閔杰
因為極少出門,32歲的楊虎不修邊幅,胡子拉茬。說話的間隙,習慣在客廳的走道間頻繁地來回走動,用他自己的話說,“心里像長了草一樣,靜不下來。”
除此以外,他看上去和常人并無太多區別。邏輯清晰,說話有條理,對自己曾經經歷以及正在經歷的一切,都能清晰描述。
但事實上,楊虎曾因“精神分裂癥”被評定為“精神殘疾三級”,屬于重癥殘疾,這是一個也許永遠都無法摘除的標簽。
也正是因為這個標簽,楊虎向北京市豐臺區住房保障辦公室提出的購買經濟適用房申請被一再駁回。楊虎及其家人從未料到,當初被視為“福利”的“殘疾人證”,卻成為生活中無處不在的“絆腳石”。
今年8月,楊虎將豐臺區房管局告上法庭,要求獲得殘疾人應有的社會保障,被視為“精神殘疾人爭取福利”的第一案。
楊虎人生的變故發生在2006年12月。當時,他就讀北京物資學院,因一些事情與校方發生沖突。之后,他開始出現嚴重的幻覺和幻聽,總認為有人在跟蹤他。
無奈中,父母把楊虎送到北京市豐臺區精神病防治院治療。2008年2月,楊虎在首都醫科大學附屬北京安定醫院接受治療,被診斷為精神分裂癥。
楊虎一家將學校告上法庭,雙方最終達成庭外和解,由學校賠償楊虎16萬元。
不過,這樣的補償顯然不能改變楊虎生活的窘境。2009年9月,楊虎在街道辦的幫助下取得了殘疾人證,殘疾等級為三級。有了這個證件,楊虎獲得了每年2000元的門診醫藥費用報銷,以及免繳醫保和社保等福利。然而,更多的問題接踵而至。

楊虎父母都是普通退休職工,一家三口原本擠在建于上世紀80年代的樓房里,只有四五十平米,非常局促。在楊虎年滿30周歲后,父母根據北京市申請經濟適用房的規定,準備為楊虎申請一套經濟適用房,“希望給他買一套房,至少生活有個保障。”
“在豐臺區大紅門街道辦領表的時候,他們說精神殘疾的不能申請。申請人必須是完全民事行為能力人。”楊虎母親告訴《中國新聞周刊》,這讓她再次前往安定醫院求助,“安定醫院精神科的主任醫師覺得這很荒謬,告訴我,精神病人不是無行為能力人。他還說,除了法院,任何人不能隨意認定一個人是否有行為能力。”
帶著這樣的疑問,楊虎母親開始到豐臺區房管局上訪。“豐臺區房管局說很理解我們的難處,但無能為力,因為上面政策就是這么規定的,他們只能執行。”
豐臺區房管局所言的“規定”,指的是2007年出臺的《北京市經濟適用住房購買資格申請、審核及配售管理辦法》,其中第十一條規定,申請家庭應當推舉一名具有完全民事行為能力的家庭成員作為申請人。
無奈中,楊虎母親只能前往北京市住房和城鄉建設委員會(以下簡稱北京市住建委)信訪,希望住建委拿出證據證明楊虎是否為無行為能力人。
北京市住建委給出的最終信訪答復是,“我委作為住房保障行政管理部門,無直接認定申請人行為能力的法定職權。但根據信訪人提供的精神殘疾證書和精神疾病司法鑒定結論,可能直接影響申請人住房保障資格申請及后續配租配售合同簽訂的效力,故申請人在此情況下,有義務配合街道、區縣住房保障管理部門,進一步提供相關材料,對其民事行為能力情況進行證明。”
豐臺區住房保障辦公室主任潘瑞金告訴《中國新聞周刊》,豐臺區房管局正是嚴格按照北京市的有關規定在執行,“我們并沒有認定楊虎是否為無民事行為能力人,只是對此存有疑問。”
“相關部門的合理懷疑是合理的,不算歧視,也是保護當事人權利的一個表現。如果他不能合理表達他的意思,有時候會給自己的權利造成損害,比如有些病人患病的時候把自己的財物分給別人。”上海市精神衛生中心副院長謝斌告訴《中國新聞周刊》。
不過,楊虎的代理律師李仁兵并不認可這種觀點。“《中華人民共和國民法通則》規定,十八周歲以上的公民是成年人,具有完全民事行為能力。只有不能辨認自己行為的精神病人才是無民事行為能力人。”在他看來,如果豐臺區房管局對楊虎的民事行為能力有疑問,根據“誰主張,誰舉證”的原則,應該由豐臺區房管局向法院提出對楊虎的鑒定申請,否則就是制度歧視和故意設置障礙。
在多次上訪無望之后,楊虎將豐臺區房管局告上法庭,豐臺區法院最終于8月28日正式受理此案。在李仁兵看來,這是“精神殘疾人士爭取福利”的第一案,或將影響深遠。
根據北京市經濟適用房、廉租房等管理規定,重殘人員都屬于“優先”配租或配售的范圍。但在現實中,與肢體殘疾不同的是,精神殘疾的重殘人員不僅得不到優先照顧,往往被政策拒之門外。
這種情況并非個案,北京市民王儼漪也有相同際遇。她告訴《中國新聞周刊》,父親王春林曾在30多年前被單位送進精神病院,診斷為“精神分裂癥”,但近十年來一直沒有發病。在申請廉租房實物配租時,他也因為被懷疑不具有“完全民事行為能力”而被豐臺區房管局拒絕。王儼漪為此多次上訪。
王儼漪說,她曾經前往北京市海淀區北下關街道辦咨詢,對方表示,可以為精神殘疾人辦理申請。但在豐臺區情況則不一樣,“豐臺區房管局的一位工作人員曾告訴我,豐臺區出過一個內部文件,精神殘疾和智障都不能申請政策保障房。”
不過,潘瑞金否認豐臺區曾發過這樣的內部文件,稱只是嚴格按照北京市的有關規定在執行。他告訴《中國新聞周刊》,“在廉租房實物配租方面,發生過非常多問題,絕大部分都是精神殘疾的重殘人員,有拿刀砍人的、有放火的、有跳樓自殺的、有往別人家潑糞的。”
在楊虎的代理律師李仁兵看來,房管局的思維是一種“有罪推定”,背后的實質是大眾、社會甚至政府部門對精神殘疾人自我權利主張的誤解和歧視。“長期以來的宣傳,使‘精神病人被妖魔化了,導致社會公眾,甚至政府部門想當然地認為精神病人就是‘無民事行為能力或者‘限制行為能力。這就造成了很多制度歧視,剝奪了精神病人的民事權利。”
在他看來,這種思維最嚴重的后果就是“被精神病”現象的出現,“當精神病人自我主張的權利被漠視的時候,把某個人送到精神病院就會成為家庭紛爭的工具,造成很多悲劇。”
“民事行為能力不是通過精神殘疾診斷來鑒定的,要通過司法鑒定,由法院來認定,要結合從事民事行為當時的狀況。”上海市精神衛生中心副院長謝斌告訴《中國新聞周刊》,民事行為能力的判斷跟疾病診斷不能畫等號,甚至和病人持有的精神殘疾證也不能畫等號。
根據一直致力于消除歧視的公益機構北京益仁平中心向《中國新聞周刊》提供的資料顯示,截至2013年,北京市登記在檔的重性精神障礙患者為7.1萬人,其中重性精神疾病患者6.3萬人(包括精神分裂癥、偏執性精神病、分裂情感性障礙、雙相(情感)障礙、癲癇所致精神障礙、精神發育遲滯等),酒精依賴、嚴重抑郁障礙等患者有0.8萬人。
在益仁平中心工作人員呂泉看來,和肢體殘疾人士相比,精神殘疾人在就學、就業和各項社會福利方面遭受的歧視和不公更是令人堪憂。
楊虎的申請遭到拒絕后,也曾求助于益仁平中心。呂泉作為該事件的負責人,選擇用“行為藝術”的方式來呼吁對精神殘疾人的關愛。在8月13日農歷七夕這天,他來到豐臺區房管局和豐臺區殘聯門口,一手擎著寫有“精神障礙者更需呵護”字樣的白傘,一手握著藍色妖姬玫瑰花,“傘表示遮風擋雨的呵護,玫瑰花表示關愛。”
而對于精神殘疾人所遭受的歧視和不公,謝斌表示,這是“全球性問題”:“這里面反映的不單是法律問題,單靠法律不能完全解決,還是要營造減少對精神病人偏見和歧視的社會氛圍。”
這種情況在中國更為普遍,社會公眾對“精神病人”的歧視和偏見由來已久,“有些精神病人,哪怕帶著癥狀 ,也可以很好地適應社會。”謝斌說,最典型的案例,就是根據真實事件改編的美國電影《美麗心靈》的主角,數學家約翰·福布斯·納什,他是一位嚴重的精神分裂癥患者,但卻因在博弈論和微分幾何學領域潛心研究,而獲得了諾貝爾經濟學獎。
今年5月1日,歷經27年立法長跑的《精神衛生法》終于得以實施,這部法律曾被一些社會組織寄予厚望,希望對精神障礙患者存在深刻制度性歧視的一些法規進行一次清理。
公益法律組織深圳“衡平機構”精神法治衛生項目負責人、公益律師黃雪濤告訴《中國新聞周刊》,《精神衛生法》最大貢獻是確立了“非自愿住院的危險性原則”。據此原則,除非達到“危險性”程度,精神障礙患者有權拒絕住院。第二個貢獻在于,對于因有“危害他人安全的危險”而住院的患者,患者本人或其監護人可要求再次診斷和鑒定。這對防止精神病收治制度被濫用,做了比較充分的制度安排。
而在社會領域,涉及精神病人的權利保障方面還不充分。謝斌坦言,“《精神衛生法》的規定太原則性了,很多都是倡導性條款。具體到個案的時候,沒有可操作性,也很難進行責任追究。”
在謝斌看來,另一個棘手的問題是,精神病人一旦因為某些原因領了殘疾證,即使將來病情出現好轉,殘疾證也無法撤銷,給今后的生活帶來無法預料的問題,“領了精神殘疾證,是為了享受殘疾人的福利待遇,也是社會提供給他的一個保障。但領了這個殘疾證以后,在今后的就業和其他民事權利保障方面又會遇到障礙。”
“這是一個兩難的問題,”謝斌告訴《中國新聞周刊》,精神疾病患者在申領殘疾人證的時候一定要慎重,“目前還沒有很好的解決辦法,殘疾人證一旦領取就無法撤銷,將會伴隨終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