國際訂單碎片化后的中國制造

李堅

距離圣誕節還有一個多月時，美國采購商Rayna再次往中國跑了一趟，補充采購一些飾品和絲巾，這并不是因為她的生意有多紅火，而恰恰是她對市場信心不足，不敢一下大批量采購，改成分批下單。

“目前，美國的經濟不是很好，圣誕節消費會比以前縮減一點。一個家庭，假如有人失業，只有一個人工作，那顯然消費是不行的。不過，大人的東西可以省，小孩子的圣誕禮物，大多數家庭還是會買的。但進口成本越來越高，尤其是人民幣升值，這對我們的采購來說肯定有影響。” Rayna說。

Rayna在廣東逛了一圈，發現東西報價越來越高，聽說浙江義烏的便宜，她便改變了采購路線，希望從義烏能淘到一些便宜貨。而她身邊有些朋友也覺得中國的東西貴起來，干脆轉移到越南采購。

眼下，全球經濟持續低迷，西方的消費信心受到沖擊，也給中國制造留下難題。自金融危機爆發以來，隨著國際采購模式的轉變以及運營成本節節攀升，諸多以規模取勝的中國出口企業不得不放慢自己的步伐，進行一場瘦身運動。而隨著國際采購方式的變遷，諸多的產業制造基地也發生了位移。

訂單碎片化

深圳寶吉工藝廠曾是全球最大的圣誕樹制造工廠，如今卻不復存在。2012年圣誕將至時，在深圳原寶吉工藝廠地塊上開發的占地180萬平方米的佳兆業城市廣場也即將開盤。

寶吉工藝經營高峰期時擁有2萬多名員工，年出口產品的貨柜超過9000個，但即便是這樣的大鱷，在原材料價格上揚、珠三角工資上漲、人民幣持續升值、國際訂單萎縮以及同行競爭激烈等多重因素疊加影響下，依然不堪一擊。2008年，寶吉工藝廠轟然倒下。

就在這年，深圳近500家從事圣誕用品生產的企業近半出局，逐漸失去全球最大圣誕用品制造基地的寶座。

此消彼長。另一圣誕用品生產基地卻在金融危機之后迅速成長起來。目前，義烏作為世界主要的圣誕用品集散地之一，向100多個國家和地區出口1.5萬種圣誕商品。越來越多歐美圣誕用品采購商喜歡跑到義烏下單，一方面是因為這里的產品比廣東的便宜，另一方面，這里匯聚了眾多小工廠，更愿意接小單。

自2008年金融危機爆發以來，大工廠賺錢越來越難，反而是小型企業情況還稍好些，以其靈活性來御寒，承接了不少從珠三角轉移出來的訂單。

2008年來，海外采購商更傾向把長單變成短單、大單拆成小單，之前可能訂一種圣誕禮品就一貨柜，如今幾十種商品才拼成一個貨柜，產品更加復雜化。

采購商對后市仍存疑慮，下單謹慎，而出口企業也因擔心風險普遍不敢接長單。2011年，廣交會曾做過摸底，成交的訂單中，中短單占90%，長單僅占10%。而不少企業反映，前些年，采購商往往一下就是半年甚至一年的長單、大單，但這樣的訂單越來越少，國內外不斷有企業倒下，采供雙方都不得不小心翼翼起來。

“海外客戶采購模式所發生的變化更適合我們，與廣東企業相比，我們的規模相對小，但更靈活，方便做出調整。而在質量方面，我們也在追趕廣東，”義烏市揚航工藝品公司總經理樓魯輝對記者說，“一個貨柜里，有虧損也有賺錢的產品，總體還是保證賺錢，這里有很多秘訣，美國有些客戶訂單量大，但風險高，需要大量人力，這樣的訂單，我們反而不敢接。”

在義烏從事小商品生意的陳文也有同感，訂單越變越小了。前不久，他從一名英國客戶手中接了一個訂單，對方只訂了4萬多元的貨，而且價格咬得很死，幾乎沒有什么利潤可賺，往年，這名英國客戶最少要拿幾十萬元，最多的時候訂了100多萬元的貨。

鑒于勞動力成本大幅上漲以及外需不穩定，義烏不少工廠都保持在一兩百人左右。萬一遇到量大的訂單忙不過來，可以外包給周圍的工廠 ，化整為零，充分發揮集群的作用。

瘦身轉型

年底逐漸進入出口淡季，上海飛馬進出口公司總經理陸龍生連聲嘆息外貿生意不好做，從2012年9月起到12月，出口訂單已連續4個月下滑。國際需求疲軟，尤其是歐盟市場不景氣，已波及到這家企業。

“受累歐債危機，有幾位歐洲客戶破產，我們2012年的賠付率翻了一番。因市場風險加大，小單、短單的趨勢越來越明顯。現在，我們修改了訂單下限，500件服裝起訂，連幾千元的訂單也開始接了。” 陸龍生談到，無論是海外客戶還是國內出口商，都在逐漸調整中。

比起貿易商，工廠的調整幅度更大，壓力也更大。從事圣誕用品行業的義烏市美迪佳居企業老板施寬華稱，這些年他一再壓縮生產規模，以節省管理成本和緩解資金壓力。各種成本都在上漲，勞動力成本上漲尤其明顯，一個工人最起碼要3000元以上；一間店鋪，3年前年租是5萬元，現在已漲到10萬多；運輸費用也在上漲，之前送一紙箱貨到寧波是30塊，而現在漲到40塊。

“小商品本來就薄利，每筆訂單都要算得精準，一不小心就虧錢，早些年工廠在最高峰時曾達到4000人，年銷售額大約9000萬元，但現在工廠里只有100多人，營業額也一路下滑。”施寬華反映，出口越來越差，近兩三年他在縮減生產規模的同時，也在拓展國內市場，現在內銷已占到總銷售額的兩成。

面對國際訂單要求日益“苛刻”，飽受成本增加以及招工難之苦的廣東企業也早已紛紛瘦身轉型。

廣州文華羽絨企業高峰時曾有3000名工人左右，而目前只剩下1000多名。金融危機時，因訂單生產不飽和，一些工人紛紛辭職轉向其他行業。之后盡管海外訂單有所回暖，但制衣企業很難招到工人。該企業負責人林夏南談到，近年來一直在調整經營策略，例如到廣交會上參展，從之前對訂單來者不拒變成了精挑細選外國品牌商和百貨公司客戶，堅決不接中間商的訂單，而且逐漸退出沃爾瑪這類大批量采購客戶的生產體系。

雖然沃爾瑪等采購客戶的訂單量依然大，但將價格壓得很低，附加條款也較苛刻，這類廉價訂單逐漸被廣東部分代工廠所“嫌棄”。

在玩具行業摸爬滾打了20多年的東莞市堅勝實業有限公司董事長李偉堅與很多同行一樣也遇到發展瓶頸，對傳統產業的前景感到困惑，暫時還無法找到有效控制成本的方法，只好選擇將生產規模縮小，將玩具廠工人人數從最高峰期的五六千人減少到目前的幾百人。

這兩年，李偉堅開始將重心從玩具轉向生產附加值更高的LED燈，他初步的算盤是，年產1億元產值的玩具，至少需要2000名工人，而生產同樣產值的燈飾，不到300名工人。一個玩具只能賣幾元到幾百元，而一盞無極路燈可以賣到2000～3000元，一些LED路燈甚至賣上萬元一盞，而且燈飾的原材料遠遠沒有玩具的復雜，相對容易核算成本。

躺在 “溫床”里的諸多代工企業原先已喊著轉型升級，但往往是雷聲大雨點小，直至經濟大環境以及國際采購模式真正發生變化，倒逼這些代工企業不得不應戰，留在原地轉型升級是一種打法，而有些企業則選擇生產基地轉移這種攻略。

轉移的生產基地

新利圣誕用品企業是在2009年2月從廣東搬到義烏的，原因是珠三角成本高，而且競爭過于激烈，工人也不好找。該企業一負責人說，比起廣東，在義烏運營成本整體還是低一些。

圣誕禮品產業北移的趨勢越來越明顯。據海關統計，2012年1～9月，經義烏海關出口（還有相當部分從上海和寧波出口）的圣誕用品共1.33億美元，同比增長49.2%，而同期，廣東圣誕用品出口6.9億美元，同比下降8.9%。

“2008年之前，義烏從事圣誕用品的企業只有幾十家，2009年迅速發展到280家，那個時間點恰是金融危機爆發后，很多廣東企業關閉，當時有100多家轉移到這邊來。2010年，一下子就到了480家，2011年500多家，而 2012年發展到750家左右。”義烏圣誕用品行業協會秘書長陳金林稱。

不僅是圣誕節禮品，電子、服裝、玩具、鞋等多個產業近幾年來都在加速轉移。2009年8月4日，電子產品代工巨頭富士康集團與重慶市政府簽署2000萬臺筆記本代工廠。此外，富士康還將iPhone產品制造基地從深圳往鄭州轉移，有意將鄭州布局為全球最大的iPhone產品整機組裝制造基地，5年實現產值5000億元。

而世界最大圓筒針織面料廠商福田實業集團公司2008年也徹底關閉旗下東莞福安紡織印染有限公司，并投資1億美元在江蘇鹽城興建使用最新設備的新廠。

近年來，中國制鞋行業向中西部梯度轉移的步伐也明顯加快。中國最大女鞋出口制造商華堅集團的董事長兼總裁張華榮這幾年常奔波在東莞與江西之間，目前為止，他在江西已建了15家制鞋廠，平均每家鞋廠人數在五六百人左右，雖然規模沒有東莞的鞋廠大，但整體人數、產能與東莞的不相上下，順利將部分生產線轉移。

與服裝行業一樣，制鞋行業由于資金、技術門檻較低，對勞動力成本敏感度高，成為制造產業轉移的主要行業。據統計，金融危機爆發以來，鞋行業區域調整明顯。2011年，中西部地區規模以上鞋企工業總產值達到2310億元，比2009年增長了112.4%，占全國鞋制造業產值的比重達到18.5%，比2009年提高6.9個百分點。2009～2011年，鞋業制造產值增長超過1倍的有8個地區，分別是江西、湖北、河南、遼寧、安徽、湖南、四川和河北省。

在多重因素助推下，產業轉移的加速不僅是企業在行動，國家和地方政府也紛紛出臺相應政策引導產業轉移。國務院2010年8月31日發布了《關于中西部地區承接產業轉移的指導意見》，指出產業轉移是優化生產力空間布局、形成合理產業分工體系的有效途徑，是推進產業結構調整、加快經濟發展方式轉變的必然要求。

如果說，幾年前政府喊出來的“產業轉移”還帶著某種行政規劃性的色彩，現在，這種轉型和轉移更多的則是市場力量作用下的結果，這個過程雖然痛苦，但勢在必行。對于企業而言，可能意味著早轉早主動，后轉更被動。

一個已經明了的事實是，2012年中國進出口要完成“保十”的計劃基本失敗，中國外貿的黃金時代一去不返。在國際貿易環境和國內經營環境皆發生變化的情況下，代工企業或滅亡，或新生，取決于對這個時代的研判能力和適變能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