葉竹盛

近來在微博的助力下,輿論對于官員財產公開的倒逼之勢越來越強烈。自“表哥”楊達才被曝有多款名表而被查落馬之后,又有福建省交通廳廳長李德金和蘭州市市長袁占亭等官員被曝在公開場合佩戴多款名表。從邏輯上說,被質疑的官員除了主動公開財產之外,沒有其他更好的自證清白的辦法,這無疑也成了一種推動力。
2012年11月,中紀委組織的反腐工作專家座談會上,官員財產公開成了與會學者熱議的話題。一個月后,廣東省紀委宣布在珠海市橫琴新區、廣州市南沙區、韶關市始興縣三個地方試行官員財產公開制度。根據《廣東省從嚴治黨5年行動計劃》,3個地區的試點將在2014年前完成,并在試點基礎上逐步向全省推開。這是首次由省委層面主導部署的試點計劃,并且有詳細的推廣時間表。1月9日,廣州宣布在南沙區約300名副處級以上黨員領導干部中試點探索家庭財產黨內申報公示工作。
官員財產公開制度如箭在弦上,勢如待發。但與此同時,出于各種現實考量,這次“再出發”是否又將如此前的多次試驗一樣,無疾而終呢?能否為這一制度的破冰發展乃至落地扎根找到一條既能突破阻力,又能發揮實效的現實路徑呢?
30多年的改革經驗表明,中國的改革歷程總是在阻力與壓力兩種力量的較量中艱難前行。就官員財產公開制度而言,毫無疑問,來自民眾質疑的壓力已經逼近臨界點,除不斷曝出的“表哥”、“表叔”之外,媒體上也經常曝光資產驚人的官場“房哥”、“房叔”,最近甚至曝出鄭州“90后”“房妹”坐擁11套房。現在的問題是理清阻力來源。
最大的現實問題是龐大的“腐敗呆賬”。雖然不能否認一些官員通過正當途徑合法致富,但諸多官員表面清廉,落馬后被查出巨額財產來源的案例顯示,中國的確存在龐大的“腐敗存量”。部分學者呼吁實行“有條件的部分赦免”制度,即規定官員在申報時如果將收受的賄賂匿名清退了,案發后退贓部分可以赦免。實際上各地紀委早已設立了“廉政賬戶”,接受官員的匿名退贓,已為潛在的問題官員在公開財產前提供了制度出路。“腐敗呆賬”問題如何解決,直接關系官員財產公開的阻力大小。
影響改革的另一個原因來自社會的固有觀念。一方面是官員的抵觸心理,認為公開財產意味著個人隱私權受損,例如有人大代表曾提出,財產公開后可能引來小偷。這種觀念顯得有些滑稽。全國人大代表葉青表示,“與一般公民不同,官員在隱私方面理應享有相對更少的權利”。
原長沙市天心區規劃局局長張力是近年來“輿論”倒逼之下主動向公眾公開財產的第一人。像張力一樣曾受過質疑的官員,最關心的并不是個人隱私,他在公布個人財產后曾向媒體表示,“對于這件事,給個人帶來的影響微乎其微,但就怕會影響到規劃部門的形象”。
他所說的“部門形象”實際上涉及民眾對官員及政府部門的看法問題。張力主動公布財產后,有贊也有彈。例如有評論員發文寫道,“我們憑常識就可以判斷,加起來高達數百萬的家產,根本不是一個官員憑借正常工資收入能夠達到的。”這代表了普通民眾對官員的看法。一位在發達地區工作的科級干部告訴《南風窗》記者,他的同事中,家里有多套房子的比比皆是,“主流宣傳的官員形象和實際相差太大,我們樹立的官員形象都是甘于清貧,且實際收入并不高”,然而,在他所任職的地區,早在10年前,就有公務員領取上萬元月薪,“年終獎都是一大信封”。當時房產價值并不高,一些有投資頭腦的官員,坐擁多套房子并不稀奇。
這位科級干部分析說,“公務員工作和收入很穩定,又沒有醫療和社保的顧慮,因此敢于投入,借房產、股票增值的形勢迅速致富的也不在少數”,但是“很多東西不能說”。張力對媒體公開的內容除了具體項目外,也介紹過購買房產的經歷,“1993年,1.8萬元一次性買下73平方米的房改房;1999年,以8.76萬一次性買下73平方米的單位房;2002年,將1999年買下的單位房以14.5萬元賣出,在長沙唯一星城以每平方米2800元的價格購買一套148.7平方米的房子,首付12萬,貸款29萬元;2003年,在八方小區以每平方米1420元的價格一次性買下188.9平方米的住房,并于2008年轉到家屬名下;2004年10月,在長沙同升湖白竹水鄉以每平方米2380元買下總價為59萬元的248平方米住房,貸款25萬。”
一位在浙江工作的局級官員也向 《南風窗》記者表達了民眾觀念與官員財產現狀之間的巨大落差可能引發的問題,“即使是合法的財產,因為與預想的差距太大,也會被認為是腐敗收入,全面公開的話大家未必接受得了”。如果能像張力一樣,不僅公開現有財產,而且也詳細公開財產購置的細節,或許足以消除前述評論員提出的質疑。
此外,中紀委官員曾在2011年的新聞發布會上提出,官員公布財產在技術上也有難題,主要是目前還缺少完善的社會誠信體系和信息統計體系。的確,一些官員擁有多張身份證、多個戶籍乃至多本護照的事實早已不是公開的秘密,例如前述“90后”“房妹”就被查出擁有兩個戶口。基本的戶籍身份信息都無法做到周密,遑論更為復雜的信用和統計體系。然而,近年來,規模與中國相近,但經濟水平更為落后的印度和俄羅斯都相繼推出了全國范圍內的官員財產公開制度。
查閱已有試點地方的有關規定,官員違反規定不公開財產或是虛報的,處理結果一般僅限于內部批評教育或是處分,但即便是如此輕微的處罰措施也幾乎沒有適用過。
《南風窗》記者詢問多位在職公務員是否愿意公開自己的財產,得到的答復多是“無所謂,查就查,沒什么好怕的”。以往的幾個試點地區在財產公開制度上的探索不可謂不全面,對公開范圍、公開形式和公開對象都有諸多探索,并且試點內的官員大多主動公開了個人財產。然而,被認為是“反腐利器”的財產公開制度卻在多個試點地區都“點了啞炮”,目前為止并沒有任何官員在財產公開問題上被投訴或是處理。這種“零投訴零異議”的結果顯示試點實踐并沒有發揮實效。
財產向公眾公開都無法發揮實效,就更不用說內部申報制度的有效性了。實際上中國早在1995年就實行一定級別官員內部申報財產制度。去年10月,網絡曝出廣州市番禺城管分局政委蔡彬共有21套房產的消息,經官方調查屬實。根據廣州市紀委的調查結果,蔡彬在內部申報時只填寫了兩套房產。
財產公開制度的真正破冰應當是發揮一定實效,對官員形成一定的約束力。上述科級官員告訴《南風窗》記者:“雖然讓我公開財產沒什么問題,但是這沒什么用。”他所在單位試行科級以上官員內部申報制度已多年,但是“目前為止沒有聽過有誰被處理甚至警告的”。查閱已有試點地方的有關規定,官員違反規定不公開財產或是虛報的,處理結果一般僅限于內部批評教育或是處分,但即便是如此輕微的處罰措施也幾乎沒有適用過。
在世界范圍內,轉型時期的官員財產公開制度難免會引起一定沖擊。1993年,韓國立法要求全國公務員申報財產,所有高級官員都要向社會公布財產,是次廉政風暴中,5000多名官員受到懲處。墨西哥2002年通過了 《信息公開法》,生效僅一周,全國就有約1萬名公務員因沒有依法公示而被停薪停職。
只有在實際威懾之下,官員才可能主動并且全面公開財產。更重要的是,只有讓公眾看到這一制度的實際效果,公眾才可能更有動力去監督官員財產公布的情況是否屬實。這是財產公開制度能否成功破冰的關鍵。2010年,中央發布《關于領導干部報告個人有關事項的規定》,第17條規定,在情節嚴重的情況下,對官員進行“調整工作崗位和免職”等處理。此次廣東省委主導的財產公開試點也“下了重手”,規定“對個人應報告的重要事項隱瞞不報告或作虛假報告的,一經發現、查實,一律先停職再作調查”。
被賦予了極高期望的官員財產公開制度本應作為反腐破冰的利器,但這一制度本身的建立也存在破冰難題。要找出財產公開制度破冰的現實路徑,既要認清現實阻力,更要充分認識來自民眾的壓力。前述浙江局級官員告訴 《南風窗》記者,不能因為存在現實難題就不公開財產,反而更應該“加快推,讓民眾了解官員真實的情況,形成有利于官員的環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