滑璇

2013年4月2日,聶樹斌的母親張煥枝再次來到河北省高級人民法院。
從她所在的鹿泉市下聶莊村,到石家莊的河北高院,需要步行半小時,再坐兩小時的公交車。
每月往河北高院跑一兩次,詢問申訴進度,已成張煥枝多年的習慣。每次見到聶樹斌案申訴的主管法官,張煥枝得到的都是同一個答復:我們一直在復查,再等一等,有結果一定告訴您。用聶案目前申訴代理律師劉博今的話說,河北高院對張煥枝很客氣,但是“只剩下了客氣”。
4月2日這一次,劉博今決定跟張煥枝一起去一趟河北高院。在法院,劉博今碰上王書金的辯護律師朱愛民。王書金曾自述為玉米地強奸殺人案兇手。兩位律師各懷心事,前來拜訪的法官也各不相同。但兩個人都希望聶樹斌案、王書金案能夠依照法律程序繼續走下去。前者申訴被受理近5年半,后者二審開庭后近6年,兩個案子,誰都不要再拖了。
但繼續走下去需要一系列條件,包括對關鍵證據的質證。
19年前的很多證據,如今都被封存在聶樹斌案的卷宗里。除聶案一審、二審律師張景和外,先后代理聶家申訴的幾位律師都未曾見過案卷真容。
誰能撥開歷史的迷霧,還案件一個真相?
跟著張煥枝去河北省高院,劉博今有一個重要目的,就是查閱塵封多年的案卷。此前作為申訴代理律師,他已記不清提過多少次閱卷申請了。“光法院就去了十幾趟,發函就發得太多了。中央政法委、最高人民法院、河北高院高檢以及信訪部門……能找的都找了。為了防止郵寄材料未被拆開便被丟棄一旁,我們專門制作了明信片寄往上述單位。明信片上印有‘人民網評:聶樹斌冤案,被耗掉的是正義更是民心‘全國有100000000人關注此案等黑色宋體字。”
劉博今說,2011年3月底,他曾分別到石家莊市中級人民法院、河北省高院申請查卷,最終因卷宗均被借走不了了之。時隔兩年,河北高院仍拒絕查卷,理由是“刑事案件再審申請后到裁定再審前,這段時間沒有律師閱卷的規定”。
4月2日這一天,劉博今、張煥枝申請查卷,再次遭拒。
遲遲看不到卷宗,張煥枝有些急躁:“從申訴到現在我和律師都一再要求,但連任何證據都看不到。”她認為,河北高院是在“拖”, “我歲數大了,身體也不好。等我動不了了,這個事就沒人做了。”
中國人民大學法學院教授陳衛東稱:“一審、二審案件審結生效,訴訟程序就已完結,律師在訴訟程序內的閱卷權也因此而結束。申訴是一種非訴訟行為,在此期間律師能否申請查閱司法機關的卷宗沒有具體規定。所以大多數實踐中,司法機關選擇不提供。”
在無法看到卷宗的情況下,聶樹斌案一、二審判決就成了張煥枝手中最核心的材料。即使是這兩份總共不過2500余字的判決復印件,也是來之不易。
據劉博今介紹,1995年聶樹斌案審結后,一、二審判決發給被告一方兩份,一份給了辯護律師張景和,一份給了聶樹斌本人。2005年,王書金自述為玉米地強奸殺人案兇手后,聶家曾找張景和復印判決,但張景和所持的判決已遺失。聶樹斌手中的一份,本應在執行死刑后與遺物一起交還家屬,但事實上聶家從未收到聶樹斌的任何遺物。
判決書是提請再審的關鍵。沒有判決,法院無法受理再審申請。所以,王書金自述為兇手的新證據雖然在2005年就已出現,但張煥枝依然處于申訴無門的絕境。
轉機出現在2007年4月。因為拿不到判決瀕臨崩潰的張煥枝,突然收到一封沒有寄件人信息的特快專遞。撕開一看,正是聶案一審判決。一個多月后,二審判決以相同的方式主動送上門來。曾經,原聶案申訴代理律師張思之,試圖運用私人關系取得判決而未成。現在,兩份判決神秘現身。這一反差,馬上引起外界猜測。
事后,曾有媒體報道,原申訴代理人李樹亭多次登門拜訪聶案被害人的父親劉老漢,從最開始被罵出家門到后來逐漸取得信任,終于從對方手中拿到了判決書。對此,劉博今也做出佐證。他表示,張煥枝手中的判決,正是從被害人家屬那邊復印過來的。
從2007年起關注聶案申訴的劉博今,畢業于中國刑事警察學院刑事偵查專業,做過十幾年的刑警。當他第一次看到兩審判決時,多年的辦案經驗讓他覺得,案件中的證據部分或許有些蹊蹺。
聶案的一審判決,對強奸、殺人行為進行了認定。判決書中寫道:
經審理查明:被告人聶樹斌……故意用自行車將騎車前行的劉華別倒,拖至路東玉米地內,用拳猛擊劉的頭、面部,致劉昏迷后,將劉強奸。爾后用隨身攜帶的花上衣猛勒劉的頸部,致劉窒息死亡。……聶交代了強奸后勒死劉華的犯罪經過,并帶領公安人員指認了作案現場及埋藏被害人衣物的地點與現場勘查一致。被告人聶樹斌對劉華被害現場提取物及生前照片進行辨認,均確認系被害人照片及其所穿衣物。聶樹斌所供被害婦女體態、所穿衣物與被害人之夫陳磊、證人于洋所證一致。據此足以認定劉華系聶樹斌強奸后殺死無疑。
劉博今指著這份不足1300字的刑事附帶民事判決,從字里行間推斷著卷宗里可能含有的證據。
“從判決來看,證據應該主要圍繞聶樹斌的口供。他交代的事實經過,帶領公安局指認了作案現場、埋藏被害人衣物的地點,這些與現場勘查一致。對被害人照片的辨認,體態、衣物的描述也都一致。但是這些證據完全可以通過口供的方式得到。”劉博今解釋,“相反,一些可能存在的、可能證明聶樹斌強奸殺人的證據,在這份判決中沒有體現。”
劉博今舉例,比如目擊證人;現場或被害人衣物上采集到了嫌疑人的腳印、指紋;現場留下的血跡……“這些刑事案件辦案中經常出現的證據,從判決書上都看不到,不知道卷宗里是不是有這些內容。”劉博今說。
面對這份簡短的判決,中國政法大學證據科學研究院副院長常林也有些疑惑,“這是全部判決?”
常林介紹,判決如果以證據作為裁判依據,往往需要提供證據來源。“按照我們的理解,列出的證據一般會寫明由哪個單位出具了哪種報告。但這份判決上只字未提。”常林說,“過去我們說‘以事實為根據,以法律為準繩,現在主要強調‘以證據為根據。從這份判決看,就像是在講故事。事發時誰也沒在現場,要想把故事講圓,就必須拿證據說話。”

作為證據科學專家,常林試圖從證據層面解讀聶案。“這份判決里的每一個環節,比如拳擊劉的頭面部,劉的顱腦有沒有損傷,損傷能不能引起昏迷;如果是勒死的,勒痕有什么特征,法醫怎么鑒定出來是被攜帶的花上衣勒死……這些都沒提。至于現場有沒有腳印、被害人陰道內有沒有精斑等現場證據、生物學證據、解剖的證據,都沒說。”常林強調,盡管從判決中看不出上述證據,但并不代表卷宗中沒有。
由于看不到整個卷宗,至關重要的證據到底有沒有成為困擾張煥枝和劉博今的最大疑問。劉博今甚至主觀地認為,判決書的內容足以表明卷宗里證據不足,而這也正是河北高院多方推諉、阻止自己閱卷的原因。
即使是王書金的辯護律師,對劉博今的推判也表示認同。“如果聶樹斌案嚴格按照程序規定,案卷中證據完整,法院會讓他的律師看的。因為律師看了就會有一個公正的判斷,對聶樹斌的父母有一個正面引導。這對法院也有好處。”朱愛民說。
負責王書金案的朱愛民也有難題,他說,他到河北高院有三個目的:第一,確認王書金是否已如傳言中所說被執行死刑;第二,依照刑訴法規定,二審審限最長不得超過3個月,但王書金案二審近6年未果,是否經過最高法院特批;第三,作為王書金的辯護律師,朱愛民要見一見自己的當事人。
朱愛民這么做事出有因,今年3月初,他突然接到一名記者的電話:網上傳說王書金改了口供,已經被執行死刑了,是不是真的?朱愛民一聽,趕緊撥通了王案主審法官劉某的電話。劉法官一聽就樂了:朱律師,你也算是資深律師了,網上那些傳言你還能信?劉法官在電話里明確表示,王案依然未判,被告不會被執行死刑。
然而,從2007年7月底二審開庭后,朱愛民已6年未與王書金取得聯系,這讓他心里始終有些打鼓。4月2日,他驅車前往石家莊。劉法官便再次重申了電話中的觀點。當被問到王書金目前的具體羈押地點時,劉法官并未直接作答,只說“如果沒什么變化,王書金應該還在廣平縣看守所”。
但4月3日下午,當朱愛民來到廣平縣看守所要求會見王書金時,卻被值班民警告知:“王書金已經被提走了。”至于王書金被誰提走、什么時間被提走、被轉移到什么地方,該民警一概不說。當朱愛民以辯護律師有知情權為由,堅持查詢轉移王書金的檔案時,有民警告知“管檔案的人請假不在”。雖然未能從文字記錄中得到任何信息,但有民警透露,在其印象中,王書金被河北省聯合調查組提走了。
從羈押區的值班室出來,朱愛民跑到前門值班室和一位老民警聊了起來。“依據老民警的說法,王書金在一年多前被河北高院帶走,老民警說,當時來了三輛車七八個人,說明高院對這個事情很重視。”朱愛民說。
這讓劉博今感到擔憂,假如聶案還能再審,王書金不僅是多起強奸殺人案的被告,還是聶案的核心證人。由于王書金的家人早已不再過問他的生死,所以羈押期間一直無人探望。若6年間發生變故,致使王書金已不在人世,“聶樹斌案想要翻案,就會非常困難”。
中國人民大學法學院教授陳衛東也提醒,“聶樹斌案最主要的直接證據就是王書金。他不在,就很難再對真相進行核實。”
聶樹斌的案卷看不到,那么王書金的案卷里有沒有有用的證據呢?
與聶案不同,朱愛民順利拿到了王書金案件的5本卷宗。朱愛民對此深感幸運:一審中,檢察機關雖然未對玉米地強奸殺人案提起公訴,但偵查、檢察的相關案卷一頁不落地移送到了法院。“在審查起訴過程中,假如邯鄲檢察院認為一些證據與指控無關,不移送,我們今天就什么都查不出來。”
在王書金的案卷里,劉博今也找到一些“蛛絲馬跡”。廣平縣公安局2005年1月25日的訊問筆錄顯示,王書金對發生在1994年8月的玉米地強奸殺人事件,做出了詳細描述,甚至回憶起被害人的服裝特點以及埋藏衣物的具體方位、地點等細節。但是,對于聶案判決中寫到的“花上衣”,王書金沒有提及。相反,他聲稱自己用手掐住被害人頸部,至其死亡。此外,王書金還提到一個微小細節——自己如何擺放了一串自行車鑰匙。
據朱愛民介紹,王書金對包括“玉米地案”在內的6起強奸、殺人案的經過幾乎是一股腦倒出來的。2005年春節前的治安排查時,王書金已在河北犯案多起,正以“王永軍”的化名逃至河南打工。排查過程中,多年高度精神緊張的王書金心理防線被徹底擊潰。被扣在河南滎陽索河溝派出所時,王書金主動要求見所長。民警說:跟我們說就行了。王書金卻堅持:跟你們說不行,我必須見所長。
偵查過程中,廣平縣公安局帶領王書金在石家莊西郊玉米地的作案現場進行了指認,并詢問了相關證人,證實案發時間段內,王書金確在案發地不遠的一處暖氣片廠做工。直接參與偵查的一位民警曾對朱愛民說:“這個案子你放心辦,不要懷疑我們廣平公安。對王書金,我們嚴格按照法律程序辦案,不存在刑訊逼供、誘供等其他手段。”
在王書金的案卷里,“玉米地案”的案發地管片公安機關、石家莊市公安局裕華分局還曾為王案出具了一份情況說明,證明1993~1995年間,除聶案外,該地沒有發現其他命案現場或命案報告。
在王案的一審辯護詞中,朱愛民頗有深意地指出:“在這個案件的證據鏈條中,只差了被害人家人的報案、公安機關的現場勘驗筆錄和尸檢報告這個環節,這個審查核對的義務是公訴機關應該承擔的。”而這些證據鏈條中缺少的環節,恰恰應該被包含在聶案的卷宗里。
一審后,王書金提出上訴,上訴理由竟然是未對玉米地強奸殺人案進行認定。這個把自己推向更重罪 行的上訴理由,讓經驗豐富的老律師朱愛民聞所未聞。刑訴法專家陳衛東認為,既然上訴理由如此,二審就應該圍繞玉米地強奸殺人案展開。由于對事實存在爭議,此案應該發回一審法院——邯鄲中院重審,“由一審法院從聶樹斌案的材料里調取有關卷宗并核實現場勘驗筆錄,這是可以做到的。現場勘驗筆錄、照片等證據,加上王書金的供述,此案就不再只有孤證。”
6年前,王書金上訴時,網上便傳出王書金此舉是為了立功,可以多活幾年。但朱愛民認為,王書金身背多起命案,即便在玉米地強奸殺人案中有重大立功表現,可以減輕處罰,多案合并執行后仍然難逃一死。“所以,王書金并非指望不死。”朱愛民說。
無論19年前的那個夏天里誰是兇手,無論王書金上訴動機如何,他的確沒有被執行死刑。但是,如今王書金人在哪里,依然是個疑問。
(實習生孫曉磊對本文亦有貢獻)
(為保護隱私,文章中提到的案件被害人、被害人家屬、證人,均為化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