祥子與房子

李開周

大半個世紀以前，一個十八歲的農村青年進了北京。他沒有文化，沒有技術，沒有本錢，也沒有靠山，完全靠做苦工掙錢。他透支著自己的健康和尊嚴，還被雇主咒罵，被巡警責打，被偵探敲詐。他辛辛苦苦積攢的血汗錢總是飛到別人的口袋里，他想把日子過好的希望一次次落了空。

但是，他從來也沒有想過逃離北京，返回鄉下。他說城里的土地才是可愛的土地，才是生長洋錢的土地，就是討飯也能討到葷湯臘水。

我說的這個青年，是老舍名著《駱駝祥子》的主人公，他叫祥子，他是民國時代廣大農民工的縮影。

民國也有農民工嗎？當然有。

以北京為例，1912年常住居民七十二萬人，到1930年增加到一百五十七萬人，其中四十萬人是從外地進京務工然后又定居北京的農民。

上海是民國時代農民工最多的城市。從辛亥革命到抗戰前夕，去上海打工并留居不走的農民至少有二百萬人。抗戰以后，江浙農村進入無政府狀態，到處都在鬧土匪，為了保命，很多農民全家搬到上海去，他們把家畜宰了吃掉，把農具賤價處理，連棵樹都不留下。

如果農民進城謀生就叫城市化，那么我要說民國時代城市化的進程并不算慢。問題是這種城市化是好還是壞？站在農民的立場上看，城市化當然很好，因為他們在農村活得非常艱難，城市化以后，至少能在城里填飽肚子。站在市民的立場上，城市化卻帶來了一個后遺癥：房價漲得越來越快，買不起房的市民越來越多。

事實上，連市民都買不起房，只求果腹的農民就更加買不起房了，所以農民工絕對不是購房主力，對房地產市場上的供求關系造不成任何影響。可是進城的農民實在太多，使城市很擁擠，使人們產生一種錯誤預期，以為人多房少，房價必漲。在這種預期的驅使下，有能力買房的人盡可能去買更多的房，結果房價真就越漲越高了。

可惜無論民國農民被迫進城的城市化，還是現代政府圈地擴張的城市化，都不配叫做城市化。真正的城市化是指農民跟市民一樣富裕，跟市民一樣享受相對優秀的教育資源和醫療資源，跟市民一樣擁有最起碼的公民權。在真正的城市化到來以后，農民有能力進城買房，有能力影響供求關系，有能力把房價推高。但是目前離真正的城市化還非常遙遠，房價卻在嗖嗖地狂躥猛漲，只是因為冒牌的城市化也能制造出瘋狂的預期。

進城農民不是高房價的推手，相反倒是高房價的最大受害者——高昂的居住成本把絕大多數農民擋在了城市外面，使他們只能在城里謀生，而不能在城里安家，進而也阻礙了真正城市化的進程。

不過領導們請不要擔心，畢竟現在的發展機會和優秀資源都被人為集中到了城市，就像駱駝祥子說的那樣，“只有城里的土地才是可愛的土地，才是生長洋錢的土地”，所以就算房價再高，農民也還是會進城的。

【原載2013年7月22日《中國經營報·人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