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背叛生命

姓羅名強

一

夜色深沉，霓虹燈閃爍，一輛汽車停在市中心的咖啡館前。車門打開，走出一名優(yōu)雅的男子，合體的西裝，斯文的眼鏡，皮鞋是一款簡單的樣式，卻不失經(jīng)典。他取下帽子，理了理脖子上的圍巾，走進餐廳。

侍者引領(lǐng)他走到預(yù)訂的餐桌前。燭光下，另一位男子起身，緊握他的雙手。隨即，兩個男人開始興致勃勃地交談，從古典音樂到當代詩歌，話題甚廣。

紅酒飄香，從著裝到談吐，無一不彰顯出他們上流社會的身份。

悠閑的背景下，突然響起了槍聲，極不和諧地刺破了這安靜的夜晚。這是1941年的巴黎，法國政府投降后的第二年。

二

他是伊朗駐法國的外交官，自幼接受良好的教育，是國家精英階層。這個成長順利的男人，對自己的國家有著無比的熱愛。全世界都沉淪在戰(zhàn)火中，而他還能喝著濃香的咖啡，不擔心安全，不必忍受饑餓，幸福、精致地生活著。他沒有理由不愛這個國家，忠于自己的祖國，努力完成每一件外交工作，是他的信念。

他還是個有著道德潔癖的人，誠實，不容許自己撒謊。不管是面對上司還是朋友，他竭力維護自己的原則，對于欺騙或者背叛的行為，他憎恨到骨髓之深。在他的觀念里，欺騙，是一宗罪。

三

投降后人心惶惶，隨時穿梭的坦克，常常在大街上搜查的軍人，還有夜半時分刺耳的警笛聲，讓這個城市的空氣格外壓抑——這些，對他來說，并沒有太大的影響。享受精致的上層生活，努力與在德國控制下的法國政府搞好外交關(guān)系，就是他的生活。

街面上，憲兵呼嘯而過，逮捕反對他們的百姓，這讓他有時候覺得很不舒服，但還不足以改變他的觀念。那個陪他喝咖啡的男子是他的至交好友，在音樂、文學方面，有著常人難以企及的學識，是他難覓的知音。而好友也是納粹軍人，這樣的紳士，讓他如何對納粹軍隊反感？

每周他起碼有三天時間跟安德烈在一起，這是生活，也是工作。對方是德國軍人，同時也是法國政府外交部門在這座城市的實際管理者。初識緣于工作，但深交，卻是因為相互的學識和欣賞。

戰(zhàn)火紛飛的歲月中，還能找到好朋友，共享安靜中閑暇的生活，在那時是多么彌足珍貴。

四

近幾個月來，他開始反感德國納粹。起因是某日在街上行走，一群直撞過來的憲兵用槍口指向自己，世界剎那停住，他的大腦一片空白，緊張驚恐之際，槍聲響起——身后，一個男子倒在血泊之中。回過神來，衣服被汗浸濕，原來，死的是個游擊隊員。

無論怎樣，他都無法接受一個人在不加審判的情況下被槍殺，這與他所接受的教育觀念嚴重相悖。最重要的一點是，他無法承受被人用槍指著的高壓，還有那親眼目擊的死亡，這些情景，讓他在接下來的夜晚里連續(xù)失眠。

他找到安德烈，強烈指責這種暴力的冷血殘酷，對方沉默半晌，道歉，然后表示也不理解，但無法反對，這是他們認識以來第一次不歡而散。

接下來發(fā)生的一件事，讓他開始對自己的價值觀有了強烈的質(zhì)疑：他在領(lǐng)事館的門口看到一對母子。母親哭泣著請求簽證，一個紳士是不會拒絕給予女性幫助的，他把母子接進房間，詢問情況——對方是伊朗籍猶太人，她的丈夫已被抓走半年仍杳無音信，而該地區(qū)，已開始了大規(guī)模的圍剿。

他憤怒了，責罵這種變態(tài)的藐視生命的行為。立即拿出簽證，一個簡單的印戳，他救下了一對生命。

看著母子無以言表的感激之情，他生平第一次開始懷疑自己原來的精致生活是否真的幸福。

五

幫助人能讓人快樂，但也能帶來麻煩。

蓋世太保不知從何處知道了他幫助過猶太人，來搜查他的家，他以自己外交官的身份，擋在門口大聲抗議。憲兵沒有搭理他，粗魯?shù)貙⑺崎_，進了屋搜查。

麻煩接踵而至，無數(shù)伊朗籍猶太人知道了簽證的事蜂擁而至，他沒有猶豫，這是他的工作。簽證才開始填寫，無孔不入的憲兵就聞訊而來，強行逮捕了所有的猶太人，并拉去集中營。在哭聲中，他才知道，這是一條死亡的路。

痛苦之中的他，找到安德烈請求幫助，對方也無力應(yīng)對，無奈地拒絕了他。

一邊，是幾十年的原則，另一邊，是幾百條生命。他開始徘徊，想起那么多渴望生命的眼神，他做了最重要的決定——撒謊。

六

他給納粹當局提交報告，稱伊朗猶太人與歐洲猶太人沒有血緣關(guān)系，并非同一類人。為此，他編了一個故事：巴比倫王國當年將猶太人流放到波斯，但波斯皇帝居魯士對這些猶太人采取寬容政策，于公元前538年將他們放回故鄉(xiāng)。從此，伊朗再也沒有猶太人。不過，那些返回巴比倫的猶太人留下了他們的宗教經(jīng)典，一些伊朗人對猶太先知摩西的故事感興趣，隨后成為摩西的追隨者，從而成了伊朗猶太人的祖先。但他們與真正的猶太人沒有任何血緣關(guān)系，所以他們不屬于猶太民族。

他希望這個故事能讓納粹當局相信，伊朗猶太人和普通的伊朗人一樣，是雅利安人，是納粹的盟友。他們應(yīng)當享有伊朗人在納粹占領(lǐng)區(qū)的全部權(quán)利，不應(yīng)受到逮捕和迫害。

納粹當局起初對這個故事半信半疑，他們本想召集“御用”人種血統(tǒng)專家進行調(diào)研，但他的謊言欺騙了安德烈。在對方的幫助下，當局的調(diào)查最終不了了之，并授予伊朗猶太人和普通伊朗僑民同等待遇。

七

在這之后，他把伊朗駐巴黎外交機構(gòu)的簽證一個一個頒發(fā)給了伊朗猶太人和其他猶太人，確保他們能順利離開，這是生命的簽證。

沒過多久，他手上的300份簽證就填發(fā)一空，而猶太人還不停地前來。

他向伊朗政府報告了情況，希望獲得國家的幫助，但政府拒絕了他的請求——二戰(zhàn)期間，伊朗政府保持中立，但仍與德國簽訂了貿(mào)易協(xié)定，保持著較為緊密的外交關(guān)系，政府不希望個人的行為影響到兩國的關(guān)系，命令他立即停止活動。

這是他為之忠誠的國家，怎么辦？在生命面前，他已欺騙了朋友，這一次，他又背叛了自己的國家——簽證不夠，他就自己偽造印刷。

簽證越發(fā)越多，憲兵盯上了他，聰明的他花費大量的金錢舉辦各種晚宴，邀請安德烈及其他納粹高官前來玩耍，以此來避開憲兵的調(diào)查。

八

1941年9月，為切斷納粹德國的供給線，英國和原蘇聯(lián)組成盟軍攻打伊朗，迫使德黑蘭政府簽訂停火協(xié)定并中斷了與德國的關(guān)系。考慮到他的安全，伊朗政府隨后向駐巴黎外交機構(gòu)下令，要求他盡早返回德黑蘭。

但是，他選擇了留守。雖然沒有了外交豁免權(quán)，沒有了領(lǐng)事館，但他依舊冒險幫助猶太人，用自己的祖?zhèn)髫敭a(chǎn)維持外交機構(gòu)的正常運作，購買大量的禮品贈送給那些納粹軍官，獲得對方的信任，利用關(guān)系幫助猶太人離開。

與此同時，他找到瑞士駐巴黎大使，在他的多番請求之下，瑞士人也開始向猶太人提供外交文件，保護他們的利益。

直到二戰(zhàn)結(jié)束的4年時間里，究竟有多少猶太人因為得到他的庇護而離開歐洲，他自己都沒有準確的數(shù)字。他只知道大約發(fā)放了一千多本護照，單本護照一般可供多人使用，也就是說，他大概救出了2000～3000名伊朗猶太人，而這些人原本很可能被蓋世太保送進集中營，遭到虐待甚至屠殺。

九

他叫阿卜杜勒·侯賽因·薩爾達里，二戰(zhàn)期間伊朗駐法國巴黎的外交官。

在他的幫助下，許多猶太人保住了生命，并在戰(zhàn)后過上了幸福的生活，但他自己卻沒有那么幸運。1952年，他應(yīng)召回到伊朗，卻遭到政府起訴，指認他未經(jīng)匯報就隨意簽發(fā)伊朗外交文件，是叛國行為。而德國朋友安德烈也因為他的欺騙被認定工作失職，讓納粹當局拘捕后下落不明。兩件事情的發(fā)生，讓他沉浸于無盡的痛苦之中。

1978年，薩爾達里在以色列國家大屠殺紀念館發(fā)表過一次低調(diào)的戰(zhàn)后感言：正如你們所知道的，我有幸在德國占領(lǐng)法國的時候成為伊朗駐巴黎領(lǐng)事，拯救生命是我的職責所在。

1979年后，薩爾達里被剝奪了退休金，財產(chǎn)被充公，接著陷入貧困。兩年后，他在英國首都倫敦孤獨離世。

真誠對待朋友，忠于祖國，這是一種信仰。在生命面前，他選擇了另一種方式，重新塑造了一個高于信仰的原則，人性、良知以及對生命的虔誠，超越了普通的信仰，詮釋了什么是最高意義的忠誠——不背叛生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