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保松
1690年,英國哲學家洛克出版了一本書,叫《政府二論》,而第二論的副題是“論公民政府的真正起源、權限與目的”。在這本書中,洛克做了一些重要宣稱。他說,人生而自由平等獨立,并擁有一些自然權利,包括生命、自由、健康和財產權。未經個體同意,沒有任何組織可以強迫人們離開這種完全自由的自然狀態。
這就是有名的社會契約論:國家存在的唯一的正當理由,是得到人民的同意。國家并非自有永有,而是人民為了更好地保障自己的利益而自愿訂立契約的結果。1776年,杰斐遜起草的《美國獨立宣言》幾乎沿用了洛克的思路,認為政府的首要職責,是保障人民天賦的自然權利,而政府權力必須源于人民的同意。如果政府違反契約,人民便有權起來反抗。
洛克的論證其實有兩部分。第一,人擁有自然權利,這些權利保障了人的根本利益,而沒有任何法律規范的自然狀態最后會導致戰爭狀態,我們因此有理由進入國家,因為國家能更有效保障我們的自然權利,并令我們和平安全地活在一起。第二,作為自由理性的個體,我們清楚知道前面所說的道理,因此有意識地選擇一致同意離開自然狀態,組成國家,并接受國家的統治權威。
洛克認為,在這兩個論證中,(二)才是根本的,因為(一)只是幫助解釋人們為什么會同意,而“同意”這一行動本身,才是構成政治義務的必要和充分條件。個人同意如此重要,因為它體現和尊重人是獨立自主的道德主體。如果政治權威是人們在平等自由的條件下自愿同意的結果,政治義務遂是自己加給自己的,而不是別人強迫我們接受的,因此具有最高的道德正當性。
洛克的觀點,卻受到不少質疑。其中最有名的批評,是認為社會契約只是一個虛構,因為歷史上國家的存在從來沒有得到人民的真實同意。相反,更多的時候是“槍桿子出政權”。也就是說,社會契約并沒有任何道德約束力。洛克不是沒意識到這個困難,因此在書中作出了“明示同意”和“默示同意”的區分,并認為只要人們在國家中享受到某些好處,例如擁有財產或使用道路,也就等于作出了某種默示同意,因此有義務服從國家。很少人會認為洛克這個辯護站得住腳,畢竟我們一出生便已不得不活在國家之中,就算我們不喜歡也別無選擇。而即使我們享有國家提供的一些好處,也不表示我們已作出某種實質承諾,并因此而要承擔相應的政治義務。
這于是帶出一個問題:即使社會契約并未在歷史中出現過,國家的存在也不是我們同意的結果,作為自由平等理性的道德主體,我們經過反思后,是否有理由接受國家本身存在的合理性,同時追求一個自由民主制的國家?我認為是可以的。這個論證過程,我稱為“反思性的認可”。
讓我們從當下想起。我們已活在國家當中。我們具有自由意志和反思能力。現在讓我們問自己這樣一個問題:我有理由繼續留在國家中生活嗎?有人或會馬上質疑說,這樣問沒意思,因為我們別無選擇。不是的。首先,如果我們的答案是否定的,我們可以努力想辦法離開。即使沒有辦法離開,我們仍然可以選擇做個精神上的無政府主義者。這樣我們雖然活在國家之中,甚至迫不得已要服從國家的法律,但我可以對這個國家毫無認同感,甚至會做出各種消極抵抗,又或努力聯合其他人改變目前的狀態。
更重要的是,我們身在國家之中而認真反思這樣的問題,不管答案是什么,對我們自身都有非比尋常的意義:國家的存在不是自有永有且必然如此,我們可以對國家進行理性反思和道德評價。這個反思過程,一方面體現了我們是自由的道德主體,另一方面也表達出一種政治態度,即國家加諸我們身上的種種約束是需要理由的,而這些理由需要得到我們的合理接受。這即意味著,公共反思是政治實踐的一部分,甚至是實踐的開端。如果所有人都以這種反思的態度面對政治,我們的公共生活即會發生根本改變。
國家是什么呢?國家是在特定領土之內,唯一擁有制定及強制執行法律的正當性權力,并有權要求在其治下每個人有義務去服從這些法律的政治組織。國家存在的理由,我認為最重要的,是它使得公正穩定的社會合作成為可能。人與人的合作,會帶來許多好處。例如聯合起來以抵抗自然災害和外敵侵略,分工合作以生產更多財貨,互相學習以創造知識,彼此關顧以建立社會關系,代代相繼以豐厚歷史語言道德文化。我們甚至可以說,我們自我的建立,人生意義的追尋,以至倫理宗教生活的安頓,都離不開社群生活。但與此同時,我們也知道,人與人生活在一起,會有許多沖突的可能,因為資源有限,因為價值和信仰的差異,也因為人性中自利和惡念的一面。
我們因此意識到,要有穩定的合作,我們必須要有一套合理的規則,形成健全的制度,并且要有能力確保所有人服從這套制度。這套制度將規定我們以什么方式進行合作,包括政治權力的正當性從何而來,個人享有什么權利和義務,社會資源以什么方式分配,并在有沖突時提供公平裁決的程序和準則等。沒有這樣的制度,我們便很難避免理性選擇理論中所談的囚犯兩難和坐順風車的情況,甚至會陷入霍布斯和洛克所分別預見的戰爭狀態。故此,我們可以得出這樣一個結論:從社會合作的觀點看,有國家(即有規則且能得到強制執行)的狀態較沒有國家(即沒有規則或有規則卻難以有效執行)的狀態要好。
但我們須留意,這個結論不是從國家的歷史起源來談,也不是說國家的出現是人們真實簽下一紙契約的結果。但它不是虛構的,而是當下真實的我們在公共領域經過認真反思后所作的理性認可。而如果這個反思的認可在社會得到廣泛接受,國家解體的機會就很小。事實似乎也印證這點。在各種有關國家正當性的爭論中,無論是主張改革還是革命,焦點都不在要國家還是要無政府,而是要什么樣的國家。也就是說,大家都默認了國家存在的必要,不同意的只是國家應該根據什么原則組織起來。
所以接著下來,我們必須回答第二個問題:從平等自由人的觀點看,怎樣的國家制度,才能保證公正的社會合作?這也是當代政治哲學家羅爾斯在他的名著《正義論》中問的問題。羅爾斯雖然明言他的理論上承洛克、盧梭和康德的社會契約論,但他的基本問題卻不是要不要國家,而是國家必須根據怎樣的原則建立起來。更重要的是,他一開始就清楚地告訴讀者,他的契約論是假設性的,因此他提出的正義原則的說服力并不來自真實的同意,而是來自道德反思后的理性認可。
我認為,如果我們從自由平等出發,自由主義會主張,一個公正的國家,最少必須滿足兩個制度要求。一、國家必須通過憲法,保障每個公民享有一系列平等的基本自由,這些自由構成人的基本權利。二、必須實行選舉的民主制度。
如何論證這種制度的必要性?這牽涉頗為復雜的道德論證,但關鍵之處,系于我們對自由和平等的理解。核心理念是:因為我們理解自身是平等的自由人,所以我們要求國家必須能提供最合理的制度和社會條件,容許每一個體都能實踐生命中重要的自由,并全面發展成為自由人。
我在這里,特別用了“理解自身”一詞。自由和平等,不是自然之物,而是道德價值。我也不認為它們是不證自明的自然權利,或先驗的普世價值。它們同樣需要得到我們的反思性認可。因此,這些價值能否在我們的國土生根成長并化成制度,視乎作為實踐主體的我們如何理解這些價值的意義,以及它們對我們每個人的生命和對整個政治社群生活意味著什么。專制之惡之為惡,不是明明白白放在那里,我們便能見到。自由之好之為好,同樣不是簡簡單單一說,我們便能體會。它需要通過理智和情感,通過歷史文學藝術,通過公民行動,通過對人的惡、人的善、人的脆弱、人的高貴的認識,通過道德資源的累積,逐步逐步來學習。
我略談一下我的思路。什么是自由人呢?第一,一個自由的人,首先不是在身體、意志、思想和行動上受到他人任意支配的人。作為一個獨立個體,他有自己的人格,有自己對生命的感受和追求。每個人都是自己的主人,而不是別人的財產或工具。第二,一個自由的人,是有理性能力作出判斷和選擇的人。他有能力自主地選擇自己的宗教信仰、政治信念、事業愛情并賦予生命意義,同時在相當程度上對這些選擇負責。換言之,他并非僅由本能支配,而是能對自己的欲望和信念本身進行理性反思和評價的人。第三,一個自由的人,還是一個有能力在道德和政治領域實踐反思性認可的人。他既可以使用道德語言進行論證和判斷,同時有相應的意愿去遵從道德的要求。
為什么我們如此重視自由人這個道德身份?我想主要的理由,是自由關乎人的福祉和尊嚴。當我們意識到自己是自由人且極為重視這個身份時,我們同時可從一普遍性的觀點,意識到社群中其他人同樣是自由人,同樣有他們對幸福和尊嚴的追求,因此我們接受和要求在國家中所有公民享有平等的道德地位。過了這一步,平等權利和民主選舉的重要,就不是那么難理解,因為這兩者正是實現平等的自由人的必要條件。權利的核心理念,是確保每個公民在社會生活的重要領域,享有自主選擇的自由。民主的基本理念,是確保每個公民享有平等的政治自由去參與公共事務。
以上討論旨在說明,國家權威的正當性,并不是像洛克所說的通過一次性的真實契約來完成的。一來這不是歷史事實,二來在論證上也未必需要。我嘗試指出,政治正當性的建立,是立足于當下的我們─自由平等的公民─在公共領域自由運用我們的理性和道德能力,通過持續不斷的商談對話論證,最后達致的反思性認可。國家得到的認可程度愈高,它的正當性就愈高。
這樣的模式,有幾個好處。一、它是開放的,容許所有公民參與。二、它是反思的,因此確保所有論證都會受到理性檢視。三、它是有約束力的,因為是真實的我們在作出真實的反思和認可。四、它是有進步可能的,因為持續的道德反思,會豐富我們的道德資源,拓闊我們的道德想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