來,菲傭的簽證問題成了一大難題。Steven聽說目前能夠給菲傭辦理國內一年簽證的只有澳門的一家地下代理公司,收費高達1.5萬元人民幣。即便如此,那里每天門庭若市,很多中介帶著一摞現金去排隊,就是希望能讓菲傭早日到達雇主家中。
“就像大禹治水靠疏導,堵是堵不住的。”Steven認為,內地即便不放開菲傭市場,至少也應該向菲傭多取經,讓我們的家政市場更規范,爭取打出自己的高端品牌。如果2017年后菲傭成為歷史,“中傭”是否可以取而代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