石勇

一個國家如果說開始變得富強了,至少得有兩個指標:對外能保護自己;對內,能給社會、國民建立一道生活安全線。
這道安全線,就是養老保險、醫療保險、失業保險等“社會保障”。
中國社保制度的各種不公平,養老金“虧空”的風險,以及人們對養老沒有預期,久被詬病,群議洶洶。而現在,它正處于把“雙軌制”并軌,實現基本保障制度的統一等改革的前夜。
社保的天能不能亮?當政者將接受巨大考驗。
“憲法的生命在于實施,憲法的權威也在于實施。”這是2012年12月4日,習近平總書記在紀念現行《憲法》公布施行30周年大會上所講的話。
《憲法》第45條規定:“中華人民共和國公民在年老、疾病或者喪失勞動能力的情況下,有從國家和社會獲得物質幫助的權利。國家發展為公民享受這些權利所需要的社會保險、社會救濟和醫療衛生事業。”
這是在承諾:年老了,生病了,干不了活了,不要怕,有“社會保障”呢。
但多年來,不是所有人都享受到社會保障的陽光雨露。至少,以養老來說,在過去,國家對“體制內”的黨政機關、事業單位、國有企業人員承擔了“國家保障”的責任,但農民只能“養兒防老”,而無業流浪人員只能靠社會救濟,得不到則自生自滅。
這樣的制度設計,已經流露出把人區分為權力群體、權力親緣群體和非權力親緣群體,然后管前兩者,不管后者的意思。
從20世紀90年代起,“國家保障”向“社會保障”演進,改革力度加大。1991年6月,《關于企業職工養老保險制度改革的決定》發布。在養老保險的籌資方面,確定社會養老保險費用由國家、企業和職工三方共同籌資。
于是,養老金“雙軌制”閃亮登場了。企業職工的“養老”被推向“社會”,而機關事業單位人員的退休金,則仍由財政,也就是納稅人埋單,他們不用交一分錢。這樣的制度設計,從一開始就預設了權力群體是特殊人群,在養老制度改革中有豁免權,納稅人要對他們兜到底。
它也是一次裂變:國有企業改革,國家甩包袱了,很多人已不再被認為是權力親緣群體,無法再享受制度紅利。
如果說,在這些歷史的片斷里,國有企業職工,非公有制企業員工,甚至農民工還沒有“合流”的話,那么,1997年《國務院關于建立統一的企業職工基本養老保險制度的決定》發布后,經過漫長的煎熬,他們終于作為“雙軌制”中的一軌,走到一起了。
而值得注意的是,在2011年7月 《社會保險法》施行以前,所有這些社保改革,都沒有全國性的法律支撐,而是行政法規決定的。但對公民提供社會保障是通過政府來完成的國家義務,而非僅僅是政府層面的行政責任。
而這部法律,在養老金雙軌制的不公已觸發社會情緒時,仍然沒有“并軌”,把“公務員和參照《公務員法》管理的工作人員”的養老,交給了“國務院規定”。從法律層面上,中國錯過了一次把所有公民公平、平等地設計為保障主體的機會。這是中國社會保障制度的一大缺陷。
無論從哪方面來看,公務員和參公管理的人員凌駕于社會保障制度之上,不交錢,拿的退休金比別人高幾倍,同時還有公費醫療“侍候”,這都無法讓人“情緒穩定”。
很清楚,社保改革要做的事情,就是把“雙軌”合為一軌,讓公務員和所有人走在一起。2010年4月,溫家寶總理在《求是》上發表文章,指出要改革機關事業單位退休金制度,加快制度整合,逐步實現基本社會保障制度的統一和城鄉銜接。十八大報告則強調,要 “逐步建立以權利公平、機會公平、規則公平為主要內容的社會公平保障體系”。
社保改革的制度設計,其背后的理念,至此已很清晰。而按《社會保障“十二五”規劃綱要》,“并軌”已是鐵板釘釘,盡管改革先拿事業單位人員“下手”,從2009年1月到現在,試點了5個省市,到現在結果仍不得而知。
答案也是很清楚的:在制度設計上,仍然預設公務員是特殊人群。喊著“弟兄們往前沖”,自己躲在一邊,如何服人呢?
溫家寶總理曾經說過:建立社會保障是現代國家的重要標志。但現代國家還有另一個標志,那就是以“公民”的身份來設計社會保障制度,同時,奉行“弱者優先”的理念。
但原有的社保,尤其是養老制度、醫療制度,恰恰不是以“公民”身份,而是以“職業”身份來設計;強者優先,而非弱者優先。它建立了一個錯誤的邏輯原點:對于權力群體和與權力沾邊的群體,國家出錢來保,類似于“特供”;而對于非權力群體,國家出強制力,出管理機構,讓他們和他們的雇主交錢來保自己。

這當然不公平,而且會惡化成多層次、結構復雜的不公平。后果很清楚:社保系統的合法性在流失,人們很不滿意,它也遠未建立國家信用,讓人相信現在交的錢,年老了可以領到。
從不公平來看,第一種已積怨甚深,產生嚴重的社會后果,引起了權力群體和非權力群體的社會分裂。
無論從哪方面來看,公務員和參公管理的人員凌駕于社會保障制度之上,不交錢,拿的退休金比別人高幾倍,同時還有公費醫療“侍候”,這都無法讓人“情緒穩定”。這種制度設計是通不過政治倫理檢驗的。這個社會,怕的就是部分群體玩特殊,在養老、醫療等方面,也形成“啃老百姓”的食物鏈。
第二種不公平可稱之為“結構性不公平”,即以省級“統籌”養老、醫療資金之時,地區之間、非權力群體中各階層之間的不公平。富的地方,和窮的地方,社保待遇是有很大差別的。而這害苦了流動性很強的農民工,為了養老,他們也要交錢,但由于很難轉移接續,只能帶走交的錢中的個人部分,企業幫交的那部分,只能當“活雷鋒”了。而對于無業或經濟困難的人來說,要在年老時有個保障,也必須交錢,而且還要交夠一定年限,這無異于長期惡化他們的生活處境。這種結構性的不公平,相當于是富的地方啃窮的地方,弱者自己保障自己。
第三種就是代際不公平,即形成的食物鏈大概是“A代啃B代,B代啃C代,C代啃D代……”,整個制度設計,以及實際運作就是“寅吃卯糧”的邏輯。反思一下,這一代際不公平根源于“甩包袱”的思維。國有企業改革中,有關方面對人們說換一種玩法,由“國家養老”變為“社會養老”吧。這是養老保險制度在時間上的開始。但是,對于制度設計來說,退休和快退休的人,他們沒交或沒交多少錢,而要領養老金,這一“轉型”成本應該是國家來擔,而不是攤給“新人”,畢竟,“老人”、“中人”在低工資時代所創造的收益是被國家拿去的。
不公平的東西一定是充滿風險的。這三種不公平,都對社會穩定造成威脅。尤其是養老制度設計的“寅吃卯糧”邏輯,是一個高風險的自敗系統。“老人、中人啃新人,新人再去啃更新的人”得有一個前提,就是總體上新參保的人比退休的人要持續增加。問題是老齡化社會的來臨,摧毀了這個前提,啃到一定時候,恐怕就不夠啃了。
看一下把轉型成本主要推給老百姓的后果:統一養老保險的第二年,即1998年,養老保險個人賬戶中,空賬額為450億元,1999年為1000億元,2000年為2000億元,2005年為8000億,2007年突破了萬億大關,2011年底突破2萬億,達2.22萬億,這一速度對應著中國步入老齡化社會的速度……風險越來越高,這氣球還能吹多大?
無論對于老百姓,還是執政者,這是強大的改革壓力,因為無法再拖下去。而它,也終于形成了改革的預期。
2012年年末,人社部釋放出了養老保險制度“并軌”的信號。
11月,《城鄉養老保險制度銜接暫行辦法》征求社會意見。《辦法》提出,職工養老保險、新農保以及城鎮居民養老保險將實現銜接轉換,繳費年限也將明確換算辦法。這是在打算把按城鄉、有無職業來進行設計的養老保險制度進行“并軌”,對非權力群體統一搞,結束“三駕馬車”在社會保障上的割據局面。
養老保險制度、醫療保險制度等的“并軌”,并不像摸著石頭過河的時代也許只是為了解決什么麻煩,而就是現代國家基本制度建構中的一項重要內容:社會保障制度是現代國家制度的一部分,國家當兌現憲法的承諾。
12月,人保部副部長胡曉義在接受媒體采訪時,透露人社部下一步“將改革和完善企業和機關事業單位社會保險制度,在推進事業單位分類改革的基礎上,同步推進機關事業單位社會保險制度改革”。這一信息,被外界普遍解讀為,在權力群體和非權力群體上,養老保險制度有望走向“并軌”。
一旦實現“并軌”,分人群設計、分部門管理、分地區實施的養老保險制度割據局面將被終結。
但中國的改革因為“既得利益集團的阻撓”,還有別的原因,已經具有“拖延癥”的癥狀。說“我們將要干”,和“哪個時候真干”以及“能不能干好”是兩回事。在這個關鍵點,改革者需要一種超越于具體事項上的政治擔當。
從政治理念上而言,“并軌”改革必須盡快干,這是毫無疑問的。不公平的制度難以找到為自身辯護的理由,它威脅人們的社會團結和政治認同。預設有點權力的人就是比別人特殊,這個在現代政治文明中是找不到理據的。
而在利害關系上,養老保險制度的社會風險,債務風險,不斷地擴散、積累,不及早改革,到時要控制,恐怕都難了,這是對老百姓、國家的不負責任。在這點上,除了“只要我有利益,哪管以后怎么樣”的人之外,執政者和老百姓能夠獲得改革的共識。老百姓的眼前、長遠利益,其實和執政者的長遠利益息息相關。
就改革的實質來說,養老保險制度、醫療保險制度等的“并軌”,并不像摸著石頭過河的時代也許只是為了解決什么麻煩,而就是現代國家基本制度建構中的一項重要內容:社會保障制度是現代國家制度的一部分,國家當兌現憲法的承諾。
還不僅僅如此。一個國家的存在,就是給老百姓的生活提供一種“擔保”。按照公民身份來設計統一的社會保障制度,維護它的安全,其實就是在為人們的未來保障提供擔保,以國家信用來讓老百姓對今天、未來有預期。
按照這樣的政治擔當來推進社保并軌改革的話,那么,可以跳出以前經常遇到的一些思維陷阱。
一種陷阱就是為了避免改革的震蕩,依賴于“試點”來推進。但在阻力很大的時候,往往是無疾而終,或只是“試點”而一再拖延。對于社保并軌改革來說,“試點”只意味著打破一點特權而已。被特權所限,則什么都做不成。
另一個陷阱,就是還習慣于 “甩包袱”式的改革思維。至少在養老保險制度的并軌、對養老金個人賬戶 “空賬運行”風險的消除中,已經不能這樣做了。應該考慮以國企紅利、財政投入、提高養老金收益率等方式,來彌補歷史的欠賬,合理地對以前的“老人”、“中人”有個代際補償,不讓成本由“新人”承擔,做實個人虧空賬戶。同時,“并軌”時,對于公務員和參公管理人員如何參保,又如何合理、公平地在國家、社會和個人之間分攤成本,也有相應的制度設計。
社保制度的并軌改革,是一次從制度上對人們的社會整合。它能走多遠,將折射出中國的深化改革能走多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