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時鐘失效的地方,每位過客都很快學會觀賞時間流逝,而不當時間的奴隸。
脫班實屬正常
斯里蘭卡全線鐵路就是殿堂級的博物館。120年前建造的鐵路,似乎沒有變過,1893年通車的黑白照,掛在金屬支架的檐篷下,歲月凝固在月臺上每一次揮手與擁抱、每一次久別與重逢;票務處曾祖母年代的手動車票壓印機,目的地名字早已磨蝕無痕,仍不舍得拋棄;站長身上那燙得筆挺、漂得雪白的西褲與恤衫,那份榮耀與尊嚴,與殘破褪色的車廂,卻交織得天衣無縫。
小巧精致的車站,設有紳士淑女專用的休息室,似已廢棄多時;站長室外,“Station Master”的牌子已掛了一個世紀,百年來的發動機煤塵,染黑了站長室結實的木家具;滿是數字的班次記錄本上,古老大鐘仍然滴答運行,那是工業革命最輝煌的年代,宣告時間就是金錢、效率就是生命,英國人把每分每秒的執著,首先掛在全世界鐵路系統的車站上,告訴大家要守時。看著時針分針做人,是現代社會的法則。
然而,當英國人離去,時間也停頓,失修鐵路,仍能運行數十年,是文化遺產的奇跡。這里的火車服務,月臺沒有告示,班次時刻不作準,車廂上不明言目的地,脫班是正常運作。斯里蘭卡人說,火車誤點,以“小時”計、以“半天”計,不要大驚小怪,不需要投訴,等待的光景里,望望窗外風景,這就是生活。
不當時間奴隸
在時鐘失效的地方,每位過客都很快學會觀賞時間流逝,而不當時間的奴隸。此刻,火車拒絕啟動,呆坐在二等車廂里,已經一小時,出走遠游,尋尋覓覓,就是為了這種異鄉的氣息:粉藍色的陳舊車廂、粉紅色的褪色窗框、破裂的車窗、幽暗的走道,辣椒與油角的氣味……深呼吸一口,洞悉眾生如是。
火車突然睡醒,氣笛拉響,奇跡出現,火車真的會動。空調車享受得多,已忘記世上有些火車,窗戶能打開,你可以探頭窗外,享受清風撲面,聆聽車輪輾過路軌的隆隆震動,感受上下顛簸、左右搖擺、輪軸跳躍,盤算一下它何時出軌。
斯里蘭卡人說,坐火車很好,我們出游,不就是為了好好欣賞沿路的風景。坐巴士坐的士,車廂擠得不能動彈,公路烏煙瘴氣,怎及火車穿梭田野之舒泰閑適?
這里的車廂不關門,你可以坐在門邊,或一手抓著扶手,探身車外,讓清風輕拂,讓樹葉刮你面龐,與避車的村民握手;看綠油油的田野,白鷺圍著黃牛,也要小心迎面而來的鐵橋與隧道,回頭不及,就只能與天地同在。
枕木上下浮沉
老舊火車最馳名的一段,是穿越山區的單軌路段,百多年前開山劈石,挖洞筑橋,引領火車爬上高原,奔過山脊,今天看來,仍然是了不起的鐵路工藝。英國人窮此心力,當然是為了做生意,就是這條山區鐵路,把錫蘭紅茶帶到全世界。鐵路慢行一天,滿目茶園,一團團茶樹排列整齊,匍匐山野,茶香隱約可聞,立頓在這里起家,絲襪奶茶是從這山上來的茶渣。
爬山火車,開始喘氣、慢行、最后停下,歇息幾回,才能再上路。換個角度,你可觀察路軌險情,車輪經過,枕木上下浮沉,山野密林處,埋藏著幾節銹蝕的車廂,提醒你那年那月,大禍的殘骸至今無人清理。這個國家,路軌不設防,火車線曾經是泰米爾之虎游擊隊放炸彈的襲擊目標;路軌古老,每隔數年總有火車出軌。
最大的意外,是2004年南亞海嘯,平安夜兼滿月朝圣日,火車擠滿人,海嘯驟至,海邊整列火車被卷走,只有數十人生還,近兩千人死亡,史上最慘烈的火車出軌災難,就在斯里蘭卡。
看斯里蘭卡人的笑容,一切已是昨日,他們舉家同游,對過客們親切熱情。這就是游歷“后烽火大地”的好處,內戰三年前在血腥中結束,和平得來不易,斯里蘭卡人樂觀前望,游客大軍尚未泛濫。
搭上慢車,整列火車常在鄉間小鎮卸貨,一停半小時。遲到已半天,半睡半醒之間,何時到目的地,誰又在意。