顧孟潮
吳冠中先生(1919年7月5日-2010年6月25日)是當代罕見的德才藝絕佳的大家,值得為他編撰畫語錄供人們學習借鑒。吳冠中先生也是我十分尊重和喜歡的當代藝術大師,讀他的畫作與文章有一種鮮有的眼亮心明、酣暢淋漓、促人行動的感受。
但是,鑒于吳先生畫作和文章之多讓人目不暇接,我一直想找一本供建筑界人士學習借鑒吳先生藝術哲學思想的書而不可得。
近日,好友德儂教授贈我《看日出——吳冠中66封信中的世界》。初翻閱這本巨作時我還有些疑惑:如此厚厚的450多頁洋洋灑灑58萬字、514幅圖的大書,讓我擔心,書桌上積壓著好幾本待讀的書,何時能讀完此書?而當我拿起來時就放不下了,一口氣全部讀完之后,覺得“看日出”基本上滿足了我上述愿望。應當說,讀此書真是極大的藝術享受。特別是,讀吳冠中先生的畫論頗有讀《羅丹藝術論》的感覺。“看日出”出色地整理了吳冠中先生留給建筑藝術界的豐厚文化遺產,值得我們熟讀精思、珍藏實踐。
從何讀起呢?
書中提到吳先生論繪畫時多次提示:“統帥是大色塊、主調和結構,其他都是小兵”。我想作畫如此讀書又何嘗不是如此呢?
于是,我從66封信切入開始讀起。為了研讀的方便,我還專門制成吳冠中先生致鄒德儂等人66封信索引。結果一讀就放不下了,連續三天夜以繼日地讀完全書。深深感覺到:這66封信恰恰是書的靈魂,是書的“大色塊、主調和結構”。信如其人,信如其心,信是該書的魂!
吳先生70多年前自中外藝術院校畢業后,曾先后在重慶中央大學建筑系、清華大學建筑系、中央工藝美術學院任教多年,因此他對建筑藝術、建筑教學、建筑師的了解洞若觀火。鄒德儂又是吳先生中年變法后的高足,曾親聆吳先生言傳身教,聽德儂解讀吳先生的藝術哲學思想和畫作,有聲情并茂、體會入微之感。
吳先生關于建筑教育與建筑師實踐的許多評論切中要害,如:
1、建筑系不缺畫建筑圖的人,缺的是藝術家!
2、建筑系的學生總是追求技法,雖然技法基本掌握了,可是畫面總是不耐看,沒有感染力。你要問問自己,藝術在那里?不是技法,是藝術,技術為藝術服務。
3、寫生不是到此一游的游記,而是要去發現美,要把美抓出來,放大,重新安排,讓沒有發現美的人感受到,這就是創作,寫生就是創作!
4、從技巧講……你及你的同窗看到,也許會贊揚其渲染效果,但你立刻會悟到:你以前一味追求的道路的終點原來就在這里——無聊的墳墓。
5、實用、經濟、美觀,美觀是形式問題,排行老三,在我們今天貧窮的條件下,我贊同這樣的提法。形式之所以只能被內容決定,因為它被認為是次要的,是裝點裝點而已,甚至是可有可無的。事實上也確實如此,首先要辦完年貨,有余錢再買年畫。
6、構圖不是孤立的,構圖就是構思,是藝術思想的物化。
7、有效果就是技法,技法為創作服務,在創作中形成技法,不是練好技法再上陣。
吳先生把哲學真理視為“種子”。
他說:“真理好比種子,種子是堅實的,一遇水土便可生長。唐代的蓮子,就曾在京郊的植物園再度開花,小小蓮子,越世近千年,心臟不壞。”這大概是他特別重視藝術哲學探索的思想根源,他是從年輕時便重視藝術理論學習的。
當回憶到自身成長過程時,吳先生滿懷深情地說:“朱光潛先生早年寫的《文藝心理學》是我藝術思想成長過程中第一個奶媽,我學藝的童年是吃他的奶長大的,對他永遠崇敬,愿他盡量長壽!”
認真學習《文藝心理學》等中外藝術前輩理論著作,和勤奮的藝術實踐使他能有藝術哲學的高起點,后來在20世紀70年代末80年代初,石破天驚地在中國美術界提出“形式美”、“抽象美”的問題,對中國繪畫的現代化和油畫民族化做出極大的貢獻。
“形式美”、“抽象美”的問題,同樣也是長期困擾建筑師的老問題。什么是“社會主義現實主義的創作方法”?什么是具有中國特色的社會主義建筑新風格?一直眾說紛紜,直到今天也未理出頭緒。
吳冠中的藝術哲學思想中有以下幾個方面特別值得建筑師朋友學習、領會:
他強調,要“美”不要“漂亮”。藝術沒有職業,沒有價值。美是本質的,漂亮是表面的;美是永恒的,漂亮是暫時的。如果有人夸我的畫“漂亮”,我就很不開心!老鄉說我的畫“很美”,我就十分高興。漂亮不等于美,好料子,寶石、玳瑁這都是漂亮的東西,但不一定就美。應該抓住美的本質,這時候,石頭和泥巴都可以是美的。
這是中國藝術家的生存環境和背景,也正是開創中國繪畫的現代化和油畫民族化之路十分艱難的根源。
他篤信德拉克羅瓦的繪畫經驗:用掃帚落筆,用繡花針收拾,這樣可以做到“大筆不失空洞,小筆不至于瑣碎”。后來他把此上升為“色塊、主調與結構”理論,他強調“統帥是大色塊、主調和結構、其他都是小兵”。仔細想想,這不正是“圖底理論”的吳氏說法嗎?大色塊、主調和結構是繪畫的“底”,其他都是“圖”是“小兵”。而現在許多人做畫或做事常犯的大忌,便是忙于作“圖”,忘了“底”這個帥。
從66封信的索引也可以看出吳先生思路與路徑的一點眉目。
如:第2封信:形象、形式是畫家的生命線,不愧見洋鬼子,試作水墨;第23封信:去日本之畫已在東京展出;第26封信:形式美問題被提到空前高度;第34封信:談及抽象美問題;第43封信:組織批我的“抽象美”;第50封信:“一見鐘情”在形式美中的永恒價值;第55封信:開始反芻動物新草;第63封信:香港“吳冠中回顧展”20天,作品的力量將征服一切;第66封信:回顧展振撼香港藝術界。吳先生的創新思路和路徑是極其曲折和艱難的,而且也經歷了“出口轉內銷”的過程,先要得到境外人的認可,然后才在國內逐漸熱起來。
記得1978年5月出版的 《羅丹藝術論》,開篇的 “出版說明”,就為羅丹扣上“唯心主義”、“人道主義”、“人性論”、“不可知論”等幾頂大帽子。而且還感到力度不夠,在這本154頁的小書最后又加了20多頁的“后記”,深入地批判所謂羅丹的“資產階級世界觀”和書中的“糟粕部分”,甚至,把羅丹和胡風聯系起來,說是在散布“反動文藝理論”云云。

山城(國畫) 吳冠中
在這樣的背景下。我們更理解在藝術觀念、思想、藝術手法上與羅丹“英雄所見略同”的吳冠中先生,此刻提出抽象美、形式美的學術勇氣和艱難處境,遭到群起而攻之的必然性。況且羅丹的許多觀點在吳冠中先生這里得到深化和發展呢?
吳冠中先生認為,要正確對待東西方——東方與西方只是從不同的方向攀登藝術高峰,路徑不同,方向一致,殊途同歸。
現代化與民族化——只是一體的兩面,不是非此即彼的關系。
所謂兩個觀眾——指西方的藝術大師和中國的老百姓是吳先生的服務對象。
意境——乃是吳先生每一次創作的藝術追求。
吳冠中先生說:民族化的核心,我覺得主要還是意境問題。我沒有對數十年來的摸索作過理論分析和總結,但回憶一下,粗粗地歸納,我似乎不斷在追求四個方面:人民的感情、泥土的氣息、傳統的特色和現代西方繪畫的形式法則。其中最關鍵的是要有意境。形式呢,吸收西方現代手法必須將之化為中國人民喜聞樂見的形式。
吳冠中先生視藝術為生命,為藝術創新獻出了他的一切,其精神是我們的榜樣。學生問他創作的“成功率”時,他回答說:
我作畫的“成功率”大約也就是10或20分之一吧。失敗當然比成功多得多,不過,我是“寧可玉碎”。和你們一起畫畫我也怕,因為我總是搞可能失敗的東西,我已經掌握的東西,就不愿再重復,重復不會有什么新的提高。要搞自己沒有把握的東西,就有可能失敗;我寧可失敗,也不愿停留在原有的水平上。
關于成功筆者想到一句話:“別關注正確,關注成功”,這句話難道錯了嗎?
我覺得不怕失敗和關注成功恰恰是一體的兩面。過去我們往往把關注成功等同于追求名利加以批判,這值得我們反思。
“別關注正確,關注成功”,這句話是喬布斯的座右銘之一,它提示人們要破除迷信、解放思想,不要太把人們司空見慣的“正確”當回事,結果既不敢想更不敢為,那還活什么勁啊!
還有個主流和非主流的問題也值得我們深思。
吳冠中先生寫自傳時說過,他自歸國后,就處于三大派(延安派、親蘇派和寫實派)之外的非主流位置,得不到重視和重用。誰成想“因禍得福”思想上禁錮少一些,探索的空間自由寬廣一些,才有了后來的吳冠中。無獨有偶的是,今年獲普列茲克建筑獎的建筑師王澍,也是非主流建筑師,他的事務所也是業余建筑設計事務所。這兩個歷史事實應當給我們更深的啟示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