揚·維爾納·穆勒
拋開反對派對其獲勝是否真實提出的質疑不談 ,尼古拉斯·馬杜羅(Nicolás Maduro)以微弱優勢在委內瑞拉總統大選中勝出,給我們提出了一個重要疑問:沒有真正受歡迎、有魅力的領導者,民粹主義究竟還能否發展,抑或,像查韋斯主義這樣的運動一旦失去被奉若神明的領袖之后,注定會逐漸走向沒落?
在許多觀察家看來,如果沒有反建制領袖和自覺被主流政黨所忽視的民眾之間直接有力的聯系,民粹主義根本是無法想象的。但人們過高估計了領袖在民粹主義中所起的作用。事實上,因為民粹主義是一種重要的政治現象,上述觀點和其他兩種觀點——即民粹主義在某種程度上是一種對直接民主的呼喚,以及民粹主義者只能抗議,但永遠無法執政——都需要有所改變。
民粹主義不像自由主義,它并不是一套鮮明連貫的政治理念。但也不能簡單地將其歸結為用簡單化的政策建議來迎合大眾的政治運動。雖然民粹主義者或許特別樂于崇尚膚淺的解決方案,但這種策略并非他們獨有。此外,責難民粹主義者的智慧和態度,只會給民粹主義者們的攻擊以可乘之機:看看這些根深蒂固的狂妄的精英吧,他們怎樣對普通民眾的常識不屑一顧。
從政策的角度很難理解民粹主義;相反,民粹主義是一種想象政治的特殊方式。它將勤勞無辜的民眾與腐敗的精英階層(這些人不真正工作,只關心自身利益)和社會底層民眾(這些人同樣不工作,卻依靠別人過活)相互對立。
在民粹主義者的想象中,社會的最頂層和最底層都不屬于他們“民眾”這個群體:他們這些人直接或者間接地受到外來勢力的支持(比方說中東歐地區親歐洲的自由派精英);更加顯而易見的是,他們是移民或羅姆人那樣的少數族裔。通常在民粹主義者的政治想象中,精英總是過分照顧那些像他們自己一樣不屬于社會大眾的人群。歐洲精英往往被指以權利保護為名在少數族裔者身上浪費福利。美國茶黨的民粹主義者經常想象左翼自由主義、東西海岸精英和非洲裔底層民眾之間存在某種邪惡聯盟(在他們眼中,巴拉克·奧巴馬總統就是上述聯盟的代表人物)。
能夠代表這種純粹道德,而非政治形象的領導人更容易贏得選民的關注。但這并非最重要的因素。查韋斯向民眾保證“我身上可以找到你們所有人的影子”,這可謂至關重要。但同樣,領袖也可以是別的個人或團體;甚至沒有一個特定的領袖存在。比方說,誰是真正的茶黨領袖?
選民支持民粹運動是因為他們認為:現有精英沒有資格充當他們的代表。他們本身并不反對代議制民主——他們只想要道德上更純粹的人作為代表。
因此,呼喚更多民眾參與,這并非民粹主義的要義;相反,民粹主義是選民在感覺受到排斥后外在的表現形式(尤其在拉美這可能是某種現實)。但呼吁政治包容有別于要求直接民主。在直接民主屬于常規政治的部分地區(比方說瑞士),民粹主義政黨一直比其他地方更生機勃勃。
認為民粹主義政治家來自以反對為主的抗議政黨,因此一旦掌權將無法有效執政的想法同樣是一種誤導。相反,民粹主義者當權的特點是只關注自己的“目標客戶”(其余人完全不配得到關注)。這些人更樂于使用強硬手段,而不是制衡之術。
從民粹主義者的角度這種態度是順理成章的:既然代表了民眾的真正意愿,他們為什么要接受制衡?民粹主義者可以接受代議制民主,他們不能接受的是政治多元化及合法的反對黨。
正是這種丑化對手、而非偏袒窮人的傾向使查韋斯成為一名民粹主義者。再舉個例子,只看名字就令人印象深刻的真芬黨(True Finns)之所以成其為民粹主義政黨,不是因為它批評歐盟,而是因其宣稱是民眾唯一的真正代表。同樣,意大利民粹主義者畢普·格里羅為普通民眾賦權的意愿不是引起關注的原因,真正引起關注的是他公開宣稱因為其他競爭者的腐敗和非道德行為,其“五星運動”應該占據議會的所有席位。
正是民粹主義的這種特點——相信民眾只有一種愿望,且只有唯一的真正代表可以實現他們這個愿望——能夠解釋民粹主義和技術官僚政府間的近似之處(這種相似常常體現,卻鮮有人指出)。這就像技術官僚認為,每一個問題只有一種正確的方法來解決,因此政治辯論根本就毫無必要。在民粹主義者看來,民眾有且只有一個純潔的愿望。而自由民主的假設則正好相反:要容忍不同觀點和不同的政治選擇。
本文由Project Syndicate授權《南風窗》獨家刊發中文版。作者是普林斯頓大學政治學教授,高級研究院歷史研究所研究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