杜劍峰


今年9月22日在洛杉磯頒授的第65屆美國電視艾美獎,成了一屆名副其實的“政治艾美”。
眾多政治美劇在諾基亞劇院接受加冕:《新聞編輯室》和《國土安全》分獲劇情類最佳男女主角,《副總統》獲喜劇類最佳女主角,《紙牌屋》破天荒地為網絡發行的美劇奪得史上首個艾美獎,《傲骨賢妻》、《丑聞》、《政治動物》等也在一些小的獎項上有所斬獲。
從民權運動風起云涌時的《被告》(The Defenders)到美軍陷入越戰泥沼后的《陸軍野戰醫院》(M.A.S.H.),涉及政治的高質量美劇從來都深得人心。在當前這個美國電視史上“第三個黃金時代”(娛評家布萊特·馬丁語),政治美劇同樣非常耀眼。
涉及政治題材的美劇大致可分兩類,一類是“正劇”,情節人物均離現實不遠,甚至干脆以歷史人物為主角。如《約翰·亞當斯》改編自獲獎的歷史著作,為美國第二任總統立傳正名;《副總統》調侃副總統職務在美國政治制度中的尷尬地位,更表現女性在美國政壇發展的諸多艱辛;《傲骨賢妻》緣起紐約州長斯皮策性丑聞,今年斯皮策試圖東山再起、參加紐約市政選舉時,被《傲骨賢妻》主創當作推廣新一季的大好機會;《政治動物》以希拉里為原型,甚至可以作為希拉里在2016年參加總統大選的一個“預告片”。
“正劇”中知名度最高、也最為國內觀眾熟悉的當屬《白宮群英》。這部NBC從1999年開始推出的以一位虛構的美國總統和他身邊幕僚為主角的劇集,共獲得過3個金球獎、26個艾美獎,還創造過艾美獎最佳劇集4連貫的輝煌,是名副其實的政治劇經典。
劇中巴特萊總統面臨的一系列內政外交問題,從經濟政策、反恐立場到北愛和談等等,幾乎是對克林頓政府施政8年的一次回顧與總結。劇中“總統刻意誤導公眾”、“智斗國會解決預算危機”等更是會令觀眾馬上聯想到克林頓執政時的一些重要政治事件,可謂“如有雷同,絕非巧合”。
但編劇艾倫·索金(Aaron Sorkin)在創作時并未停留在對克林頓政府進行克隆上,作為一個典型的自由派民主黨人,索金還在“復盤”時對克林頓的政策做了“修正”。例如,《白宮群英》中巴特萊總統面對非洲發生的種族大屠殺下令進行軍事干預,而不是像克林頓那樣袖手旁觀盧旺達悲劇;劇中還特意安排在巴特萊發表國情咨文前,白宮幕僚刪除講稿中“大政府時代已經終結”一句(克林頓1996年國情咨文中的原話)的情節,很直白地表現了索金比克林頓更為左傾的政治立場。
索金的立場在為HBO創作的《新聞編輯室》中表達得更為淋漓盡致。該劇涵蓋了過去兩年美國時政的所有重要事件,劇中的主播威爾稱茶黨是政治上的“塔利班”,諷刺共和黨冥頑不化、挑動黨爭,為奧巴馬醫改法案辯解……由于此劇的播出正值2012大選關鍵期,《新聞編輯室》某種程度上是在為奧巴馬助選,也使劇作本身成為美國社會“按意識形態站隊”的一個縮影。
當索金向觀眾展現白宮內風云變幻時,辭職的報社記者大衛·西蒙(David Simon)將攝像鏡頭對準了生活在美國社會最底層的邊緣人的貧困與掙扎,以及美國地方政治中試圖幫助這些人走出困境的努力。
HBO自2002年起推出的《火線》(The Wire,又譯作《火線重案組》)雖然披著警匪劇的外衣,卻是一部不折不扣的政治劇。此劇共有5季,每季圍繞一個主題,毒品、工會、選舉、教育和媒體,客觀呈現美國底層生活的真相。很多觀眾是通過觀看《火線》第一次如此接近城市中心的貧民窟生活,有些觀眾在剛開始觀看時甚至質疑這是不是一部紀錄片。從警察到癮君子,劇中很多人物都有現實生活中的原型,劇中巴爾的摩市長的從政經歷和施政理念,有著現任馬里蘭州州長馬丁·奧曼里的影子。
揭示殘酷現實的同時,《火線》也讓觀眾看到地方政客在這些社會問題中的角色。有政客為了解決問題做出真誠努力,但更多的是大小官僚們為了野心而做出的政治交易。林登·約翰遜總統倡導的“消除貧困的戰役”,克林頓總統發起的“對毒品的戰爭”,難以為繼的公共教育系統……《火線》記錄了由華盛頓主導的社會變革的失敗,不僅讓其它熱衷于“宮廷戲”的政治美劇顯得“不接地氣”,也完成了對華盛頓夜以繼日的意識形態斗爭的無言批判。
《火線》是一部慢熱劇,播出時收視率平平,甚至沒捧得一座艾美獎,反而在停播之后,愈發受到好評。《時代》和《娛樂周刊》在評選“史上百大美劇”時,不約而同地將《火線》評為排名第一的“史上最佳”。奧巴馬在初次競選總統時,也稱《火線》是他最喜歡的一部美劇。
“正劇”之外,還有一類美劇只將政治元素作為點綴,劇情往往充斥陰謀論,涉及政治的部分也極盡夸張。此類“戲說”型政治劇并不等于純娛樂,有時候反倒能“預見性”地折射現實。
奧巴馬心儀的《國土安全》就是這樣一部“戲說”類的美劇。劇中的CIA女探員懷疑從中東戰場上被解救出的海軍陸戰隊軍官布洛迪已經變節為恐怖分子,為了證實自己的推測擅自在布洛迪家中安裝了監視設備,為了免責,還搞到了一個FISA(美國“國外情報監控法庭”)授權書。《火線》中巴爾的摩警方監聽一部公用電話都很難獲得法院授權,相較之下《國土安全》中的探員侵犯公民隱私的行為如兒戲一般。
隨著劇情展開,布洛迪部分接受恐怖大亨納齊爾的復仇主張,甚至自主錄制控訴反恐戰爭視頻、差點當了人肉炸彈的緣由得以揭示—美國副總統曾下令無人機在中東狂轟濫炸,令近百名無辜兒童遇難,其中就包括在布洛迪面前死去的納齊爾的兒子,當時布洛迪正擔任后者的英語家教。布洛迪在內心極度掙扎中,被副總統遴選為競選總統的搭檔,又在被脅迫下幫助納齊爾用網絡攻擊心臟起搏器暗殺了副總統,最后在試圖成為好人時卻被“栽贓”炸飛了整個CIA總部。這些匪夷所思的情節,也讓觀眾深度反思現實中的美國反恐是否不擇手段,殃及無辜。
就在Showtime有線臺首播《國土安全》一年后,前CIA雇員愛德華·斯諾登叛逃香港,揭露出美國情報機構利用FISA的掩護大量搜集公眾通訊記錄的“棱鏡計劃”。而在“棱鏡”被曝光前,《紐約時報》也披露了美軍方在奧巴馬授意下秘密制定了一個名為“處置矩陣”(disposition matrix)的殺戮名單,利用無人機清除恐怖分子。紐約大學的一項研究顯示,美國政府的無人機在巴基斯坦的經年轟炸,可能造成多達160名兒童遇難。頗為詭異的是,今年7月,知名黑客巴納比·杰克在舊金山猝死,而他曾計劃在8月黑帽子大會上演示如何近距離入侵心臟除顫器和心臟起搏器。杰克承認是《國土安全》給了他這個靈感,而有關專家稱,理論上美國前副總統切尼可以被控制了其除顫器的電腦黑客謀殺。
除了非法刺探、無人機濫殺等情節上的巧合,《國土安全》的劇情設置也頗契合美國當下的反恐形勢,尤其是該劇第三季將關注今年4月波士頓爆炸案的余波。嚴峻的反恐現實面前,曾在2008年競選中指責小布什濫用反恐權力的奧巴馬,不得不承襲前任的反恐策略,艱難地在“安全”與“合法”之間尋求平衡。這讓人想起《國土安全》中CIA探員為了阻止恐怖襲擊而打破“繁文縟節”甚至違反法律。考慮到這一點,奧巴馬觀看此劇時格外有共鳴,也就不足為奇了。
在今年4月駐白宮記者協會的年度晚宴上,演員凱文·史派西大受歡迎,被各路人士爭相拉去合影,因為他剛剛主演了一部紅遍美國的“戲說”類政治劇《紙牌屋》。
奧斯卡影帝凱文·史派西在劇中飾演的眾議院多數黨“黨鞭”安德伍德詭計多端,在國會上翻云覆雨,不僅串通媒體使總統放棄了自己心儀的國務卿人選,甚至還為了“謀權篡位”,親手謀殺了一位議員同僚。現任眾議院多數黨黨鞭凱文·麥卡錫在取笑《紙牌屋》的情節荒誕無稽時說:“如果我能謀殺同僚,那就不用每天為推動議案發愁了。”
雖說改編自早年的英劇,但《紙牌屋》刻畫的國會山上諸公為黨爭私利爾虞我詐、互相傾軋,倒是華盛頓每日黨爭權斗的真實寫照。劇中安德伍德曾說,“我只向自己祈禱,只為自己祈禱”,不禁讓人想起杜魯門總統的名言:“要想在華盛頓找到真正的朋友,只能去養一條狗。”
今年年初國務卿希拉里卸任后,本來奧巴馬屬意蘇珊·賴斯接任,結果媒體曝光賴斯在利比亞恐襲事件中誤導公眾,奧巴馬只好臨時點將約翰·克里出掌國務院。這同《紙牌屋》中國務卿任命的橋段頗為相似。巧的是,克里到國務院上任當天,剛好也是《紙牌屋》上線發行的日子。
劇中還有若干橋段有歷史或新聞的影子。如總統讓安德伍德去說服一位富豪當副總統,實際上是讓富豪朋友觀察安德伍德能否勝任副總統一職,而當年小布什讓切尼去物色副總統人選,最后也是任命了切尼本人。劇中工會領袖策動反對《教育法案》的大罷工,而2012年9月芝加哥市教師工會剛好發動了25年來首次罷工。
目前國會正在進行的預算談判中,共和黨幾名新晉的茶黨參議員為了擴大知名度,鼓吹在預算草案中加入可能導致聯邦政府停擺的條款,完全不顧此舉可能危及共和黨整體形象。相較而言,劇中安德伍德為了起草教育改革議案只是迫退一位同僚,有些小巫見大巫了。
在“戲說”程度上,還有很多美劇的情節比《國土安全》和《紙牌屋》更加離譜。《24小時》中總統與恐怖分子合謀策劃恐怖襲擊,最后淪為階下囚;《越獄》中女副總統被“公司”操控,并且讓情人冒充被自己不慎刺死的弟弟;《尼基塔》中女總統替身在白宮當眾自殺,真身則被跨國犯罪勢力綁架;《終極審判》中華盛頓的政客甚至策劃了一場核大戰,以制造總統獨裁的機會。這些充滿各式“驚天陰謀”的情節設計,雖然大多是出于娛樂目的,為了吸引觀眾眼球,但也反映了美國大眾文化中對政府和權威的極度不信任。
美國開國元勛托馬斯·杰斐遜一直強調,對人民自由的最大威脅來自政府,“只有當政府對人民感到害怕時自由才會有保障”。杰斐遜對政府的警惕,被認為是美國現代政制的思想基石之一,從水門事件到“棱鏡門”,現實一次又一次證明了杰斐遜的先見之明。而美劇中陰險的議員、野心勃勃的總統,也不斷地提醒美國觀眾要對華盛頓的政客提高警惕。
無論“正劇”還是“戲說”,政治美劇總能緊扣當下熱點,甚至透過作品對敏感的政治問題表態;有些情況下,還能通過改變觀眾的認知,對現行政策進行糾偏。今年8月,美國司法部宣布修改對毒品犯罪的起訴標準,對首犯、輕犯不予起訴,而引入社區教育等糾正機制。這讓人想起《火線》中建立“毒品特區”的情節,而剛剛全劇終的“吉尼斯史上最佳劇集”《絕命毒師》中一個落魄、患癌的化學老師成為毒梟的故事,想必也為該政策的出臺營造了足夠的民眾同情基礎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