州長的傲慢

劉子倩 石雨

“社會風氣不好，我也到處送禮求人。”楊紅衛坐在被告席上，表情平靜，不緊不慢地回答審判長的訊問。

2012年12月13日，云南省大理州中級人民法院在昆明開庭審理中共楚雄州委原副書記、州長楊紅衛受賄及濫用職權案。檢察機關指控，楊紅衛先后單獨或與妻子余賽英（另案處理）共同收受賄賂人民幣共計979.15681萬元、美元4.78萬元、港幣3萬元、澳元1萬元，收受黃金、鉆戒等貴重物品折合人民幣18.5186萬元。同時，在兩個項目推進審批中濫用職權，分別造成公共財政資金損失人民幣6600萬元和2億元。

早前，楊紅衛作為落馬的吸毒官員而被公眾熟知，甚至被稱“吸毒州長”。曾有傳聞稱楊落馬與地震災區重建的“豆腐渣工程”有關，但這兩項傳聞在正式起訴書以及庭審中均未涉及。

前途無量的年輕人

楊紅衛的人生經歷比許多同齡人順利得多。1963年，楊紅衛出生在云南彌勒的一個彝族家庭，全家六口人種地為生，生活并不寬裕。16歲之前，楊紅衛幾乎是在農村度過的，皮膚黝黑的他，能吃苦，敢想敢做。

1979年，是楊紅衛的人生拐點。勤奮的他考取云南大學歷史系歷史專業，在全班80人中，他是年紀最小的之一。“他成績不是最好的，但是最勤奮的一個。”楊紅衛的同班同學張明（化名）告訴《中國新聞周刊》。

楊紅衛給張明的第一印象是，性格開朗，能言善辯，不像一般農村孩子般內向。入學之后，楊紅衛是圖書館里的“常客”，在那個學習氛圍濃厚的年代，楊的勤奮顯得更為突出。

暑假，同學們相約出游，楊紅衛總是回到彌勒老家干農活，每到開學，同學們都發現，他又黑了不少。楊紅衛還利用假期作些田野調查，回校后給同學講農村的變化和他的思考，甚至還放出豪言：畢業后就要改變家鄉的現狀。

“歷史專業的學生都一頭扎進學術，但他跟現實聯系得很緊密。”張明說，或許是少數民族的關系，他對民族史和近現代云南的歷史頗感興趣。

大學四年，楊紅衛與同學相處融洽，1981年國足在世界杯預選賽兩連勝時，他甚至和大學同學一起敲著臉盆上街游行，還點燃拖把慶祝。

1983年，即將畢業的楊紅衛迎來人生第二個轉折點。當年5月，時任中共中央總書記胡耀邦提出組建“第三梯隊”，年輕干部得到重點培養和提拔。表現優異的楊紅衛成為重點培養對象，被分配至紅河州紅邊鄉任共青團鄉委副書記，后任區公所文書、副區長。1985年，年僅22歲的楊紅衛調任共青團紅河州委書記，成為正處級干部。

思維開闊，敢想敢干，加之少數民族身份，讓楊紅衛頗受領導賞識。1992年，29歲的楊紅衛成為彌勒縣縣長。3年之后，作為官員中的佼佼者，他被云南省省政府評為“優秀縣（市）長”。1996年，楊紅衛再次得到擢升，任中共紅河州委常委、秘書長，官至副廳級。在身邊人看來，這個33歲的年輕人仕途不可限量。

“你太客氣了”

擔任4年紅河州委副書記后，楊紅衛調任中共楚雄彝族自治州州委副書記、代州長。站在新的仕途舞臺上，楊紅衛表現出一副“敢想敢做”的姿態。

在楚雄州的最初幾年，楊紅衛爭取了一批大項目。有人評價他工作有魄力，亦有人私下質疑他好大喜功，狂妄自大。但公開場合是一片贊揚之聲，云南省2009年度的省管干部考核中，楊紅衛被評為優秀，并稱其思想品質好，事業心、責任感強，辦事果斷，雷厲風行。

換個角度看，辦事果斷的也容易誘發不講民主和專橫獨斷。這為楊紅衛以后濫用職權埋下伏筆。

一些老板通過會議、典禮、飯局等場合主動與楊紅衛“套瓷”，拉近感情后利用節假日送出大禮，楊也基本來者不拒。

謝瑜龍是廣東商人，早在上世紀90年代便與楊相識，當楊調任楚雄后，謝希望楊能幫其承攬工程。經楊介紹，謝獲得了楚雄職教園區項目，為了表示感謝，謝在中秋節時，將10萬人民幣裝入茶葉盒，送至楊家。楊推脫說，“你太客氣了”，沒等楊說完，謝便轉身離開了。起訴書稱，從2007至2011年，楊紅衛先后8次收受謝瑜龍賄賂人民幣100萬元、美元1萬元。

“你太客氣了”成為日后楊紅衛受賄時的口頭禪，受賄數額少則三五千，多則數十萬，受賄地點也不一而足，辦公室、宿舍、老家以及酒店。

但據張明觀察，楊紅衛擔任州長后表面上并無太大變化，同學聚會也從不講官話，還主動請老同學到楚雄做客，并親自作陪。

其實，調任楚雄之初，楊紅衛似乎也很謹慎，曾有房產開發商送上20萬現金，楊特意囑咐妻子余賽英將錢退掉，在他看來“這不是好兆頭”，可開發商堅決不要，最后余賽英收了下來。

2009年10月，時任中共楚雄州委書記鄧先培先后赴北京、昆明治病，在此后長達一年多的時間里，楊紅衛成為實際上的“一把手”。楊紅衛的辯護律師李春光感慨地說，權力簡直是一把雙刃劍，他本可以放開手腳大干一場，卻走向了貪腐的深淵。

一位當地高級官員說，州委書記生病治療期間，州里大小事均由楊紅衛負責，他的工作風格也發生了變化，大家在常委會上沒有太多機會發言，若有反對意見，他會說，“這個事情就這樣定了，不要說了。”常委會上即便提意見也要視楊的心情而定。“他心情不好，別人剛說兩句就被他打斷了。”

在這種氛圍之下，楊紅衛開始上馬不切實際的大項目和勞民傷財的政績工程。在當地官員眼中，他已變得驕橫跋扈，目空一切。

2009年7月，楚雄州姚安縣發生地震，楊紅衛陪同時任云南省省長秦光榮慰問災民。秦光榮俯身詢問一名男性災民家中受災情況，災民突然失聲痛哭，說沒水喝，也沒飯吃。《中國新聞周刊》記者曾在現場看到，站在后排的楊紅衛一把撥開省長沖到這位災民身前厲聲怒斥道：“你是男子漢，要自己想辦法解決，不要什么都依靠政府！”

此后，楊紅衛仍舊沒有收斂，甚至開始干預司法審判。廣東商人蘇干青為承包工程，多次向楊紅衛行賄，楊也“投桃報李”，向縣級領導力薦這位石材商。2010年12月5日，央視《焦點訪談》曝光了楚雄州武定縣保護區天然林遭亂采濫伐，蘇干青的親屬因涉嫌超面積開采被抓。蘇干青找到楊紅衛，請他幫忙“通融”。楊于是向楚雄州中級法院領導以及武定縣領導打招呼，要求“能輕則輕處理，可判可不判則不判”。最終，蘇的親屬被判緩刑。

楊紅衛落馬后，起訴書指稱，楊紅衛為蘇干青承攬工程及幫助其親屬減輕刑事處罰等提供幫助，先后6次收受蘇賄賂的人民幣24.5萬元。

妻子“借夫斂財”

除了親自接錢，楊紅衛的大部分受賄款是由妻子余賽英收受。余有時會告知楊，楊大多情況下回一句“知道了”。

余賽英是楊紅衛的老鄉，比楊小一歲，曾在彌勒縣和個舊市的公安局工作，后調至云南省民政廳，任主任科員。楊紅衛當上州長后，余賽英日常的主要活動就是與在楚雄做生意的商人們吃飯、打牌。商人們希望得到楊紅衛的關照，便多方下工夫討好州長夫人。

高搏是一名工程商，經朋友介紹認識了楊紅衛。在楊的關照下，承攬了楚雄文化活動中心的項目。余賽英有一次對高說，兒子在國外讀書開銷大，高搏心領神會，將80萬現金扎成8捆放入帆布袋中，余開車來時，高將帆布袋放到她的后排車座上。檢方在起訴書中認定，楊紅衛單獨或與妻子共同收受高搏5次賄賂，共計人民幣86萬。

隨著受賄次數增多，余賽英的膽子也越來越大。商人何永義聽說余想要在澳大利亞買房后，先后兩次將90萬和100萬現金放入冷凍松茸的紙箱中送給余。而楊紅衛亦心領神會，在重大項目上向下屬縣里領導力薦何。公訴機關稱，楊及妻子先后7次共同收受何永義賄賂人民幣280.5萬。這也是起訴書中認定的26筆受賄中最高的一筆。

據中共云南省紀委通報，楊紅衛及其妻共有23套房產，分別位于昆明、個舊、彌勒等地，甚至在澳大利亞還有房產6套。據權威渠道的消息顯示，為掩人耳目，余賽英購置位于大理的別墅時，用男同事的名義購買，為了辦理按揭，余還與該同事辦了假結婚證。

在法庭上，楊紅衛稱，并不知妻子收了這么多錢，甚至在他不知情的情況下利用其影響力向職能部門打招呼。“她只是民政廳的小干部，所以送禮都是因為我是州長。”楊紅衛說。

被濫用的職權

關于楊紅衛是否濫用職權成為庭審中控辯雙方的爭論焦點。

公訴機關指控，楊紅衛在楚雄州祿豐縣恐龍谷項目建設推進過程中，違規越權決定將祿豐縣政府扶持侏羅紀世界投資有限責任公司，用于開發恐龍谷古生物化石保護的無息借款人民幣6600萬元轉作該項目二期開發的政府專項補助撥款，造成公共財政資金損失人民幣6600萬元。

《中國新聞周刊》獲知，2006年，恐龍谷項目的投資方與祿豐縣政府簽訂了《中國祿豐恐龍城項目開發合同補充協議》，由政府提供給開發商6600萬元作為墊付資金無息使用，待二期項目啟動時分兩次歸還，若政策原因導致二期項目無法實施，墊支付款便不再歸還。

2009年，投資方申請簽訂二期補充協議，將6600萬借款變為用于恐龍化石保護的撥款，楊紅衛作出指示，同意簽訂此協議，由此，原本的政府借款就成了對開發商的補助款。據起訴書顯示，楊紅衛曾先后3次收受該投資方負責人王錸根賄賂的人民幣11.99萬元以及5000美金。

2009年8月楊作了同意的批示，但直到2010年2月2日，才召開政府常務會議討論此事，第二天就簽訂了協議。一位參與“借改撥”決策的官員說，楊聽不進不同意見，后來召開政府常務會議也是走形式，沒有人提出不同意見。

楊的辯護律師李春光卻不以為然。他認為，開過常務會議即認定為是集體的決定，“如果其他官員不同意，為什么不提反對意見，都在指責楊紅衛太強勢了，那其他官員是不是該為自己的弱勢負責呢？”李春光說，州政府之前答應給的3平方公里土地無法兌現，按照協議，這筆錢就應不再歸還。

李春光認為，公訴機關指控的26筆受賄案中，11筆可認定無異議。但其中9筆，數額認定偏高，一部分數額沒有證據支持。“楊的受賄數額應該認定為人民幣588.99萬元、美元3.3萬元、港幣3萬元”。

公訴機關指控的另一起濫用職權案件是，楊紅衛為避免云南德勝鋼鐵有限公司在國家鋼鐵政策調控下被淘汰，在明知違反國家產業政策的情況下，仍強行要求楚雄州相關部門對該公司技改項目違規立項審批、備案，以臨時用地的形式違規批準企業項目用地，并在項目推進中，違規給予該公司5億元貸款，并貼息2億元，造成公共財政資金損失人民幣2億元。

據《中國新聞周刊》了解，德勝鋼鐵是楚雄的支柱企業，急于推進項目的楊紅衛在2010年4月初的政府常務會議上說，“大家沒有意見，就算通過了。”4月16日，楊代表州政府與德勝鋼鐵簽訂了協議書。5月5日，楊才主持州委常委會議，討論“通過”該協議。

一位全程參與的官員說，這個協議本應先由政府研究通過，報州委常委會研究決定，最后才可能與企業簽約。而實際上在州委常委會研究之前，這份協議已經生效了。“州長不喜歡別人有不同意見，一不小心就會挨他的批，若是他下決心推動的工作，大家即使認為不妥也都不發言，他怎么說就怎么定。”

2011年4月27日晚，楊紅衛正在主持會議，中共云南省紀委工作人員突然出現，宣布對其“雙規”。

一年半以后，2012年12月13日，法院開庭審理楊的案子。在此之前，楊紅衛見到李春光時說，希望庭審程序能夠簡化，“能不走的程序就不走”，因為在他看來，庭審也只是走個形式而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