已故美國伊利諾州參議員埃弗雷特·德克森(Everett Dirksen)說:政治應該是一個共和國內“最好的職業和所有人的副業”。他所說的“職業”用的是vocation這個字,“副業”用的是avocation。Vocation,更確切一點的中文翻譯可以是“志業”。“志業”這個說法能幫助我們更好地理解“副業”的意思,一種與“志業”相聯系,但又在它之外的“業”。這個意義上的公民政治“副業”就是公民們在民主政治中的參與。在中國的傳統價值中,“志”的根本涵義是選擇要實現的目標(“立志”)和認準要堅持的價值(“志于道”),志也因此成為一種信仰。
志業這個說法讓人聯想到偉大的社會理論家韋伯的兩篇著名論文,一篇叫《作為志業的政治》(Politik als Beruf),另一篇叫《作為志業的科學》(Wissenschaft als Beruf),Beruf這個德語字可以翻譯成英語的career, job, occupation, profession,trade,但是英文譯者沒有選這些字,而是非常恰當地選擇了vocation。Vocation 這個字是從拉丁語的vocatio來的,原意是神的“召喚”,“傳喚”,因而成為一種“追求”和“志向”。志業不是一般的職業,而是從事一件有很強的責任感、榮譽感,甚至是神圣感的事業。Avocation來自同一個詞根,既可以指 志業,也可以另指在志業之外從事的事情。英語詞典American Heritage Dictionary對“副業”的解釋是,“一種在正規工作或專業之外擔當起來的活動,經常是出于樂趣和愛好。”這個解釋的重點在“擔當”,也有很強的責任感、榮譽心的意思。
韋伯這兩篇名文的英譯者在翻譯政治和科學的“職業 ”時,選擇vocation 這個字,顯然是經過深思熟慮的。這是因為,韋伯并不是把政治和科學僅僅當作職業市場上眾多選擇中的兩種,而是當作對人具有“召喚”意義的“追求”。許多職業都不過是當事人恰好、碰巧在學校里學了一個專業,找到了一個收入來源的飯碗。在韋伯那里,政治和科學不是這樣的職業,是在這類職業之上的一種“志業”,那就是,從業者對自己的職業是經過認真選擇的,他深入、透徹地了解這是一個什么樣的職業或專業,而不是“碰巧”得到。因此,政治不是一個可以做一天和尚撞一天鐘的那種“工作”,更不是一個可以擁權自肥、有油水、能賺錢的“行當”。
這個道理并不是所有的“從政者”都懂得的,或者就是懂得也未必肯這么做,因為他們放不下自己的私利。政治是他們保護自己利益的手段,沒有這樣的政治他們就會完蛋。所以韋伯說,以政治為業有兩種方式:一個是“‘為政治而生存”,另一個是“‘靠政治而生存”。這兩種人雖然都以政治為職業,但卻根本不同,前者是“‘為政治而生存的人,從內心里將政治作為他的生命。他或者是因擁有他所行使的權力而得到享受,或者是因為他意識到服務于一項‘事業而使生命具有意義,從而滋生出一種內心的平衡和自我感覺。”而后者則將政治作為固定收入的來源,當成出人頭地、謀權圖利的手段,他們是“靠政治吃飯”的人,是一些心胸狹隘、不擇手段維護自己私利的奸詐偽善之徒。
每個人把政治當成一種“副業”來參與,這個想法對中國人并不完全陌生。早在上個世紀初,梁啟超就在他的“新民說”中有所涉及,也是他所期待在中國出現的新型“民德”的重要組成部分。這個新民的理想是一種新國民理想,不同于傳統儒家的人格理想。張灝在《梁啟超與中國思想的過渡》中解釋道,“儒家的人格理想只適用于君子——社會中的道德精英分子。梁(啟超)的新民理想意指政治共同體內的每個成員。政治共同體的個體成員在儒家政治文化中很少成為關注的焦點,重點總是放在道德精英分子上,認為在政治中只有他們才是重要的角色。”
梁啟超的關注點不僅在于“每個人”,而且在于一種與傳統儒家不同的政治參與,張灝繼續寫道,“固然儒家的君子和新民都有參與團體政治生活的義務,但因為各自參與的政治構架是不同的,因此各自以不同的方式參與。在新民那里,政治參與采取行使選舉權的形式;在儒家的君子那里,政治參與采取仕途或非正式的地方領導的形式。”
君子(或精英)與每個人(普通公民)政治參與的不同在于,公民的政治參與是向共同體的所有成員敞開的,而傳統的精英理想卻是將共同體的大多數成員排除在政治參與之外。政治參與不一定是爭取入黨或提干以便成為精英,也不一定要作為精英成為制度中的“新鮮血液”“改革派”或“人民代表”。公民政治意義上的每個人的參與有助于改變這些只是在延續傳統政治模式的精英從政參與。
徐賁
(作者系美國加州圣瑪利學院教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