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位年輕女子,走在一條馬路上。這條馬路,她每天要走許多次,但這次有了一個小意外,要過馬路的地方,堆了不少東西,穿行的空間變窄了。她是一個很討厭意外的人,遠遠看到那些東西,已不高興了。
等她快走到時,一個新的意外發生了。一中年女子,推著自行車過來,到了這個地方,竟然停下來整理東西,而擋住了唯一可以走的路。
理性上,她知道,只要稍等一會兒,這中年女子就會走,但在這種理性產生前一刻,暴怒已在她身體里翻滾,她暗暗狠毒地詛咒這中年女子,若可以,她更愿意沖上去暴烈地攻擊。
遇到一個意外而產生暴怒,這種情形,每天都在她人生中上演。講出這個故事后,我的這位來訪者說,她理解李雙江兒子李某某是怎么回事,她也理解北京大興那位因車位爭執而摔死兩歲嬰兒的韓姓男子。她說,她自己正是如此,事情一不如意,內心就會有暴怒生氣,暴怒若失控,很容易成慘劇。
可能,李某某內心與她相仿。不同的是,他是將暴怒變成一次又一次事實。
小學三年級,綽號“小石頭”的李某某將同學王波莫名撞倒,王波反抗,被暴打;在美國著名的貴族學校沙特克圣瑪麗中學讀書時,李某某因爭論國際問題而與同學動手,還因爭執而給室友的飲料里放洗滌劑;
2011年,他在小區里打了一對夫婦,還叫囂“看誰敢打110”;2013年,他涉嫌輪奸,并被指控暴打受害者。
李某某動不動與別人發生身體沖突,這是為什么?最常見的理解是:仗勢欺人!這也是網絡對中國社會現象最流行的解釋。不僅李某某的事情,大家容易這樣理解,實際上,簡直一切事情都想往這個方向上理解。
仗勢欺人的成分的確存在。但是,在暴怒這份感覺產生前,有沒有其他的感覺先產生?來訪者體會了一會兒后說,有,是無助,很深很深的無助,比什么都可怕的致命般的無助,就是對于這種不如意的事,如果你不去做什么,那就好像你徹底什么都做不了,那種一動都不能動的感覺,太可怕了。
這是嬰兒期的心理,嬰兒有一種原始自戀,覺得世界和他是一回事,所以世界要完全如他所思所想所愿,否則,這份原始自戀就會受到打擊,被打擊時就會有暴怒出現。
李某某的問題,若從社會層面看,是濫用權勢,權勢給了他“我可以為所欲為”的幻覺;若從心理層面看,是他的心理還停留在嬰兒階段,并且是一個養育失敗的嬰兒。
夢鴿對兒子的要求非常高,她甚至要兒子一定得諾貝爾獎。這種極端的期待藏著夢鴿內心的邏輯:除非極其優秀,否則就是沒價值的。這種心理,投射到孩子身上,太容易讓兒子覺得無助——只要沒得諾獎就是失敗。
比上述這一點更可怕的是,這種極端的期待,一般都伴隨著一顆僵硬而缺乏溫暖的心,這是孩子產生無助的更關鍵所在。
所有的孩子都希望父母滿意,李某某也為此付出了努力,從小在書法與冰球等方面有優秀的技能。但是,進了人大附中,一個只比拼成績與奧數的學校,他的優秀不存在了。去了比人大附中更好的學?!绹程乜耸ガ旣愔袑W后,他的冰球與家境乃至身材,也不再值得炫耀了。
他在小學打人,在美國中學打架和給室友飲料下洗滌劑,包括最后在小區內打人是一條線;而在受教育這條路上不斷受挫,是另一條線。前一條線是在追求為所欲為,后一條線則是不斷在無助中沉溺。
他嘗試過自我救贖,他在人大附中的同班同學說:他出國后還回學校來看過我們幾次,而且變得特別儒雅。但是,他終于還是控制不住地追求為所欲為,因他真正需要懂得的,是碰觸他的無助。
其實,為所欲為與無助總是交織在一起的,無數社會現象,都與此有關,特別是權勢。
小說《1984》中,高官奧勃艮對被綁得一動都不能動的主人公溫斯頓說:你以為我們在追求理想?錯!你以為我們在追逐財富?錯!我們要的只是一個東西,權力!
什么是權力?奧勃艮說,權力就是我可以把腳踩在你的臉上。權力狂將腳踩在另一個臉上時,另一個人就會陷入到無助中。通過這樣的方式,權力狂就將自己內心可怕的無助轉嫁到別人身上了,而他通過凌辱別人,仿佛成了一個無所不能的神。
其實,他只是一個無助的、嚴重缺愛的巨嬰罷了。
武志紅
(作者系著名心理學家、廣州武志紅心理咨詢中心心理咨詢師、培訓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