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十九



巴基斯坦的白沙瓦是一座典型的“集郵”城市,被它收集過的英雄或奸賊或劊子手,包括但不限于印度史詩《羅摩衍那》中婆羅多大王的兒子浦西卡爾、古波斯的居魯士大帝、馬其頓國王亞歷山大、貴霜國王迦膩色迦、莫臥兒印度第一代皇帝巴布爾,數不勝數。他們像撲火的飛蛾一樣不遠千里、萬里自行投到,有的確實是去尋死。
基本上,在從前那些波瀾壯闊又殺人如麻的日子,但凡是個有點兒國際聲望又好勇斗狠的角兒,都容易和它扯上關系。
你要說成吉思汗?是的,他家軍隊就是以這一帶為起點,一路追著花剌子模的末代蘇丹、縱橫中東數十年的大英雄扎蘭丁,逼得人往南逃竄,最終投入印度河的。
但是我不想在白沙瓦回憶歷史——就算鋪展開一部厚達1000頁的大書,要梳理這座城市的歷史也是非常困難的。
在我的心目中,這一帶歷來是世界上最豐富燦爛,又最神秘幽暗的地方。即使在今天,它仍然同時具備了古老、深邃、浪漫、憂傷等因素,堪稱世界上具有致命誘惑和黑暗魅力的為數極少的幾座城市之一。
簡單地說吧,歐美壞蛋們殺人放火之后,撒腿就往布宜諾斯艾利斯這種城市跑,與萬千罪人為伍。“仿佛水消失于水中。”博爾赫斯刻薄地說。可要是在南美還混不下去怎么辦?那他們很可能會往白沙瓦跑。
所以,當我的一個朋友聽說我要去白沙瓦,立刻說:“你瘋了吧,去那兒尋死?!”“我想去看看壞蛋們怎么個壞法。”我說。
那時候我在巴基斯坦的拉合爾。于是,我們一行人搭上從卡拉奇出發、途徑這里的夜車,清晨到了白沙瓦。
我們投宿的旅館就在車站附近。主人家是一位穆斯林大爺,看上去身板硬朗,牙齒完好,永遠戴著一頂白色小氈帽。坐在他家庭院的葡萄架下聊了一會兒天,我發現語言障礙前所未有的大。
他的聲音比較低沉,重復了兩三次,我始終不能聽清他的名字,只好放棄,直接叫大叔。大叔是一個典型的帕坦人,雖然年老,還看得出年輕時英挺的輪廓,縱是悠閑地抽著煙袋,也還散發著一點剽悍氣質。一直有人說帕坦人是世界上最美的人種之一,他算是一個活的例子。他基本上不說英語,而且他的巴基斯坦普通話——烏爾都語似乎也不比我好太多。
最后我們只好互相微笑。其間我嘗試了一下他熱情地遞過來的煙袋,接著需要大量喝水來減輕它的沖擊。他則嫌卷煙不夠勁兒,“寡淡”,他輕聲說,接著補償式地對著煙袋吸了一大口。
外面有一些跑來跑去的人力車,我們租了一輛,往白沙瓦主城區去。隨后,在白沙瓦城中開始了一段隨意的漫步。
一路上看見了當地常見的波爾山羊、賣絲綢布匹的店鋪、用一個小煤氣罐在街邊燒菜的男人以及賣糖三角的小攤位,經過了兩家面積不算小的書店。中國南方航空公司的招牌在一座稱得上商廈的建筑上掛著,遠看起來十分醒目和熟悉。
真正把我們帶進這個城市中心的是一條貌似僻靜的小巷。那條小巷子拐來拐去,然后,一個熱鬧的市集仿佛陡然間冒了出來,人流洶涌。男人們逛來逛去,討價還價,偶爾瞥見一兩個女人,都是黑袍加身,還有女子頭頂水罐,像影子一樣悄無聲息地來去,讓人很有置身于天方夜譚中的感覺。
市集是一條狹窄的街道,兩邊擁擠的石板房里,見縫插針地陳列著各種小店鋪。光是賣香料的攤子就有幾十家,賣雜糧干果類的也不少。拔牙的挨著修鞋的,賣檳榔的緊鄰賣嚼煙的,此外是各種亮晶晶香噴噴的東西:從五顏六色的擦臉粉到頭飾、鼻環、手釧、腳鏈,以及鏡子和寶石。
市集的盡頭有很多專賣鸚鵡的小店,門前和店堂內都掛著數量眾多的籠子,裝著不計其數的、幾乎一模一樣的鸚鵡。這些鸚鵡的個頭都小小的,和麻雀差不多,基本都是紅嘴藍尾綠身子,毫無疑問是印度小鸚鵡。看起來,我們似乎到了印度鸚鵡的大本營。
在南亞、中亞等地,鸚鵡被認為是一種很有學問的鳥,在當地語言里被叫做“朵大”。關于它有各種傳說,其中最著名的是《鸚鵡故事七十則》。
這個最早版本為梵語的民間故事深受《五卷書》影響,大意是說,一名商人外出期間,聰明的鸚鵡幫他看守老婆,每晚她想要出去偷情時都講一個故事留住她,一直講了70夜,直到商人回家。
如同印度的其他故事一樣,《鸚鵡故事七十則》通過波斯這個文化集散地傳播出去,流變出很多版本,最遠傳到歐洲。在這些故事中,鸚鵡不僅僅是能言、聰明的鳥,甚至還有貞節守護這一層隱秘含義。
的確,帕坦男子對女子貞節的在意是毫不含糊的。流傳甚廣的印度電影《勒克瑙之花》就把男主人公改編成了一位帕坦人。他明知最愛的人也許只是身體被人看到了,并沒有發生別的事,也含恨割舍了一段感情——盡管他可以為她殺人和斷絕父子關系。這就是帕坦式的貞操觀。
白沙瓦的女人們遵守著也許是整個南亞最嚴格的閨閫制度。即便是在暑月,她們在路上行走,衣褲之外也要罩上一層從頭蓋到腳的黑色罩袍,只留面部幾個篩子似的小孔透氣和看路。
兩名黑罩袍女子從我們近旁走過,我對她們說了一句“真主保佑”。其中一個恐懼地輕輕叫了一聲“天哪!”立刻拉著另一個遠遠地跑掉了。從此我再也不敢跟黑袍女子打招呼,免得給她們添麻煩。
一條小巷子中的一個馕餅店引得我們駐足觀看。房間不大,地面挖著一個坑,里面堆著火炭。幾名灰衣男子圍坐在那里,有的揉面,有的搬動著車輪一樣大的馕摔打,坑里烤著差不多同樣大小的面餅胚子。整條巷子似乎彌漫著汗水的氣味和烤面餅的焦香。一些小孩聚在門口看,臉上都是饞涎欲滴的表情。
圍觀的小孩中有一名活潑的帕坦少年,長圓臉,極短的寸頭,大約十二三歲的樣子,穿一件灰色長衫。他問我們從哪來,經過什么地方,最喜歡哪個城市……有時候幾乎是沒話找話,就像專門找外國人練口語一樣。然而他拿來練習的是他們國家的普通話,大約他在學校才用烏爾都語,平時生活中說得不太多。
“去我們家玩啊!”交談了一會兒之后,這個名叫哈密德的男孩抓著我的胳膊說,“我阿布和阿媽都會喜歡你的。”
這是一個很有吸引力的建議,我也確實想到普通白沙瓦人的家中看看。然而考慮到大熱的天,這一大隊人很可能會給他的家人(尤其是女眷)帶去不少麻煩,只好放棄了。
在這一段懶散的漫游中,灼熱陽光中的白沙瓦平和安詳,仿佛那些充滿血腥和殺戮的傳說都是虛構。正這么想著,拐過一個彎,迎面一片坡地上出現了一座紅磚砌成的敝舊堡壘,造型如同一輛巨大的坦克,墻上繪著兩柄交叉的戰刀,頂上一行弧形英文字:邊防軍團總部。門口站崗的軍人目光銳利如同鷹隼,回答我們的問題時,言語簡短冷峻之極。一切都在提醒我,自己是置身于一座真正的鐵血城市中。
據說在舊時的印度軍隊里,存在著這樣一條生態鏈:驍勇善戰的拉吉普特人怕莫臥兒人,莫臥兒人怕錫克人,錫克人怕帕坦人,剽悍的帕坦人居于頂端。英國人入侵印度后,最精英的部隊就是這支由英國軍官率領的白沙瓦邊防軍團,整個大英帝國的熱血少年都曾以到印度為這個軍團服務為畢生夢想。以這座要塞為背景的各種傳奇與羅曼史——主角經常是那些穿軍裝的英國帥哥——多到車載船裝。
連我自己也可以說是被這樣的故事吸引到白沙瓦來的。在很熱血的年紀,我看過一部名為《諸神臺》的史詩小說,號稱“印度的《飄》”,里面有四分之一的篇幅都在描寫白沙瓦邊防軍團總部里的復雜生活。
這座兀然聳立、充滿肅殺之氣的軍事要塞,就像站在傳說與現實的交界點上。我感到,直到此時此際,我對這座神秘城市的旅行,才剛剛開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